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普斯家族世代占据的泽间地带原本是大陆中部一处水草丰美的盆地,东面由著名的剑门峡谷扼守,北面则是难以翻越的剃刀山脉,号称拥有沃野千里,如今已扩张为一个行省。关于她的事情,伊莎贝拉只在书本上读到过。帝国风物志称其“田野肥美,百姓殷富,有沃野千里,良驹万匹,战车万乘”;奥维利亚的史官则一针见血地指出,泽间所谓的富庶只因居民商贩只需向皇室上交钱粮,不必承担行省的苛捐杂税而已。再者泽间人向来以帝国正统自居,蓄奴成风,死在泽间人私刑下的图鲁人,柏莱人,甚至蒙塔人和奥维利亚人根本难以计数。
“等回到泽间,我们再从头开始。”对于泽间所有的想象,都被绯娜一句模糊的计划概括,伊莎贝拉甚至找不出一个难以动摇的理由,让自己置身于她的计划之中。追随她越久,我便离克莉斯越远。况且她是魔鬼,明知汤姆一家愿意襄助,还终结了他们的生命!
颠簸在战马的脊背上,伊莎贝拉望向雾中绯娜泛黄的模糊背影,既气愤,又懊恼。但她是对的,天杀的她是对的,置身荒野,离开她我根本活不下去。伊莎贝拉低下头,避开野苹果树挂满露水的叶片,早上啃的兔肉味道随着她的躬身涌上喉管,滋味该死的令人满足。虽然缺乏调料,到底是顿足以饱腹的肉食。料理完兔子,绯娜甚至将箭支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伊莎贝拉。背地里,伊莎贝拉也偷学绯娜的样子,但别说抓住猎物,在她辨清它们的叫声从何方传来之前,她的脚步或气味早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
我为什么不早些学习?既然我能央求父亲为我留住箭术老师,也就能求他教我射猎的本事。我早该想到有一天我会离开黑岩堡,像个,像个成熟的女人一样跋涉荒野。说到底,城堡只是大海中零星的礁石,城市与堡垒之外,森林和旷野有如海水,而我,生在海边,却不会游泳。
绯娜踢马跑过一株树冠歪斜的巨大榕树,马儿扬蹄跃入河畔湿软的沙地之中,带起一片沙沙的细雨。伊莎贝拉催马跟上,湿重的水汽随潺潺水声扑面而来,灰白的雾团中,绯娜与她的黄骠马只剩下一团泥一样的影子。空旷的马蹄声在浅河低矮的河岸间来回传递,逆流而上,顺应绯娜的计划而去。伊莎贝拉满心叛逆,却不知要如何爆发。我们应该正在饮马河的上游,或者是更加西边的鱼肚河,不管哪一条,都指向汇聚在剑门峡谷的三江流域。以眼下这种慢吞吞的速度,抵达绯娜的领地恐怕要耗费近二十天。到时候,公主谋害皇帝的谣言必将漫天飞舞,她不可能等得下去,极有可能改走水路,赶在无可挽回之前守住自己的老巢。然而最便捷的伟河航运繁忙,拥有众多大镇码头,军队贵族,对如今的她来说过于危险,她正避开伟河,向北面的神指河而去。抵达下一处市镇码头之后,她将忙着物色船只,而我则要找个机会溜掉,登上一艘前往洛德赛的货船。坐船比骑马穿越森林快捷得多,等货船抵达南港,我便可以轻松混入城内,再想其他办法。
伊莎贝拉低下头,告诫自己还没到为船资发愁的时候。会有办法的,诸神站在良善的心一边。她默念嬷嬷的教导,拉扯濡湿的肥大亚麻衬衫,好教它起码兜住她的肩膀。站在她这边的诸神没想到要为奥维利亚未出嫁的姑娘备下合适的服饰。衬衫是汤姆的,宽松得不成样子,下摆快要垂到膝盖上,把它从橡木柜子里翻出来,摘去袖口跳蚤的时候,伊莎贝拉为他祷告了三遍,但始终无法劝说绯娜逗留,为汤姆一家挖掘一处像样的坟墓,以奥维利亚人的仪式安葬他们。
“如果你打算就此溜掉,那就随你便好了,我可不会在你哭喊的时候扮演天神,为你赶走群狼。”狮子在马背上回首。她也换上农夫的亚麻衣,但腰间的皮带令乔装失去意义。不止腰带,她应该找块布把脸遮起来,要是那块布够长够大,应该把她整个人都盖起来才是。
“哈,我想你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鱼肚湖位于三省交界处,表面上由三省共同管辖,实际哪位总督也不愿意将责任揽上身,于是逃脱制裁的洛德赛罪犯都聚集在了这里。盗贼,走私客,□□犯,劫财分尸的黑匪,不到万不得已,商旅都愿意绕路避开此处。”
“所以你宁愿被树叶子割破脸,也要慢吞吞地穿过森林走这条路。”伊莎贝拉嘟哝着回应。她夹紧战马健壮温热的肚皮,拒绝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才跟紧绯娜。马蹄和着溪水,偶尔踢飞一两粒鹅卵石,某种猿猴醒了过来,它们时而浑厚时而高亢的叫声穿梭在丛林间,不时惊起一大片拍打的翅膀。周围不像有埋伏的样子,稍微动动脑子吧,伊莎贝拉,谁会埋伏在河道旁,打劫一年也不见得有一对的舍弃帝国大道横穿森林的落魄逃犯?她只是在吓唬你,事实上,她跟你一样害怕。
伊莎贝拉轻踢战马,与绯娜并肩骑行。大陆南方毫不吝啬的阳光驱赶云雾,绯娜轮廓分明的脸庞逐渐显露在阳光中,她看上去毫无动摇之色,坚定而沉稳,就像父亲时常要求弟弟的那样。搞不好,做梦的那个是我。伊莎贝拉眨眨眼,回忆起昨夜的经历。昨晚她们露宿山洞,那洞里一定曾是某种野兽的巢穴,钻进去的时候,洞里的骚味熏得伊莎贝拉呼吸困难,要不是绯娜保证那地方足够安全,她只想立马冲回马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快睡吧,宝贵的体力需要花费在旅途上,很快你就会发现,两个人都能睡觉是神赐的奢侈。”
绯娜几乎是立刻躺了下去,伊莎贝拉背对她而眠。上一次露宿荒郊,有最最亲爱的克莉斯陪伴,如今身旁入睡的却是一头狮子。这头母狮子的亲姐姐甚至害了母亲的性命。伊莎贝拉抱着肩膀,半梦半醒间被丛林里人样的笑声惊醒。她首先想起尸鬼,惊得立刻抓起角弓。传奇之弓非木非金的触感让她平静下来,尔后她才发现,动静由背后传出。
洞窟内伸手不见五指,动物的骚臭犹如两团塞进鼻孔的腥湿棉花,堵得她头昏眼花,栓在树干上的马匹刨着蹄子,丛林深处的野物发出婴孩般的哭喊声,绯娜轻微的抽泣躲藏在所有动静的最深处,轻微得像是梦中飘舞的薄纱。“姐姐。”她似乎这么说了,她一定呼唤了她,然后像个小女孩一样吸鼻子。
要是让她知道我见识了她那副模样,她恐怕要立刻翻脸杀我。伊莎贝拉盯着绯娜瞧,她大喇喇的视线被绯娜察觉。即使同骑战马,绯娜仍然高出许多。她脊背挺直如松,挽起的袖口前小臂肌肉线条优美。身旁这头优美的大猫转过她翠绿的眼睛,斜睨着伊莎贝拉。
“在我的家乡,哭不是罪过。”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伊莎贝拉后悔得恨不能把舌头吞到肚子里。绯娜转过脸来,伊莎贝拉亲眼目睹她脸皮下的肌肉抽动纠结,在震惊,嘲讽,轻蔑,漠然间徘徊挣扎。迟疑混乱的神经毁了她神一样的脸,伊莎贝拉猛然间想起来,骑行身侧的不过是个仅比自己年长几个月的年轻女子。
“别,别担心,我不是有意——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我——”
绯娜猛夹马腹,扎在脑后的火红长发鞭子一样扬起,伊莎贝拉目睹她火色的残影斜渡浅河,扬起一人多高的水雾,逆风朝缀有几丛粉红树冠的葱郁丛林奔驰而去。该死的,你什么时候才能管住你那张破嘴。伊莎贝拉连踢战马,催促它跟紧绯娜。几分钟之前处心积虑想要将伊莎贝拉留在身边的帝国公主眼下简直是在逃离她。伊莎贝拉出身奥维利亚,自认骑术好过叫得出名字的所有奥维利亚小姐,即使在帝国贵族女子中也不见得逊色,然而绯娜驭马,仿佛与坐骑融为一体。明明眼看就要撵上她,她轻巧地一带缰绳,马儿立刻拐向河岸,越过横倒的枯木,冲入灌木丛中。伊莎贝拉照样去做,马匹不是踢中倒木,就是自己的脸被树枝轮番抽打。
“你再这样乱跑,马会累倒的!”雾气缭绕的葱郁树林,及膝高的黄绿落叶带,掉落烂果一地的高大无花果树转眼间都被抛在了后头。伊莎贝拉疑心狮子根本恼羞成怒,乱跑一气。眼见榕树气根摇晃如帘,绯娜的红发只余一点边角,快要消失不见,伊莎贝拉急得大喊。她的灰马边跑边喘,带起大片落叶,将她罩进粗糙的气根丛中。“你跑丢了,我可不会去找你,你就一个人在林子做野人,当你的野皇帝吧!我说到做到!”不知是不是错觉,前方隆隆的蹄声舒缓下来,伊莎贝拉精神大振,催促坐骑驰上缓坡。几株树干湿漉漉的粗壮乔木之后,是密布的灌木。伊莎贝拉跟随绯娜的蹄印,冲出藤蔓纠结的兽道,细长的泥路点亮视野,伊莎贝拉叫不出它的名字,只知道它蜿蜒穿越和缓的葱郁丘陵,一定与某段帝国大道相连。
“森林在我们身后!”流水声冲淡伊莎贝拉的欢呼,她唯恐绯娜没听见,撵上她小跑的黄骠马,朝她咧嘴笑。绯娜没有回头,淡淡地回应:“居然没丢,看来奥维利亚人的骑术比传闻的强些。”纵马的快意略微吹散心头积郁的乌云,伊莎贝拉心情久违的轻快,丝毫不介意绯娜词不达意的赞美。“您可以大方赞我骑得好,奥维利亚的小姐历代都被教导,即便别人夸你,也得低头欠身,当做自己做错了事。”听她这样说,绯娜也想要笑。她抖动肩膀,嘴角的弧度刚刚扬起,便僵在脸上。“快跑!”她回头大喝,同时狠踢战马。黄骠马刚从数十分钟的疾驰中放松下来,冷不丁被她催促,惊得小跳起来。诧异之下,耳后传来刺耳的笑声,紧接着是伊莎贝拉最熟悉的弓弦绷紧的声音。
“该死!”伊莎贝拉跟着绯娜骂道。她们刚骑出树林,正位于泥路与丛林之间,只生青草与苔藓的缓坡地带,连片可以扰乱敌人的树影也没有。土匪的第一支箭插进黄骠马左侧屁股,战马痛嘶,人立起来,紧跟着失去控制,冲向泥路北侧的稀疏树林。伊莎贝拉一边咒骂,一边取下角弓,回身瞄准。一缕金色的阳光射入两株古树间的阴暗缝隙,照亮土匪手中闪光的兵刃。伊莎贝拉瞥见一顶墨绿的斗篷,手持长弓的家伙赤脚从那斗篷旁边跑出来,再次挽弓。我可以射中他,伊莎贝拉飞快地瞥了箭壶里可怜的三支白羽箭一眼,悻悻放松弓弦。我可以射中他,但他们肯定不止一人,反正我们有马,他们可没人骑——
绯娜的叫喊与哗啦的落水声惊得伊莎贝拉转回身去。在此之前,哪怕洛德赛城门下,银狮卫队覆灭之际,她也从未听闻绯娜这样叫过。绯娜·威尔普斯,你要是死了……伊莎贝拉自己也不明白慌乱从何而起。她策马冲入稀疏的树林,几株花白树皮的幼树一闪而过,濡湿的浅草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深潭冒着水泡的蓝色喉咙。
“绯娜!”伊莎贝拉在悬崖前勒住马,朝潭水傻瓜似的大喊,事实上,她怀疑自己的声音不比水流声大。自都城警备队抢夺而来的黄骠马嘶鸣回应,梗着脖子游向岸边。“你在哪儿?”笨蛋做了第二次。伊莎贝拉撑住马鞍,向下张望。潭水倒映出天空的颜色,深不见底,白色的气泡成串地从潭水深处冒起,浅河哗哗地注入潭中,从上游而来的短枝与落叶漂浮在水面上,寂寞地旋转,唯独不见绯娜火红的发顶。
该死,你不会淹死了吧。堂堂威尔普斯,战神之子,各种军团的统帅与领主,居然不会游泳?伊莎贝拉焦急地舔着嘴唇,背后的喧嚣声教她回头望去。绿斗篷不见踪影,循着马蹄印追赶过来的有四个人,一名长弓手,一个手持长矛的大胡子光头,他身旁的胖子提着砍刀,黑乎乎的刀身缺乏帝国钢慑人的光泽,搞不好是从哪户农家抢来的旧柴刀,落在后面的是个瘦子,伊莎贝拉看不清他拿着什么武器,单就一伙拦路打劫的土匪来说,他们的装备委实精良。
怎么办?伊莎贝拉回过头,潭水中依然只见无助的气泡,奋力求生的战马已游至深潭边缘,转眼间就要踏上岸,逃之夭夭。诸神作证,不是我推她下去,或是有意哄骗然后又背叛了她。符合帝国律法的新皇帝就这么默默淹死在一条不知名的土路旁的无名深潭里,也算是诸神对帝国多年以来所施暴行的惩罚了吧。土匪们没有马匹,现在脱身正是时候。
伊莎贝拉轻拽缰绳,将马头拨向泥路的方向。潭水中陡然传来哗啦一声,她猛地回头去看,只瞥见一朵凋谢的苍白水花。该死的。土匪的吆喝声木板一般拍打心神,伊莎贝拉的腿肚子紧绷起来,战马不安地踱着步子,催促骑手快做决定。该死的!伊莎贝拉急得快哭。如果克莉斯还在该多好,她一定会为我赶走土匪,保护绯娜和我的安全,不会让我如此为难。
克莉斯?一个声音在心底冷笑。你很清楚她会怎么做,你很清楚她最厌恶什么,要是让她知道一路上绯娜和你之间发生的事,你猜她会怎样看你?
该死!克莉斯,你跟我一样,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异族!伊莎贝拉兜转战马,光头暴喝,一根乌黑的标枪不知从何而来,扎进战马蹄边的草皮里。伊莎贝拉翻身下马,一面咒骂一面流泪,纵身跃入湛蓝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