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风送过来土墙后面牛粪的味道,伊莎贝拉靠住斑驳的土墙,又吞了一口口水。肚子响得让她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只能想到烤鸟肉。篝火上淌着油光的鸟肉表皮焦黄,喷香的白色烟缕伸出细长的手指,缠绕住它丰满的身体。此时此刻,炙烤美味的炊烟正从土墙尽头的烟囱里探出头来,屋子里有人,伊莎贝拉很确定。远离洛德赛的这处农家小屋的主人看上去不比黑岩堡的任何一位农民过得更加奢华,天色已经渐渐黑到看不清院子里苹果树花的颜色,小屋里仍然一朵灯光也没有。农舍背后,村落犹如散落原野的断木,冒出根根白色的菌丝。农舍门口通往村子的泥路只比兽道略强,帝国南方森林无处不在的落叶遮盖住牛与人的脚印,切断小屋与村落的联系。

这家人搞不好是土匪,惯偷,至少不是受欢迎的人。从前在黑岩堡,家里的下人们说起老家的时候,总能数落出几个招全村讨厌的家伙。他们口中,那些家伙不是偷盗斗殴,就是爱占便宜又不守信用,总之是淳朴的乡下人最不爱搭理的类型。从前伊莎贝拉只拿这些事当笑话听,如今看来,他们要只是爱借邻居乳酪从来不还的话,倒要感谢诸神了。咕咕作响的肚子让伊莎贝拉不愿再探究柴门后面的究竟是布衣缀满补丁的普通农家,还是一屋子擦亮刀剑,随时准备割开帝国第一尊贵,也是第一危险的女人——至少对于摄政皇太后来说如此——喉咙的大兵。

反正他们不是为我而来。我至少是个人质,不论金币还是奥维利亚的盟约,都可以从我身上得到。她则完全不同。

伊莎贝拉瞥向身后。绯娜坐在老橡树宽大的阴影里,头颈低垂,像个被抽去了支架的稻草人。她仍然握着自己的左肩膀,伊莎贝拉发现的时候,两人的衣物已完全被昨夜的露水濡湿。伊莎贝拉试过为她检查,可她的手坚硬得仿佛由铁铸成。伊莎贝拉干脆由她去了,拖着一头僵死的狮子逃命已经足够费劲,直到现在,她的手腕仍然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不已。

瞎逞能。伊莎贝拉握住疼痛的手腕,按摩起来。她虚弱的手指无法履行使命,只是聊胜于无地贴着她的皮肤。我不该答应凯和梅伊,护送他们的公主根本不是我能做到的事,他们把我当成克莉斯那样的骑士,可我根本不是。

阖上眼,凯死前的模样便立刻纠缠住她。他是位真正的骑士,像他曾经宣誓的那样,誓死守卫他的君王。奥维利亚的荣誉绝不容许轻慢勇士的临终嘱托,可我真做得到吗?伊莎贝拉将双手摊开,两天下来,双手被折磨得简直不像是她的。指节和掌缘因为擦伤和缺乏饮食肿胀不堪,无名指的指甲在哪里折损一半,她竟完全想不起来。被弓弦磨出的血泡掩藏在泥垢里,她曾经寻到一处水潭,用心洗去其上的血迹,但属于她自己的又重新渗出来,或许是绯娜身上的,她弄不清,反正也没区别,她得为眼前两个女子的狼狈相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骗取农舍主人的信任。

“今晚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找个有屋檐的地方睡上一觉。”走回大橡树底下的时候,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像在爬,绯娜看她的眼神也这么说。“找个屋檐,送掉脑袋。”她嗓音沙哑,不比伊莎贝拉更精神,看上去却比从前发怒的时候还要可怕。

送掉的只会是你的脑袋。即使这样想了,伊莎贝拉还是蹲下来,耐心跟绯娜解释:“从前天中午开始,我就没吃过一块干面包,喝过一口洁净的水。你是战神后裔,啜饮敌人的恐惧也能过活,我可是松林里的燕子,一天不吃,叽叽喳喳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你希望我丢下你,远走高飞?”

“哼,你可以立刻就走。”

我讨厌她。伊莎贝拉架起绯娜的胳膊,埋怨了一万遍。我讨厌她瞧不起我,讨厌她就算虚弱得像只兔子,需要我的帮助才能站起来,也如此傲慢。我讨厌我自己,明明被她瞧不起,还要弯腰低头去帮她。

“行行好,拜托你们把门打开。”伊莎贝拉叩响柴门,只盼一觉睡过去,把这些恼人的事全都忘掉。无人应门,她一下更比一下用力,拍得简陋的门扉哗哗作响。主人的獒犬不甘示弱,它雄浑的吠叫声随时都要砸开门冲到面门上。树影透过月光,投下摇晃的暗红影子,猫头鹰躲在身后丛林铅色的影子里,呜呜大哭,伊莎贝拉也快要哭出来。

“求求你们,我们只是两个弱女子,天这么黑,露宿丛林,只怕当晚就得填进狼肚子!”伊莎贝拉放任眼泪流淌。透过柴门松散的黑木杆,能看到农舍内发红的篝火,黑影晃过柴门裂隙,说不清是狗的影子还是主人的背影。隔着单薄的门板,屋里的人正打量着她们,伊莎贝拉很有把握。

“行行好吧,好心的先生。我们只是两个女孩子,对您构不成任何威胁。我们只求一处屋檐,一个睡觉的地方。我们可以帮您拾掇火塘,打水,准备早上的白面包。”草鞋拖曳过硬泥地,男主人的腿脚似乎不太灵活。脚步声一声轻一声重,宽大的黑影摇摇晃晃地隔绝室内的火光。绯娜的腿脚适时绵软起来,陡然增加的重量压垮伊莎贝拉虚弱的身体。她膝盖酸软,几乎跪下去。好极了,伊莎贝拉用力搂紧绯娜,好让她们看上去更像对落难的小姐妹。威尔开眼,肯让他傲慢的子嗣放下身段配合奥维利亚的乡下丫头,但愿他大发神威,教导她做个乖顺的好姑娘。伊莎贝拉勉力站稳,只等主人打开柴门,但他摆弄起木头门闩来又慢又笨。伊莎贝拉低头叹息,猛然瞅见农舍主人牛样的褐色眼珠,正贴紧柴门的裂隙贪婪地打量。那裂缝不过伊莎贝拉膝盖高,正对着她膝盖破损,大腿外侧多处划伤的旅人长裤。

伊莎贝拉低声惊呼,粗鲁的妇人声音打断门闩沉闷冗长的摇晃声。“叫她们睡在外面!牛圈的屋檐可不小,足够两头母牛用!”

生气之前,伊莎贝拉首先想到的是绯娜。狮子即使受伤,终究是猛兽。带伤的野兽其实更加危险,即便从未亲手猎获野兔,伊莎贝拉也明白这个道理。结果帝国暴躁的公主居然叹气,听上去彷如黑岩堡里为公主婚事操心的小侍女。

“我们被强盗追赶,雇来的佣兵都死在了几天前的月圆之夜。眼下货物被烧,随身钱袋也不知所踪,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你们要能留下信物,将来北上找我,我必定重金酬谢。”绯娜说着解开腰带,伊莎贝拉知道男主人盯着她瞧,一开始恐怕不是为了雕刻火纹的镀金皮带扣。至少他对两样东西都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尤其在他老婆命令他打开柴门之后。

“我比看上去年轻,将来你们农活做多,就能明白!”他一把夺过皮带攥在手里,泛黄的眼珠子紧揪着绯娜,大声做着毫不相干的申辩。伊莎贝拉肚里大翻白眼,同时忍不住替农夫担心。你再瞧,当心她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代绯娜谢过主人的好心收留,扶着她步入农舍。肩膀肥厚的驼背农夫足有柴门那么宽,他伸着脖子,笑容木讷,但眼神热切。

“小姑娘哪来的力气,让我帮你——”

“见鬼,汤姆!院子里的苹果还没熟,等你滚进冥河报道,别指望老娘帮你养活你家那小□□!”

“她叫安妮,不叫小□□……”农夫嘟哝,挪动他不听使唤的瘦弱右腿。宽厚的身体背后,烟雾,火光,窗下木凳上摇扇的妇人一齐扑入视线,最要命的是,除却火塘铁架上滴油的烤野兔,伊莎贝拉什么也不关心。

是肉食,外焦里嫩,说不定刷上了野蜂蜜,嚼起来香甜可口,唇齿流油。伊莎贝拉连吞了好几口口水,农夫弓起他笨重的身子,摆弄抵门的粗木棍子,帝国獒坐在他完好的粗壮左腿旁,黑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两个陌生人。

“桌上有炖饭,饮水管够。吃完你们可以睡觉,跟我儿子一起。”跟你儿子一起?伊莎贝拉皱眉。她假装闻不见满室肉香,打量石头砌成的四方农舍。坦白讲,除了帝国式的玻璃窗,她瞧不出眼前的农舍和奥维利亚农民居住的有任何区别。石墙的缝隙由稻草和黏土填满,而不是帝国秘法师发明的灰浆。屋舍没有房间,唯一的门就在身后。进门不过三步,挖一处五寸的浅坑就算是火塘。所谓的桌子看起来是由农夫自制而成,四个桌腿长短不一,其中一只脚从中部断裂,使命由一根粗树枝代替。倾斜的桌面上搁了几只木碗,满脸黑灰的□□男孩跪坐在桌后的草席上,呆望着两位女士,木讷的模样倒与他父亲十分相似。

那孩子虽然年幼,脖子以下没有一根毛发,却也懂得盯着绯娜瞧个不停。是呀,他们帝国的主人浑身沾满血渍,泥土,烟灰,战败的颓废之气,可仍旧是天空中唯一的太阳。连蜡烛也舍不得点的乡野村夫哪曾招待过太阳,更没见识过太阳捧住木碗,狼吞虎咽的样子。“看什么?”绯娜从木碗里抬起头,她的一缕红发沾上了燕麦粥,下巴上也有,洛德赛城门前战火的残迹仍留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瘦了不少。“我……”伊莎贝拉犹豫着要不要把燕麦粥的事告诉她。绯娜糊满黑灰血渍的脸上,绿色的眼眸明亮得吓人,让她想起夜幕里头觊觎的狼群。

“我没打算给你留。”绯娜说着,伸手去捞桌上余下的木碗。伊莎贝拉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桌边,顾不上检查她带泥的手指有没有插到碗里,夺过木碗埋头就吸。燕麦粥远没伊莎贝拉料想的浓稠,一团谷物被她吸进气管,令她转眼间把稀粥喷得满桌都是,她索性把脸藏进碗里,避开绯娜与农舍主人刀子样的目光。

“拉弓的时候还算有点骨气,吃起饭来却跟猪一样。”

女主人大力清理喉咙,大概是想不出更为刻薄的评价,最后只得冷笑了事。伊莎贝拉顾不上伤心,她像匹饿了半辈子的老马,脸扎在燕麦里,不住吸吮,直到木碗的纹路清晰可见,胃袋胀得发疼为止。

我眼下的吃相要被嬷嬷看到,得把我的小腿抽肿,伊莎贝拉边用手背抹嘴边想,啊,抹嘴也得算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坐在瘸脚凳子上,打着水嗝的绯娜好不到哪里去。她将火塘上的兔子瞧了又瞧,绿眼睛露出狼一样的神情。“我给你们的东西,足够买下整座村子。”她舔着嘴唇,视线在野兔与乡村夫妇之间游走。瘸腿驼背的男人正佝偻着半跪在他老婆面前,两颗脏乱的脑袋一齐端详绯娜价值不菲的腰带。听闻她的要求,男人抬起头来,回头望向铁架子上滋滋冒油的兔子,脸现犹豫之色,他那个凶巴巴的老婆挺直脖子,拨开额前稻草样的枯发,捏住皮带,将金光闪烁的皮带扣指向绯娜。

“这个真能卖?”

“里面是纯银,外层镀金,你刚才不是亲口咬过吗?”绯娜冷笑。

“这后面是什么?我们也算半个洛德赛人,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东西,就算进了黑市,识字也能立刻认出来!”她翻过皮带,将金属扣内侧展示给绯娜。伊莎贝拉不像绯娜的其他女伴,总能轻易染上为她检查腰带的嗜好,室内飘摇不定的火光让她看不清后面刻的是什么东西。一定是文字,农妇不至于瞎到不认识威尔普斯的披甲战狮图腾。皮带上或许刻有绯娜的名讳,或是“殿下必定攫取汝之心神,不管是用魅力还是恐惧”之类的祝语。

“我说过,你们可以选择不卖,将来去我的领地,寻求我的庇护,我言出必践。”

女主人伸长脖子打量她,她的身形和她的长发同样干枯,突出的嘴与警惕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像只闯入卧室的野猴子。“你最好别骗我,小娘们儿,从这里走出去二十里,没人不知道我玛姬的厉害!”

天呐,帝国境内胆敢当面威胁绯娜的第一人!就连当今皇太后也要避开她的锋芒,趁她失去兄长,败退洛德赛之际突然出击。伊莎贝拉紧张得打了个饱嗝,涌上来的生冷井水与陈年燕麦的味道让她皱起了眉。她会怎么样?叫汤姆的农夫或许冒犯过她们,但要放在奥维利亚,他的那几眼根本算不上什么。相反,他大方提供了救命的饮食,甚至同意让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睡他的卧床——虽然所谓的床不过是一张铺在硬泥地上的破烂草席。

我得做点儿什么,不能让她伤害帮助过我们的人。伊莎贝拉扶住桌子站起来,酸痛的大腿不教她如愿,桌面因她的力道越发歪斜。木碗顺着倾斜的桌面滚到地上,她连忙站起来捡碗,疼痛的身体让她□□不断。

“想分老娘的兔子。”农妇大声清理黏有痰液的喉咙。她命丈夫把兔子取下来,一口咬下兔子前腿,想了一想,把另一只前腿掰了下来。“喏,这个瘸子叫汤姆,床上是他的傻儿子杰克,我是玛姬,你识字的对不对,我叫做玛姬。”她大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捏着兔子腿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夜半回味野兔滋味的时候,伊莎贝拉才意识到,玛姬是担心那位出手阔绰,容貌不凡的小姐转脸就将她这个乡野丑妇抛到了脑后。

不论是绯娜的许诺起了作用,还是这对夫妇本性中残留着善良的影子,看样子他们暂时不打算谋财害命,或是做下更可怕的恶行了。伊莎贝拉抱住自己,侧躺在草席上。窗户虽然被撑开,屋内的热气却久久不能散去,瘸腿汤姆的呼噜快要掀开房顶,鼻息间都是草席酸臭的味道,安稳的感觉拱开劫难残留余温的灰骸,探出头来。数日以来,克莉斯的入狱,秘法师的背弃,月圆之夜的尸潮,以及洛德赛城门外涂抹的热油与鲜血全都让伊莎贝拉惶惶不可终日。她抱紧肩膀,感到肩窝里各有一团僵硬的肌肉,逃亡路上手掌磨破的皮肤黏合在一起,更加坚韧的皮肤在那下面长出来,摸上去如新生的肌肉一般硬实。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看,事实上,她连思考的力气都快失去了。

克莉斯。她阖上眼,想象自己拥抱的是她的身体。她的骑士拥有长矛一样挺拔的身体,一副稳定的肩膀,坚强有力的双手,勇敢又充满柔情的眼睛。只想到她身边去,她会保护我——不,即使她需要我的保护,我也愿意倾尽所有帮助她,而不是躺在狮子的身边,一分一秒也不敢放松。

“别哼哼了,哼哼她也不会插上翅膀从烟囱里爬进来,带你远走高飞。”绯娜的嗓音让伊莎贝拉差点叫出来。她掩住嘴,惊疑不定。我说出来了?我说了多少?她听到多少?

“嘘,别惊动这家人。听见了吗,老朋友来找我们了。”

老朋友?手臂上的汗毛登时立起来,心脏咚咚地撞击,脖子上的血管用力搏动,疼痛在太阳穴上踩着鼓点跳舞。伊莎贝拉摸起身侧的角弓,将它抱在怀里,聆听它的声音。

我只剩下三支箭,他们的数量却比我弓箭上的羽毛还多。我可以射死一匹,剩下的就会扑上来,把无辜的村民,绯娜,我自己,都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有马,但人数不多。”

伊莎贝拉一开始没能明白,直到火把穿越接连不断的狗吠,伴随逐渐清晰的马蹄声来到农舍外。一个套着皮盔的黑色头颅停在窗外,努力撑起脖子向屋内张望。伊莎贝拉瞥见他蓝色的眼睛。不是尸鬼,也不是尸兵,不,他看上去不像,他探究农舍里的情况,是为了保全他自己。

“开门!都城警备队!”警备队的大人们存心要把农舍砸垮。柴门在铁拳套下发出巨响,獒犬狂吠着跳起来,冲向门口。瘸腿的肥壮农夫从睡梦中惊醒,口水仍挂在下巴上。他老婆用力踹他,而他的皮肉看上去跟牛犊一样紧实。“□□养的,老子刚睡着一小会儿!”他粗鲁咒骂,揉着眼睛走向火光四溢的狭窄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