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妈的,搜查,我们要找人!”抵住柴门的粗木棍在警备队员的大力拍击下摇晃不已,看上去撑不了几个呼吸就得倾倒。驼背的汤姆撅起屁股往门缝外面瞧,丝毫没察觉到自家窗户正大开着,有个戴皮盔的家伙在背后盯着他。“你们是谁?洛德赛就在东边,皇,皇帝脚下,还,土匪还能逞威风?”
“妈的,我们是都城警备队,奉皇太后谕旨而来!开门!搜查令在我们手里,谁敢抗命,就是忤逆太后,对新皇不敬!”砸门的家伙越发用力,窗下戴皮盔的那个双手扒住窗户,踩住脚蹬站起来,试图钻进屋内。这可不成,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都城警备队,看上去都和土匪差不多。趁着屋内昏暗,伊莎贝拉猫腰摸到窗下,猛地拉紧窗户。皮头盔手指被夹,痛呼摔落马下,门口的家伙开始用脚踹门,狗吠盖过他的嗓音,汤姆的大手握住包裹树皮的顶门柱,既畏惧门外的厄运,更加担心开门之后的遭遇。
“打开门,笨脑袋,你活腻味了是不是!”玛姬叫嚷着爬起来,她的儿子杰克拽住她的裙摆,被她粗暴挥开。“活人是有几个,要钱一个铜子儿没有,奶酪,啤酒,招待大兵的牛肉干一条都没有!”汤姆沉默地卸掉木头柱子,将柴门打开一条缝隙。门外的警备队员一脚将门踹开,木门拍上汤姆面门。他被门扉撞倒,一屁股坐下,捂着鼻子哀嚎。獒犬蹿起来扑向袭击者,被一脚踹中小腹,摔向墙角昏了过去。
“妈的,眼睛长在脸上当摆设吗!贱骨头!”警备队员咒骂,举高手里的马灯。他头上套着链甲,金属的光泽衬得他的长脸暗淡无光。他伸长脖子,下巴焦黄的短须朝向伊莎贝拉。“有没有红头发的陌生女人经过?”
伊莎贝拉下意识望向草席的方向,再要掩饰已经来不及了。长脸挤进来,推开拥在门口的夫妇二人。“我们的命令是活捉,现在投降,我们保证绝不伤害您。”他高举马灯,一面朝破毯子下的绯娜喊话,一面拉出佩剑。想来他已尽量温柔,对待钢剑犹如襁褓中的婴儿,然而剑刃摩擦剑鞘的声音仍教农夫脏瘦的儿子尖声惊叫:“投降!我投降!她们从外面来,今天来的!”
可恶的脏孩子!伊莎贝拉竖起角弓,夹住剪枝,不等她搭箭上弦,长脸业已冲向草席。他全然忘记方才的承诺,提剑便刺,□□的男孩紧贴墙壁,厉声尖叫。骗子,专门欺负弱者的渣滓!伊莎贝拉愤而引弓,沉重的皮靴声碾过来,硬皮靴将她猛地踹倒。伊莎贝拉角弓脱手,一副穿戴硬皮甲的沉重身体扑了过来,将她骑住。“这儿还给咱准备了点儿贴心的小礼物。你可真够机灵的,小娘们儿。”男人说着,反手抽了伊莎贝拉两个耳光。疼痛和眩晕同时袭来,伊莎贝拉满口腥甜,甚至说不清袭击者有没有戴手套。
“见鬼,她不在这儿,里面什么也没有!”食言的长脸垂下马灯,用剑挑起农夫满是破洞的黑绿毯子。他抖动长剑,黑色的跳蚤砂石般坠落。墙边的男孩还在尖叫,长脸咒骂着,曲起胳膊给了他一剑柄。男孩登时跪倒,脊背弯曲有如虾米。玛姬又吼又叫,嚷嚷着不知哪里的土话。她扑向长脸,在能碰到他之前及时收住脚,瘦长的胳膊狂乱地挥舞。
“皇帝陛下的城堡就在十里格外,你们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他的子民!”
“嘿,你的皇帝陛下还在吃奶呢,老子就是她老娘派来的。”长脸挥舞马灯掀翻玛姬。玛姬顺势搂住他的大腿,任由马灯捶打也不肯松手。黑铁灯罩敲破她的额头,她枯黄的额发沾染鲜血,被灯光一照,折射出显眼的橙色。
这群警备队员里面没一个好东西!不,岂止警备队,特别尉队,秘法学会,除了克莉斯,没一个善良正直的好人!伊莎贝拉蹬腿,想把身上的男人掀下去,怒骂道:“就知道欺负弱者,你们这群败类!”骑跨在她身上的警备队员咧嘴笑,露出半口黄牙。“既然被骂作败类,不败一下子,岂不吃亏?”他的大手伸过来,伊莎贝拉又急又怒,死盯着他黑乎乎的虎口。
他要敢毛手毛脚,我能当场撕下他一块肉来。跟从前一样,她摆在脸上的心思被男人瞧了去。他乐得更加开怀,握俯身握住伊莎贝拉下巴,一面摇晃,一面瞥向黑乎乎的窗外。“你的救星撇下你,夹着尾巴逃走了哩。也罢,三百金币也不是小数目,够弟兄们折腾好些日子了。”说着,他转向正拿玛姬当钟敲的长脸,“看好这女人,她身上都是金子的味道。马可,罗宾,别在外面磨蹭了,进来帮把手!”他转回视线,马灯的光点让他的双眼看上去邪恶可怖。他抬高伊莎贝拉下颌,像奴隶贩子一样打量她。“乖乖,十年也挣不着这么些钱呐。你最好祈祷你是上头要找的人,否则的话,就教你见识见识断臂街银枪骑士的威风!”
男人嘿嘿笑,伊莎贝拉肚里骂娘,她甚至吮出口水打算吐在他脸上,但抬高下颌的手不给她机会。
“妈的,马可,你又死去哪儿偷懒了?罗宾?”男人提高嗓门。窗口下戴皮盔的不知是两人中的哪个,他仍是踩住脚蹬站起来,张开嘴,满脸惊恐。血从他大张的嘴里喷射出来,顿时把玻璃窗糊得一塌糊涂。抱住长脸大腿的玛姬本就突出的眼睛瞪得溜圆,快从眼眶里滚出来,拎着带血马灯的长脸也好不到哪里去,被打倒在门口的汤姆跟他儿子一样干嚎起来,伊莎贝拉身上的男人与长脸面面相觑。
“不会是那些东西吧?路上那些个死人……跟你说,我这心里头还是发毛,我们应该回报神殿,请神官为路上横死的人祈祷——”
“拉倒吧,神官大人哪有那闲工夫!我们涂抹圣油,专门克制冥河爬出来的厉鬼,你兜里不还有一瓶?”男人打断长脸。长脸慌忙去翻皮带旁挂着的杂物袋,连剑也顾不得了,就那么插在脚边的泥地上。
多好的机会,伊莎贝拉紧盯着钢剑镜样的剑身。松开他的腿,夺走他的剑,还有他的性命。等等,我在琢磨什么?换做是我,我真的打算那么做吗?伊莎贝拉握紧拳头。她消灭过不少死去的人,一周以来在她面前丧命的活人比黑岩堡十年来处决的都要多,但是向一个大活人挥舞钢剑?她握拳的手难以松开。倘若保全自己必须得挥剑,倘若骑士需要舞剑……
“别过来!”长脸颤抖着拧开手里的玻璃小瓶,马灯随他颤抖的手摇晃不已。柴门吱呀轻响,他们其中的一个同伴——不知是叫马可还是罗宾的——头颅后仰,腆着肚子,肩膀松弛,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挤开柴门,挪了进来。“你你你,你不是,你不是他!滚,快滚!”长脸亮出他盛装圣油的小瓶,泼向来人。透明的油脂流泪般的抛出几滴,软绵绵地落在农家肮脏的硬泥地上,昏暗的光线下甚至看不见痕迹。倒是来人转过身体,被割断的喉咙向后折断,露出鲜红的肌肉与喉管。
苏伊斯保佑!伊莎贝拉只瞅了一眼,顿觉胃里翻江倒海,傍晚狼吞虎咽下的那点燕麦粥一口气涌到喉咙口。该死的,放开我!对付活人你们有副狠心肠,料理活死人我更有办法。她暗自咒骂,心知难以说服眼前为非作歹的都城警备队员。长脸凄厉尖叫,油灯与他的宝贝圣油瓶同时落地,尔后是不详的噗哧声,以及熟悉的钢剑斩破空气的声音。
“呜——”玛姬像只年幼的狗一样呜咽着,等伊莎贝拉意识到其中也有骑跨她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时,滚烫的鲜血业已扑上脸来。腥甜味有如一只滚烫的大手,一掌将她的脸庞罩了个严实。伊莎贝拉猝不及防,吸进一大口腥气,紧接着“噗”地喷了出来。跟她担心的不同,吐出来的只有涌进口里的血沫。“混蛋!”她骂道,将喉管被切开的男人掀下身体。喉头鲜血喷流的男人颓然歪倒,露出后面手持短刀,神色漠然的绯娜。感谢诸神。伊莎贝拉抹了一把脸,庆幸自己没在她面前吐出来。
“谢谢你救了我。”伊莎贝拉打量自己,琢磨着该拿满身的鲜血怎么办。也许可以跟玛姬要套农妇的衣服,洗是不可能了,绯娜杀了都城警备队员,即便他们没有援军,最终尸体也会被村民发现,暴露行踪是迟早的事。“我们得尽快动身。”她爬起来,绕过硬泥地上新鲜的血泊。绯娜弯腰抽出男人的长剑,转身向呆坐在地上的玛姬走去。
“我们应该乔装,那些家伙的马——”剩下的句子沉进肚子里,伊莎贝拉只看见绯娜抬起胳膊肘,银色的钢剑眨眼间贯穿玛姬的身体,猩红的热流顺着剑身上的血槽射向地面,农夫干瘦脸上的神情与伊莎贝拉的同样震惊。
“呜哇哇哇哇哇——”蜷缩门口的汤姆从一连串的噩梦中惊醒似的,猛地蹦了起来。他张开浑圆的臂膀,扑向绯娜,却被瘸腿拖累。绯娜漠然的脸未曾有半点动摇,她拔出插在玛姬体内的长剑,转身迎向汤姆。伊莎贝拉目睹她举起凶器,血液顺着银白的剑身流淌,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勇气,冲向绯娜握住她持剑的手。“你不能——”绯娜以一记膝击回应她。一生之中,伊莎贝拉从未被人这样揍过,她的话语,肠子,身体,都被绯娜一膝盖顶进了冥河的漩涡里。剧痛之下,牙齿失去控制,咬中了舌尖。伊莎贝拉痛得眼冒金星,身体像只没用的麻布袋子,不可控制地飞向地上流血的警备队员,与他跌在一起。再次爬起来的时候,绯娜正缓缓将钢剑从汤姆的喉咙里抽出来,她冷淡的神色让伊莎贝拉浑身发凉,只想立刻夺门而出。
“你疯了吗!”伊莎贝拉吐出一口血沫,颤声质问。绯娜甚至没有回头,她顺手将剑插进泥地,弯腰在汤姆未凉的身体上摸索起来。“那个女人身上没有,你注意到他们把皮带藏到哪里去了吗?”
“疯子!吝啬鬼!恶魔!是你主动把它交出来,人家并未向你索要。如今你非但食言,还害了别人性命,两条!”
“食言?”绯娜冷笑回首,伊莎贝拉不愿与她对视,连忙别开脸。“出卖君主本身已构成叛国罪,就算我现在不动手,他们也会在我们走之后因为谋杀警备队员被捕,被乌鸦们拷打,吐露我们的行踪,最后被折磨至死。我亲手行刑,既免除了许多痛苦,也是对他们的极大尊重。你——”绯娜以剑做指,指向墙角缩成一团的杰克,“你知道在哪儿吗,我的皮带。”绯娜迈开死亡的步伐,男孩恐惧得尖叫起来,小便喷涌而出。伊莎贝拉找回角弓爬起来,搭上羽箭,厉声喝阻:“离那孩子远点儿!”绯娜登时止步,瞥向伊莎贝拉的眼神令她的心狂跳不止。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泽娅谋害先皇——也就是我的亲哥哥——按照帝国律法,她的女儿被剥夺了皇位继承权。而你,奥维利亚没人要的小妞儿,你正用银狮卫士留给你的箭支,指向他们的统帅,帝国的皇帝!告诉我,皇帝陛下应该记得这件事情,将它当做两国交战的宣言吗?”
“我只要松开手指,没人会知道帝国的皇帝死在洛德赛省不知名的小村落里。只要泽娅继续当她的皇太后,也没人会知道她加害赫提斯的事。”伊莎贝拉用力拉满角弓,弓弦在她耳边绷紧,前日大战手指磨破的地方再次痛起来。该死的,打起精神来,万一你控制不住……
绯娜瞥了伊莎贝拉颤抖的胳膊一眼,挑起冷笑。“哦?想杀我?我与狮卫屡次救你,为你在洛德赛的生活提供诸多便利,最后却受你羽箭招待?你的父亲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我……”伊莎贝拉气短。她自知已经败给绯娜,不得不在弓弦脱离控制之前垂下角弓。她发誓自己的松懈只有一个心跳的功夫,绯娜的手立刻扬了起来。短刀在伊莎贝拉的惊呼声中化作一道灰白的直线,径直贯穿墙壁前浑身颤抖,嘴唇灰白的男孩前额。
“恶鬼!”伊莎贝拉撇下角弓,抡起胳膊攻向绯娜。“安妮说得没错,你是魔女,魔女!我为什么要答应梅伊,我为什么要自告奋勇,来到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要是当初拒绝的话,安妮就不会死,克莉斯她也不会为了我……”手臂不争气地软弱下来,接着是愤怒和她的腿脚。伊莎贝拉恨自己抓着魔女的手臂痛哭流涕,但她膝盖颤抖,说什么也站不起来。肋骨像是泡在醋里,每想起克莉斯一次,胸口便如遭拳击。
“奥维利亚的姑娘可以哭。”头顶上传来绯娜冷淡的叹息。伊莎贝拉以为她会出言讥讽,但她只是叹气。伊莎贝拉双膝跪在硬泥地上,周遭除了暑热,就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绯娜猎装的长袖被她拽得变形,能够感觉得到,十指底下的手臂肌肉紧实,蕴藏着伊莎贝拉难以企及的力量。
她强健的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伊莎贝拉没出息地抹眼泪,泪水冲洗脸上的血污,发红的手掌令她喉咙发紧,立刻假装不在意蹭到屁股上。她是个魔鬼,就算她救过我,我也不能帮助魔鬼去杀人。我不能再跟她一起。梅伊说的没有道理,她比我强壮太多,不需要我的保护,也能安然回到她的领地上。
拿定主意之后,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伊莎贝拉抽噎着松开手,环顾农舍,试图在尸身满地的狼藉中整理出一套可行的方案。她一定会用上警备队员的坐骑,抓住她分神的机会,我可以调转马头沿着帝国大道向南,逃向洛德赛。她没有弓箭,也不敢追击我。伊莎贝拉支起右腿,试着站起来,跪姿令她双腿发麻,晦暗的前景犹如一大团发霉的灰棉花,塞满她的胸膛。混进洛德赛不难,可是没有绯娜襄助,我该如何救出克莉斯。她咬牙抱紧手臂,只恨自己是个奥维利亚的女孩儿,既缺乏刺杀守卫的武力,也没法接受秘法师的训练。
绯娜获得自由,开始在农舍里搜索。她重新检查了一遍农夫夫妇的遗体,拔出赤身男孩头上的短刀,将他丢到一旁,最后在草席下面发现了她致命的信物。“我劝你收起你的小算盘。”她边系腰带边说,“泽娅也许不打算立刻就要你的命,哼,你以为负责看守你的军官会像你的克莉斯一样彬彬有礼?看来你需要我的提醒,你可是位公主,一位毫无反抗能力的妙龄女子。将你送到泽娅手上之前,我想大兵们不介意在你两腿之间释放一番。瞧瞧你那薄肩膀,打算承受几次□□?还是在他们行事之前扭断他们的命根子,为你的实力正名?哼,洛德赛对你我同样危险,都城警备队的指挥权已经落到泽娅手中,禁军很快也会一样,周边的贵族全都不可信任,你能够安全脱身的唯一途径,就是追随我返回泽间领地。”她低下头,整理好腰带,迈步向伊莎贝拉走来。
长脸倾倒的马灯仍在燃烧,忽明忽暗的火苗下,逐渐凝固的血泊倒映出绯娜模糊的长影,光的影子被她的阴影遮盖。她的皮靴,袖管,手背残留片片暗红的血斑,它们与猎装上陈旧的灰尘血渍融为一体,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尸堆里爬出来的厉鬼——事实上,某种意味上来说,的确如此。见她朝自己走来,伊莎贝拉不由得绷紧后背,紧握她忠诚的角弓。绯娜在她面前两码处停住,腰间扣带的黄金涂层在灯光下反射出华丽的金光。伊莎贝拉忽然间意识到,扣带上雕刻的不止火纹,还有一双狮子的利爪,它们由火焰中伸出,扣紧皮带扣边缘,燃烧的毛发与狰狞的指骨清晰可辨。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一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