等我进入城门,立刻就溜到双子塔里面去。西蒙大学士不论有多少别墅府邸,总有回到双子塔的一天。这些日子以来,我从未见过哪位学士在双子塔内带着护卫行动。我可以再次向他求情,他心软最好,倘使他不答应……伊莎贝拉握紧缰绳,用力踢马,促使战马跑出银狮蹄声隆隆的大部队。绯娜的白马掀起的泥雨,一马当先的银狮军团统帅令她失望透顶,甚至没耐心让她把话说完。
“我要立刻赶回洛德赛处理要务,区区爵士的事,等尘埃落定再说!”她的语气不容质疑,伊莎贝拉很快被推上战马,重重监视起来。一日之中,如果不是为马匹计,银狮军团根本不打算下马。狮卫是一股血肉与钢铁混合而成的沉默洪流,他们沿着帝国大道呼啸奔驰,而来自奥维利亚的小小雨燕羽翼尽湿,被激流裹挟,在眩晕中翻滚前行。这种感觉屡次让她头晕目眩,那两名被银狮杀死的黑匪更令她惴惴不安。
糟糕的世道,活人比死人还要可怕。尽管如此,危险业已解除,你随同银狮骑行,大陆上哪里还有比这更加安全的?现在不是操心那些的时候。你莽撞出走的这几天,双子塔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有余裕为过去的危险胆战心惊?打起精神来,洛德赛的城墙已近在眼前,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说不定,回到夏宫绯娜就要把你软禁起来。还记得克莉斯是如何应对突然的灾厄的吗?她总是为最坏的情况做好打算。
马蹄的回响在伊莎贝拉的盘算中撞上洛德赛发黄的城墙再弹回来。绯娜猛拉缰绳,她座下的纯白战马在距离城门洞不足五米的地方人立起来。马背上的公主瞥向墙头战狮旗的眼神冷得让人心惊肉跳,伊莎贝拉连忙勒住战马,唯恐自己无心的举动引爆绯娜疯狮子的脾性。
别惊慌,别紧张,她根本不知道你的打算,自己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打开城门,瞎狗!”绯娜的战马横过身体,不安踱步,伊莎贝拉随绯娜仰头望去,圆顶半盔在正午的骄阳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辉,帝国禁军的蓝色帽缨随主人倾身的动作,滑过半盔低垂的链甲,链甲一定刚上过油,与头盔,肩甲,胸口的蔚蓝釉面一齐反射出油亮的光芒。
城墙上的卫兵比我离开时多出不止一倍。伊莎贝拉仰着头,城墙上悄然流淌的金属河流让她的眼睛和脖颈同样难受。绯娜战马的不安影响了她的战马,胯下坐骑踱了两步,摇晃的视线让她留意到墙垛附近,降下一半的六芒满月旗与披甲战狮旗。金属旗杆仿佛磨亮的长矛,直指一碧如洗的天空,寂寞地闪着寒光。
“当然,当然——”回答绯娜的是个操着纯正洛德赛口音,嗓音清澈的男人,听上去不超过四十岁。“在下这就打开城门,请您挑选二十亲卫同行,其余银狮原地待命。”
绯娜撇嘴不言,伊莎贝拉的心反倒咚咚擂起鼓来。掌旗官适时踢马上前,高举起肩膀上蓝底银狮的旗帜,向那不知死活的守卫表明绯娜帝国公主的身份。守卫嘿嘿地笑,说话的腔调让人想起大剧院里当红的戏剧演员,倘若在宴会上相逢,伊莎贝拉敢打赌,他现在拨开的一定不是耳畔半盔垂下的链甲,而是绯娜泼出去的葡萄酒液。
“当然,当然——您是威尔普斯,银月之下最尊贵的几个脑袋之一,怎肯听命于我这小小守卫——”
“哼,好个小小守卫。洛德赛城墙并非禁卫军的地盘,禁军尉长我不能说个个熟悉,但是长得像哈巴狗的我可一个都不记得。看门狗,你手边的旗帜是怎么一回事?无缘无故降下旗帜,你打算跟你的狗主人跳进冥河洗澡吗!”
“哼,好大的口气!”从伊莎贝拉的角度,男子的上半张脸完全掩藏在半盔浓黑的阴影里,他那副诚如绯娜嘲笑的宽松下巴神经质地抽搐,不知为何,让她想起绝不类似的大神官孟菲。诸神在上,这可不个好兆头。
“你——”哈巴狗颓然垂下手臂,十字弓的声音快得仿佛幻觉,待伊莎贝拉回过神来,弩箭业已突破绯娜的队伍与城墙的距离,钉上掌旗官的钢铁护臂。臂甲上纹章土色的光芒尚未完全消散,箭簇深入钢甲半寸,摇晃着即将坠落,掌旗官睁大眼,空空如也的脑袋让他忘了将手臂放下。
帝国重弩!以弓箭手的眼光看来,弩手原本瞄准的是绯娜本人!要不是掌旗手的本能反应,要不是他恰好穿戴了价值不菲的秘法盔甲,弩矢甚至能够洞穿他的手臂,径直射进绯娜脑子里去!
“保护殿下!”凯暴喝,身后马蹄声,盔甲声,刀剑出鞘的声音乱糟糟地响作一团。伊莎贝拉本能地取下角弓,不幸的是,日头正高,高居城墙顶端的敌人极难瞄准,与此相反,城墙阴影外的银狮卫队简直是一群明晃晃的活靶子。
全完了!伊莎贝拉急得快哭,不知是为自己早夭的生命,还是为克莉斯无尽的痛苦,或是为她们之间戛然而止的感情。狗脸男子演员一样的嗓音高声宣读绯娜的罪状,嘈杂和恐惧扰乱伊莎贝拉的头脑,她只零星听见“叛国”,“谋杀皇帝”,“发动叛乱企图篡夺皇位”几个短句。
“我去你妈的!泽娅你这头母狗!毒蛇!钻进被窝的毒蝎子!亏他傻乎乎地相信你,让你做王储的母亲!”一路以来,绯娜一反常态,甚少说话,现下猛然间听她破口大骂,只觉她的嗓音彷如大病未愈,说不出的陌生。
泽娅皇后?不,恐怕应该尊称她为摄政皇太后,伊莎贝拉登时明白过来。她飞快地转向帝国大道两侧浓密的绿荫,猛踢战马,指望抢在第一波十字弓雨之前遁入安全的树林里。我不是帝国人,就连绯娜的朋友也不是。她要跟皇太后争夺摄政王的位置,与我何干?况且她未必注意得到我。伊莎贝拉朝身后瞥了一眼,掌旗官丢弃银狮旗帜,飞身扑向绯娜,凯策马冲锋,他右手边身着链甲,外套蓝底银狮罩衣的女骑士拽过缰绳,将马头拨向伊莎贝拉。
“疯女人,不想活了?”熟悉的嗓音教伊莎贝拉愣住。是梅伊的声音,伊莎贝拉猛地想起颤抖沼泽,以及在群星的注视下,与克莉斯相处的那些短暂而甜蜜的夜晚。分神的瞬间,伊莎贝拉的坐骑猛掀后蹄,将她撂倒。她怀抱角弓狼狈倒地,屁股中箭的北岭神骏一声长嘶,丢下她奔向队伍后侧,也许是寻找它原本的主人去了。“当心弩手,保护殿下!别压住她的伤口,该死的!”凯跃下战马,焦急大吼。他拉下面当,浑身的银甲在箭雨中光芒大作。然而此次银狮出行,规格不如当初他们前往南港迎接伊莎贝拉的那次。除却凯,大部分人只着铁背心或是半身链甲,帝国式凉鞋和他们白花花的大腿全都暴露在敌人的射程里。第二次齐射是血花与惨叫盛放的舞台,在此之前,伊莎贝拉尚未见过跟奥维利亚佣兵一样狼狈的银狮卫士。
梅伊从马上跳下来,沉默地扑向伊莎贝拉。她的体重与闷在盔甲里的汗液味道眨眼间涌上来,将伊莎贝拉包围。“妈的,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祷告,不管向什么神明,祈祷我的纹章不会被他们全射碎啰!该死的叛徒!”梅伊在骂,弩箭威力极强,即便无法立刻破坏纹章,暴雨般密集的打击仍教梅伊被钢铁包裹的肩膀不断撞向伊莎贝拉额头。罩衣之下,镌刻在盔甲上的秘法纹章放射出稳定的土黄光芒。如果世上真的有神,如果他们真能听到我的呼唤。伊莎贝拉闭起眼,老松湖的波涛声仍在耳畔,当时将她护在身下,给她的安全的人已不知被折磨成了什么模样。
发发慈悲吧,我与她之间,只剩身后那堵城墙而已,当然,还有双子塔外的,囚禁她的牢笼的,见鬼,我才不在乎呢,不管有多少墙壁在那里——
伊莎贝拉趴在石板路上,鼻尖抵住残留泥土的硬石板。梅伊用力将她压制住,努力说着什么。但她的嗓音被十字弓射击,血肉与钢铁相互碾压,马匹嘶鸣,铁蹄践踏的噪音狂潮卷走打散。总不可能是什么好事,她既不是艾莉西娅,也不是弥兰达,对克莉斯的关心,说不定连诺拉都比不上。不,一旦让这些帝国人知晓实情……两位大学士就是绝好的例证。伊莎贝拉下定决心,待背上压力稍稍撤去,她立刻手足并用,从梅伊胳膊下爬了出去。
“诸神在上……”她抬起头,眼前的景象教她说不出话来。帝国重弩抛下的箭雨狂风般从银狮队伍中肆虐而过。战马被掀翻,四蹄朝天倒在帝国大道上。士兵佝偻身子,缩在被插成刺猬的白马身后。绣有银狮的蓝色旗帜就躺在脚边,伊莎贝拉尽力不去看周遭那些蠕动呻吟的身体,猩红的血在他们之间流淌,冲开石板缝隙间的尘土,静静地填满石砖孔隙。箭雨暂歇,被逼退的钢铁与血肉的河流骤然苏醒过来。骑士踢打战马,配有单手骑士盾的狮卫绕过同伴上前,举起钢盾,将面孔藏在后面。
伊莎贝拉瞥向身后,想要确定绯娜是否还在。如果赫提斯和她一同故去,帝国这艘恐怖的战车不知会驶向何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如何动乱,奥维利亚都不会是她的对手。正相反,泽娅皇太后是如此疯狂,丈夫刚刚故去,就忙着在家门口谋杀小姑子。不,岂止疯狂,简直令人不齿!在那娴静美丽的外表底下,竟然隐藏着恶毒腐臭的心肠。得想办法警告父亲,比起威尔普斯兄妹,当今皇太后更加恐怖残忍。
用身体保护绯娜的掌旗官仍跪在地上,绯娜咒骂,用力顶开他的身体。他无力翻倒,插进脖颈间的弩矢赫然露了出来,看得伊莎贝拉心脏猛地一缩。两人身侧的凯还活着,活得生龙活虎。他抬高银光闪烁的钢铁护臂吆喝:“卫队!詹姆,罗琳!妈的快点儿!保护统帅,护送她撤退!”
“滚开,嗓门小点儿,没人当你哑巴!”绯娜反身除下掌旗官的头盔套上,凯无惧她冷酷的目光,向她靠拢,立在她身前做她人形的盾牌。伊莎贝拉忧心忡忡,回头向城墙上张望。“他们很快就会再次射箭,是吗?”她问梅伊,“他们为什么还不射击?还是狮卫有法子在这种情况下救走统帅?”
“既然殿下发话要队长保护你,你就少动歪脑筋,乖乖站在她一边得了。不会骑马的皇后不是殿下的对手,你就睁大眼睛看清楚好了。”箭雨让梅伊消耗甚巨,她气喘吁吁,隔着面具的金属缝隙,仍能感受到她喷出的热气。
我正看着呢,银狮子。父亲从小教育我,看不见的刀剑更加伤人,不知道你们的统帅,有没有告诉过你们类似的话。伊莎贝拉谨慎地观察黄色的墙垛,不详的黑色伴随着隆隆的噪音从它们之间穿过。石墙雕刻狮首,用来灌热油,浇退进攻士兵的石槽隐藏在大开的狮口里。长年的和平让石狮子生满了苔藓,雨水千万次地沿石嘴滴落,留下深褐的光溜溜的痕迹。高耸的黑色金属罐在城门正上方轰地停下,伊莎贝拉害怕得几乎要叫出来,她似乎已经闻到罐子里面翻滚的热油气息,以及它们浇在钢甲上,油炸皮肉的味道。
“别跑,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梅伊的喊叫拉不住伊莎贝拉,她回首仰望,明知什么也不可能射中,仍旧茫然地射出一箭。瞄准她的十字弓手探出脑袋,犹豫片刻,调转重弩瞄准另一个方向。沉重的黑色大锅被支起来,木杆撬动金属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凯咒骂着,将绯娜护在身后,缓缓后退。增援的银狮从后面赶上来,举起骑士盾,为统帅遮住头顶。数十枚点燃的弩矢一起射向绯娜,伊莎贝拉什么也没看清,只听狮卫的银甲叮当作响,火箭留下的焰尾仿如灰色的丝带,它们由城头牵出,热烈地涌向绯娜,尔后雄狮咆哮,四道澄黄的水线喷泉般从狮口中喷溅而出。热油推开经年累积的尘土,融化苔藓与藤蔓,狮子口中隐藏的机括被拨动,发出雄浑的吼叫声。呼应的呐喊生了翅膀,从帝国大道两侧的密林里振翅而起,将挤满银狮的帝国大道夹在怀里。伊莎贝拉扭头去看的时候,一个留有金黄长须的胖壮男人高举战斧,跃过一小丛灌木,大喊着不知帝国何处的方言,杀了过来。他的身后,数不清的钢甲与头盔挤开丛林湿润蓬松的纱衣,涌向帝国大道。人声,铁甲,钢剑,一时间变得触目皆是。绕过大榕树钻出来的掌旗官高举旗帜,越过板根,混在冲锋队伍里,他的肩膀上方,绿底蓝纹的旗面上,皮鞭与战斧交击在一起。
“败类,渣滓!”生平第一次,伊莎贝拉将脏话骂出了口。她取出一支箭,拉至满弓,不由分说射向为首的金黄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