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你要那样待我?我将一身的荣誉都系在你身上。是我不够好吗?我永远不够美貌,不够有才华,不够优秀,不够勇敢,不够赢得你们的喜欢。我那出身高贵的母亲,在我出生前就抛弃了我,学士用她的秘法把我拉出来,她本不该那样做的。要不是她自作聪明,我便能免去许多痛苦。
艾莉西娅独自在海底行走,胸腔内填满了石子,每呼吸一口,爆炸式的疼痛都令她想要立刻晕过去。触目可及全是蓝色,让她想起她的旗帜,她的床单,洛德赛毫无保留的阳光下,她的宫殿璀璨华丽的瓦片。无论我走到哪里,都逃不开你的影子。国家是你的,土地是你的,军舰士兵都是你的,而我……艾莉西娅喷出一个痛苦的蓝色气泡,踉跄向前。她的双腿沙子一般柔软,礁石缓缓坠落,落在她脚尖处,她无力躲避,足尖触到了它,那柔软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那块浑圆的礁石分明是一个人烧焦的头颅,它的鼻梁断裂,眼皮黏连,融化的嘴唇教牙齿露在外面。海水的包裹下,那牙齿也是蓝的,让艾莉西娅想起蓝宫里跳舞的侏儒。
这是什么地方?她抬起头,舰艇倾斜的阴影彷如崩塌的山峦,山的阴影上是火,她听见人的惨叫声,不知是火还是水困扰着他们。正好趁机溜走,她拖着绵软的双腿与双臂,漫无目的。从海神之矛号上溜走,从第七军团溜走,从那些自从出世就不得不承受的累赘中溜走。嘿嘿,倘若世上再也没有艾莉西娅·霍克,不知我那名义上的老哥会用怎样兴奋的辞藻修书,令飞鸟把他的喜悦传递给父亲。父亲。艾莉西娅咽下苦涩的泡沫,抱着手臂向前挪动。浑身僵硬的深蓝尸体落到浅蓝的沙滩上,深蓝近黑的鱼吐着粉蓝的泡泡,一拥而上,分食他损毁的肉体。起起伏伏的尸体到处都是,他们的头发海藻一般,连接成贯穿水体的长串,随海水飞舞。
一群没用的死鬼,连几个深肤色的野蛮人也打不过。艾莉西娅抱住手臂嘟哝,背上的感觉很奇怪,似乎皮肤正被海水烘烤。
失去她之后,我还能到哪里去?我本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难道真要抢艘破船,做个海盗?艾莉西娅抬头望向舰船肥大的阴影。深重的吃水意味着这是一艘改良自蒙塔战舰的远洋铁甲船,数十对船桨从肥胖的船身两侧探出,伸进海水里,却无一支桨翻搅,任凭战舰漂浮在海面上,随海浪无助地旋转。一艘死去的船,配我这个死去的人正合适。艾莉西娅昏沉的头脑中升起一丝亲近。她拖着疼痛的后背与绵软的腿脚向死船走去。浅蓝发白的火焰无声燃烧,它们霸占了甲板,继而顺着桅杆占领船帆。海面上,这玩意儿一定跟火堆里的栗子一样,爆响个不停,然而在海底下,它听上去倒是个安静的胖女孩儿。
艾莉西娅又走了几步,胖女孩儿的桅杆陡然折断,倾倒的主桅杆将她肥胖的身躯拉得摇晃剧烈,抖下几颗虱子般的黑影。那可太倒霉了,烧焦的尸体不受海神欢迎,没有哪个神祇愿意跟脾气暴躁的海神作伴,你们完了,天上地下一样完蛋,就跟艾莉西娅一样。艾莉西娅咧开嘴,干裂嘴唇的疼痛阻止不了她无声的笑容。她抱着胳膊,独自在海底抖动着肩膀,笑得像个傻瓜。肥胖的战舰难以忍受她的羞辱,赌气似的在她眼前爆裂开来,好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的浅蓝的花。铁片与木块随爆炸激射,火焰飞散开来,撒地到处都是,肥胖的船肚子四分五裂,一团皇家蓝的火焰冲出残骸的包围,笔直地猛扎入海底。
那是……绯娜的……
苍白的火焰裹挟狮子之心,高温令固定狮子心的昂贵金属纷纷剥落。它们被火焰的碎屑包裹,燃烧上升,最后消失在一串串银色的气泡里,唯有与海洋同色的狮子之心依然故我。它飞快地坠落,粘稠如油的深蓝海水被它拨动,点亮,因它而沸腾。它是坠入海中的流星,拖着笔直白亮的长尾,将整个海底骤然点亮。
海洋之星,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不得不瞻仰的至上荣光。
艾莉西娅像只盲目的飞蛾,向往的心情不可自抑。她早被抽干气力的身体着魔似的重新奔跑起来,她拔出陷入柔软沙地中的腿脚,迈开步子,向着海洋之星笨拙地奔跑。海水咕噜噜地冒着跑,毫不掩饰对这个瘸腿无力的家伙的鄙夷。
你们尽管笑吧。有朝一日我得到她,等我得到她的那一天,你们都要跪在艾莉西娅面前,恼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恳请艾莉西娅大人的原谅。
仿佛专为嘲弄她似的,头顶上方海水的阴影里倏地坠下一面断裂的旗帜。蓝底白纹,狮旗无疑。巨大的锋刃一刀斜劈,雄狮与旗杆被一刀斩首。艾莉西娅双足蹬地,轻飘飘地跃过插入海床的狮旗,划水向前。游向海洋之星的路途中,更多的异物坠落下来。先是一副空荡荡的胸甲,其上残留的金漆与雄狮头颅浮雕表明主人金狮卫的身份。不管这家伙生前身居何等高位,死的时候只怕不会好受。金胸甲被一双恐怖的巨掌□□过,残留的指痕足有艾莉西娅腰那么宽,钢甲剧烈变形,腰部几乎合拢在一起。艾莉西娅不愿相信主人的肠子遭了什么殃,侧身避开坠落的胸甲,向前游去。
“孽子,你要舍弃家族,背叛父亲长兄,背负一世的骂名吗!”瞎了一只眼的死鬼猛然间从沙地里探出头来,五指擒住艾莉西娅小腿。他腮帮紧咬,露出惯有的便秘神情,瞎了的那只眼睛木然地盯着艾莉西娅,海水从他喉咙深处咕嘟嘟地冒出来,他喉结滚动,艾莉西娅以为他又要斥责自己,盘算着如何还嘴的时候,却见独眼龙深蓝的喉咙深处吐出一串猩红的血泡。血水转眼间溶解在海水里,化作几卷深蓝的烟缕。
我管你去死呢,老东西!艾莉西娅愤懑地想:不管我是否你的嫡子,你从未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你虽然将我养大,但像莫荻斯大学士对待克莉斯那样的呵护教导,从来没有过,哪怕一次也没有!说到底,你剥夺双刀,将我塞进船舱,不就巴望着我捐躯热海,为你的功劳簿上再记一笔吗!
“你认错人了,老疯子!”艾莉西娅怒而作答,被灌进好几口苦涩的海水。她边咳边骂,一脚踢开独眼龙的手,踉跄而逃。
“跑,没错,别回头,直到再也看不见我。”凯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起,悬浮在海水里。银狮队长木偶般转过头,纵横的烧伤瘢痕与血泡让他的脸狰狞可怖,要不是他那副特制的钢甲,艾莉西娅几乎认不出他来。“快走。你要活下来,你必须得活下去,才能洗刷罪名,用尊荣代替耻辱,让将来的人们牢记你的光辉,你要确保他们永世传颂你的伟业,瞻仰我们的忠勇。”
“快——”一只后脑血肉模糊的头颅坠落至银狮队长右手边,艾莉西娅只听出她是个女人,无暇分辨究竟是谁。她的心脏猛烈跳动,塞满石子的肺叶疼痛难忍。艾莉西娅快步绕过凯,一步一滑走向深海中央。白焰包裹的狮子心周围,数不清的银色气泡化作一只只透明的手掌,伸向那独一无二的珍贵宝藏,其中一两只的手指甚至触到了狮子心摇曳的白焰。但它们眨眼间便成了高温手下的冤魂,蒸发得一丝痕迹也无。
该死的,离她远点儿,你们这些猪!她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艾莉西娅恨不得肋间再生出一双手,帮她划上两下水,让她走得更快些。千万只细手外围,尸块犹如石雨,无声降落在浅蓝的海床上。它们有的眼插羽箭,有的浑身焦黑,面貌难辨,有的被连枷击中,凹陷的钢盔倒扎进脑壳里,他们不约而同,滚动眼珠,望向踽踽独行的艾莉西娅。
“快去——到她身边去——她和你一样——和你一样——”死鬼的□□一声叠着另一声,虫豸一样爬满了脊背。艾莉西娅听得头皮发麻,捂住耳朵连滚带爬,巴不得立刻将它们抛在脑后。
和我一样?她明明独一无二,备受瞩目。你看她,那般明丽,那般耀眼,那般珍贵。艾莉西娅踉跄着扑向燃烧的狮子之心。蔚蓝的心脏包裹在火焰之中,高温扭曲了她的形象,她看起来和印象中大不相同,更像一只紧握的拳头。石拳苍白的烈焰让海也扭曲,高温滚过艾莉西娅的身体,她惨叫跪地,陷进沙里的双膝发出被铁板炙烤的声音。
你是艾莉西娅触碰过的最好的东西,是银月之下所有美好的化身。如果连你也拒绝她,她继续活下去,还能有什么意义?艾莉西娅呐喊着,张开手臂扑向火焰。她的眉毛与头发瞬间被烧焦,接着就连皮肤也打起卷来。痛楚钢剑一样穿透她的身体,引发颤栗的痉挛。她情不自禁大喊大叫,热流从她大张的嘴巴涌入体内,让她的胃袋脾脏都跟着燃烧起来。
“杀了我吧!只要你能!燃鹰不会被火杀死,只会从中获得新生——”
“恨好,和着。”古怪的发音突破海水的重重封锁,在太阳穴上重击了一拳,艾莉西娅颤抖着睁开眼,立刻被烟熏得泪流不止。她来不及发问,嘴就被人粗暴撑开,灌进来一些又腥又臭的玩意儿。舌头几乎被烫熟,她无法言语,只得肚里把灌她的家伙骂了三十六遍。
“阿加,母古。”艾莉西娅茫然,随后在一长串绕舌头咕噜声中明白过来。不是大陆语,该死的,他们说的是奴隶的土话!艾莉西娅撑开虚弱浮肿的眼皮,打量烟雾缭绕的室内。这群没开化的猴子就这么在屋子中央生火,别说烟囱,就连窗户也不懂得造。室内又热又闷,黑得像是锅底灰,艾莉西娅认为房间的圆木墙壁上新长了黄蘑菇,而且看上去不止一朵。
“哲理,哲理!”黑色的大手粗鲁地拉拽艾莉西娅的长发。她被迫调转视线,与一个腰缠亚麻兜裆布,头上插满黑羽毛的黝黑男人对视。“你可真够丑的。”掰开艾莉西娅嘴巴的手撤去,她脱口而出。只可惜她的大陆语太好,让男人无所适从。他扭过头,望向身后同样近乎□□,胸部松弛下垂的老男人。艾莉西娅望着他们一般无二,与嘴等宽的宽厚鼻翼,哈哈大笑。蹲在身旁木地板上,胸前挂满贝壳项链的黑老太婆伸出她糊满屎一样黑泥的木勺子,无情拍打艾莉西娅的嘴唇。腥臭烫人的东西让她尖叫起来,唇边生满橘皮,门牙一颗不剩的老家伙冲松弛的老男人点点头,说起野蛮人的咕噜话。
这可不太妙。艾莉西娅尝试挪动屁股,疼痛让她再次惊叫,她咬紧臼齿,骂了两句脏话,甚至分辨不出哪里没有在疼。我发烧了,很可能断了肋骨以及其他骨头。她像具温热的尸体,直挺挺躺在木屋的稻草上。屋内篝火呛人的烟雾让她连屋顶也瞧不清楚,锥形屋顶下方悬挂的一串白色圆点很可能是人的头骨,野人们享用完鲜活的血肉,剩下骨骼装饰墙壁,顺便震慑抓来的新猎物。
“杀了我吧,你们有种就杀了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要不然你们就把我送回老哥那儿。哈,说不定他刚操完军妓,提起裤子心情大好,顺手掏出满满一袋子金币来赎我哩!你们知道他吗?司令,当兵的。”艾莉西娅边咳边比划,喉咙疼得像被砂纸磨过。“那家伙烧了林子住下来,宰过你们不少乡亲,抓回去更多。你们知不知道他?霍克,雷蒙·霍克。”
“霍克。”面前的汉子鼻孔圆张,把这几个大陆语音节咬在齿间玩味。嘴角和胸口一样垂得厉害的老头子走上前来,提起象牙短杖,一杖捅向艾莉西娅面门。
妈的。昏倒之前,艾莉西娅诚心诚意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