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么能够将一头狮子击倒,那一定是发炎的伤口,溃烂潮湿的血痂,持续不断的高烧。下巴的刀伤让绯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加起来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朝阳,暴雨,红月,枭声四起的午夜,进进出出的土匪,都被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像关于父亲的记忆,像她离去的那一天,像哥哥,也像她忠勇的银狮子们。
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可以有别的结局。即便桑夏之战折损近百骑,我的队伍绵延仍然长达一里,叛军集中力量,切断了我的中军与前锋的联系不假,却不可能在眨眼间将他们全部剿灭。那是我的狮子,我的爪牙,怎么可能被不会骑马的女人撕碎?他们一定在哪里,集结残部,重整队伍,擦亮刀剑与盔甲,寻觅复仇的时机——也就是说,成为大家眼中的叛乱者和土匪。
绯娜想笑,发炎破碎的皮肤扯动伤口新生的肉芽,温热的液体溢出来,搞不清是血是脓。一双绝非来自学士的长茧的手为她抹去血污,绯娜痛苦地闭上眼,她受不了对方视线落在脸上的感觉。我是狮子!她满心愤怒,却无力握掌成拳。我是狮子,狮子不流泪,也不接受怜悯,即便诸神要我们壮志难酬,也得死得像个英雄,就像我的兄长一样。
痛苦随着擦拭的手蔓延。那人手里握有火焰,灼热让绯娜难以从血色的夜晚挣脱出来。不怪他,她心想,他做了他应该做的,像个男子汉一样与怪物搏斗。那山峦一样的巨物燃烧的肩膀看上去比月亮还要红,魔鬼的力量将蠕动的尸兵拼接在一起,它咆哮起来仿如肆虐的风暴,狮卫被它臂膀扫过,蝗虫一样弹起又跌落。她在它的掌中发现了哥哥,它将他挂上高塔,让狮旗穿过他的胸膛。他胸腹弯曲如月,右手仍紧握钢剑。血顺着旗杆,淌过蓝的旗面与白的狮子。百年之后,战狮盔甲再次被染成红色,用君主自己的血。高塔之下,火的手掌疯狂拍打塔身,绯娜听到无数悲泣,来自身后的银狮军团,四散奔逃的贵族与骑士,半死的金狮卫士,死透了的尸兵,总而言之,绝对不可能是她自己。她记得自己手握长剑,红色夺去了她的视野,令她难以呼吸。红的火,红的塔,红的旗帜,红的兄长,一切都是红的,不,它们只是一场噩梦,或许那只是月光的颜色。苏伊斯映出奔流的热血,所以才变得殷红如血。
“不,别离开——我——”悲怆中她捞住一团温热的东西,说不清是梦还是真实。他们出卖了我,泽娅,琼斯,卡里乌斯,禁军的两位元帅,都城警备队只认银币的渣滓,但只要我站起来,只要我作为狮子站起来……
“好好休息,安静地睡吧。”她握着的那团温热说,“过去的就连苏伊斯也无力改变。你的伤口需要你休息,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需要。躺下来,深山野地,没人瞧得见。”
混蛋,我也要能站起来啊!绯娜放松肩膀,只觉得脖颈僵硬,像块发烫的木炭。我得站起来,尽快。如果我死在这该死的山洞里,如果泽娅的令官赶在我之前到达泽间盆地……不,绝不可能发生,我可是——
绯娜想要抓她的剑,结果只握到一团湿热的空气。有人握住她的拳头,安放在她身侧。“我也不愿意,但我想你不会希望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送死。”那个声音接下去说,“图哈派人去了城里,尼克尔和迭戈。前天和昨天都是暴雨,他们应该走不快,幸运的话,雨水会将他们困在森林里,但从昨夜开始,天又放晴了,月亮红得就像之前……”
不,我会保护你的,那晚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保证。绯娜松开拳头,抓向说话的人,却扑了一个空。
“我是说,我想告诉你,余下的时间不多。用不着进入洛德赛,只要在城郊随便哪家旅店过上一夜,土匪们立刻就能明白,金币的小山正藏在他们的山洞里。趁你现在神志不清,我得说实话,我不看好他们对帝国正统君主的忠诚。”
所以呢?“你也要离开?”从我身边逃开,像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长姐和兄长?
“好消息是,看守我们的柏莱女人对打劫勒索的活计不感兴趣——跟你老哥宣扬的不同,小巨人是高尚的种族,希望你醒过来也能记得——图哈的妻子只是名义上的看管人,我猜她出身不错,生火和替动物剥皮的本领也就比我强上那么一点儿。她现在怀了孕,每天中午会睡过去好长时间,我们可以趁那时候溜掉。”
柏莱人?绯娜晕晕乎乎,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告诉巨人,帝国人杀死她的同胞。”直到意识涣散,她也没等到一声“遵命”。懦夫!昏沉宛如泥沼,将她寸寸吸入。我知道她是谁。不是梅伊,安杰拉或洛丽丝,是那个傻乎乎,软绵绵的奥维利亚人。她什么也做不到。眼泪帮不了任何人,到底有没有人教过她如何为君!
绯娜的担忧在第二天午后应验,也许是当天或者后一天?昏迷和高烧让时间之神也离威尔普斯而去。“我不能保证可以拖着你下山,况且我既不认识山路,也不会抓兔子,所以你最好在我们都被熊吃掉之前醒过来。”奥维利亚妞儿架起绯娜的胳膊,郑重其事地“吩咐”。绯娜觉得自己一定是笑了,否则她不会露出那副惯有的畏缩的蠢样子。
真见鬼。绯娜几乎趴在妞儿软绵绵的背上,被她拖着向前。连日以来,她第一次直立起来,离开栖身的阴暗巢穴。森林的味道像一只灼热有力的巴掌,猛地抽向下颌红肿的地方。绯娜继而意识到那是阳光,洞穴门口开辟的空地无遮无拦,鱼肚湖流域暴烈的初夏阳光灼烧她糜烂的伤口,引发剧烈的疼痛。该死,我应该打起精神,至少啃下一条肉干的。绯娜左脚踢中右脚,挤飞几粒石子。奥维利亚的小雨燕看上去惊慌极了,不过三步路,她回头张望了四次,眼睛长在后脑勺上。
“姐姐没教过你,走路平视前方,昂首挺胸吗?”绯娜有气无力地讥讽。
“在我长大的地方,我就是姐姐!”
湿漉漉的燕子居然还嘴。绯娜扯动嘴角,肿胀的伤口绷紧她的皮肤,让她难以动弹,不过没关系,嘴硬的小雨燕强不到哪里去。背后的山洞里,石块发出响动,回声惊扰雨燕。她拼命扑扇翅膀,想要逃出狮口一样的地方,可惜她的双翼远不如幻想有力。雨水的浸泡令森林的红土变得更加松散,小小雨燕一脚踩得泥路塌陷,将她自己和帝国的未来一同葬送了出去。
“妈的!”绯娜像袋土豆,毫无尊严地顺着狭窄的兽道滚下山。她的肩膀撞上一棵湿漉漉的松树,腥湿的落叶糊满她滚烫的面颊。我恨我自己!她愤怒地甩走头上的碎叶子。我不能在怪兽面前救下兄长,不能在我该坐的椅子上守卫我的国家,不能将那个没用的笨蛋纳入我的羽翼之下,让贼人的脏手不敢再触碰她。
“滚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绯娜终于翻过身体,倚靠松树坐起来。她强令自己不要昏倒,纵使落叶,缠满绿萝的松木,丛林间散落的金色光柱,浑身脏得像猪的少女全都扭曲旋转,让她只想把胃袋翻出来,倒个痛快。“你救了我,两次。如果我活下去,我会记得你。去吧,帝国的主人记得你的忠诚。”
“我劝你收起你可笑的忠诚,我又不是你的臣属,这片林子里,也没人向你下跪,自认你的奴仆。还有人等在你们帝国的牢笼里,要我去拯救,我实在没心思陪你玩君主弄臣的游戏。”奥维利亚人大摇大摆向她走来。我看起来那么好欺负吗?疑惑间,黑塔一样的影子从伊莎贝拉身后冒出来。绯娜忍不住惊呼,那家伙抬起树干似的粗胳膊,朝伊莎贝拉脑后斩去。伊莎贝拉神情镇定,但翻出白眼,双膝紧跟着软倒,扑倒在绯娜两腿之间,脸埋进松散的落叶堆里。她背后的柏莱人光着两只壮胳膊,手背上血管突起,双掌糙得像个纤夫。“被她的假惺惺骗了,早该把你俩都捆起来。”她往树根下啐了一口,俯身来捞伊莎贝拉。以她大咧咧的姿态,绯娜有信心给她脑门来上一下,把她的白脑袋揍到肚子里去,可惜她发烫的身体和绵软的四肢不那么想。她再次成了袋豆子,被人扛上肩头,胃袋终于忍受不了接连的颠簸,跟随柏莱人上山的脚步倒出一口口黄水。
“你们应该感谢你们的神。这年头,两个大姑娘没个保镖,大喇喇在道上玩骑马游戏,被劫下是早晚的事。图哈是个好人,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好。要不是遇到他,你们已经被扒光了衣服,躺在不知那片野地里喂熊了。”
绯娜甩去呕吐挤出的泪珠,哑然失笑。“相信我,这年头,喂熊算得上不错的结局。”闻言柏莱人鼻子里喷出两口热气,忽然间沉默得像块石头。他们也遇到了,那两个前往洛德赛的倒霉蛋。招待他们的不是裙角挤满跳蚤的酒馆女招待和冰镇的麦酒,而是活跃在赤月底下,被诸神诅咒的肮脏玩意儿。绯娜叹气,只觉心中的滋味比口里的更加复杂难言。
“带上这两个拖后腿的废物做什么?我们应该立刻就走,走得远远的!”胖子嚎得像头猪,长得也像。绯娜倚住山洞前的一块乱石,勉力抬起脑袋,打量困住狮子的这伙强盗。棒极了,发号施令的潜逃奴隶,被勒令灭族的柏莱种,以及自愿被贱民领导的没用帝国人。猪样的那个缺了耳垂,但愿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不是啃食所致。他脚边的光头失去了该有的强健模样,简单包扎过的左腹还在渗血,看上去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帝国女人跪在他身边,为他按住伤口,眉毛愁得快要拧出水来。“我们得去找学士,草药救不了他的命。他的肠子露出来了,我能看到!”
“没人眼瞎!”肥猪哭着驳斥。“学士?你忘了自己已成土匪,不是城墙里的小姐了吗!秘法师的门从不为下等人打开,我们连他们的袍子也见不着,只会被门童远远地赶开。”
“那也比等死强!”帝国女人转头望去,黑得发亮的图鲁人像头豹子,沉默注视着重伤的手下。绯娜瞧得出来,他是这伙匪徒的首领,每个人的视线都停留在他身上,热切注视着他。他们胆怯,弱小,迟钝,渴望被率领,尤其渴望被领向胜利的彼岸,关于这一切,绯娜再清楚不过。
“兰妮说得对。”图鲁人沉吟道,被他称作兰妮的帝国女人大松一口气,欣慰望向遭受重创的大胡子光头。图鲁人续道:“总得尝试一下,尊严不会被同伴的生命更可贵。装好足够的饮水,带上所有食物,擦亮武器,我们立刻出发。”
抓回人质的柏莱女人无声点头,并没有要动的意思。耳垂通红的肥猪忙着抽噎,身形干练的秃顶瘦子蹲在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大石头上,嚼着发黑的烟草。阳光照亮他的颧骨,他的双眼凹陷极深,藏在其中的灰眼睛闪烁着毒蛇样的光芒。危险的家伙,绯娜默默将他记下。那家伙汲着烟草叶的汁水,视线从同伴身上一一扫过。“距离最近的有秘法师驻扎的地方是贝里老爷的落湖镇,你们不会都忘了吧?还是你们觉得迭戈能再撑个三五天,等我们敲开下一个镇子的大门?洛德赛倒有不少佩戴徽章的家伙……”
“洛德赛?”白猪尖叫起来,“不,绝不能够!路上塞满了那些东西!要是你们亲眼见到……那些……肠子……眼球被啄烂,喉咙露在外面的人……”胖子举起他肥短的手指比划,除了颤抖,瞧不出别的意味。
想不到,我的一生,还有得倚仗活死人才能苟全的一天。绯娜仰面大笑,她知道自己听起来像只发疯的猫头鹰,但她不在乎。所有人都看着她,像她习惯的那样。
“你不该抓她们回来。”奴隶首领皱眉打量二人,好歹他的视线没在脖子以下的部位过多停留,和他愚蠢的手下不一样。“等我们治好迭戈,洛德赛也许一个活人也没剩下。到时候,我们找谁要赎金?白骨可不会吐出一个大子儿。带着两个这样的家伙上路,只会惹一屁股麻烦。”
“哈,不知道洛德赛多么巨大的乡巴佬。”
“喔?你倒是说说看,巨大的洛德赛,哪处才是你家的院子?只要袋子里的银币够多,我倒不介意穿过腐尸的地盘儿取回来。”蹲在石头上的秃顶瘦子像只饥饿的秃鹫,视线饥渴又尖锐。绯娜咬牙,阻止自己说出实情。洛德赛三十尺高的城墙就是我的院墙,你们这些渣滓,只是我家后院杂草丛里苟且的臭虫罢了!她屈辱地别开脸,男人的视线大喇喇地在她的胸脯之间驻留良久,让她只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够了,尼克尔——”
“既然反正要丢,你不介意我享用一番吧?”秃鹫按住皮带站起来,他的裤裆饱胀,看上去不像说谎。兰妮瞪大了眼睛,柏莱人同样面色不善。秃鹫扬起嘴角,无声地笑,奴隶首领愤怒打断他:“记得你的保证——”
“保证是那头肥猪做下的,又不是我!拜托,打从遵守你那破规矩,我们再也没能喝上肉汤——没二两肥油的野兔可不算肉,我说的是牛肉,生了白色脂肪的真家伙,前些日子能在洛德赛领到的那种!”尼克尔跳下巨石,不断舔嘴,不知想吃还是想死。“放心好了,我不杀她们,很快就能完事。”他迈开细长的罗圈腿走过来,伊莎贝拉吓得大声嚷嚷:“我可以保护你们!”她成功教尼克尔愣住,继而大笑起来。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比你们想的糟糕得多!我打败过他们,行走的活死人,骑乘骨骸战马的亡灵骑士,还有马驹大小的蜘蛛,骑蜘蛛的怪人,被他们驱赶的干瘪尸体……”伊莎贝拉垂下视线,她那一贯贫乏,善于惊惶的小脑袋拼命组织语言。“我……”她焦躁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肮脏的农夫装扮与鸡窝样的乱卷发让她看上去像个刚被操过的蹩脚佣兵。“我能彻底杀死那些东西,只要把弓还我,给我足够多的箭支。”她伸出手,尼克尔看她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个疯乞丐,他捧住肚子哈哈大笑,就连窝囊的肥猪也止住抽泣,用他那红肿淫邪的小眼睛瞅来瞅去。
“事实上,我们正是从月圆之夜的尸人袭击中侥幸逃出来的。”绯娜接着往下说,“我们两家原本奉命为陛下提供充足的葡萄酒,结果却遭逢厄运。人都死了,被矛刺,被刀砍,被火烧,我们好不容易逃回洛德赛,那该死的警备队长却不愿意相信我们,将我们当做诈骗皇家佣金的骗子。就在石磨桥,押送我们的警备队员遭了殃,他们很快就会撵上来,从枯井,矿坑,山洞深处。你可曾与他们对视?相信我,那些澄黄的眼珠子即将造访你的每一个难眠之夜,你的梦中只有哀嚎。还有你们倒霉的大个子,倘若他挺不到你们敲开学士的门,我劝你们将他肢解烧毁。没人想与自己死去的伙伴为敌——”
“够了,闭嘴,闭嘴!”肥猪狂吼着冲上来,反手送出几个响亮的耳光。绯娜被他抽破了嘴,顺口将带血的口水吐在他皱起的短鼻梁上。“妈的,想死,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冥河!”
“冥河人满为患,我会变成行走的僵尸,骑在我胸骨外露的宝马上,夜夜向你索命。”绯娜大笑,立刻又挨了一巴掌,当她正准备迎接拳头的洗礼时,分不清哪是影子哪是真人的图鲁人凑过来,弯腰拉住肥猪扬起的手。
“为你的话发誓。”
“什么?”绯娜眨眨眼,右眼皮肿了,没法动弹,搞得在向图鲁人挤眼。帝国女人的脸立刻垮得跟驴一样,绯娜朝她微笑,她别开脸去,鼓胀的胸脯起伏不已。
“发誓!帝国人的嘴里只有谎言。发誓你所说的怪物都是真的,保证你们会帮我!”图鲁人挤开肥猪,拎住绯娜残破的衣领。亚麻衬衣被土匪撕开过,这会儿被他扯动,胡乱绑起的衣带又散开来。绯娜只觉胸口一片清凉,沉默微笑。妙极了,绯娜·威尔普斯,如今只是喘息,也值得兴高采烈,向诸神致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