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真相,秘法的真理之门正向我敞开。我的手指业已触到它覆满尘土的门把手,只需要再借助一点点力量,一点点来自经验的密尔的力量。正如柏莱石碑所述,空间漩涡不仅连通异世界,也相互连接。我能创造全新的纹章,模仿它们的秘法波动,我可以,我当然可以!赤月之下,千百年来,终于有人将天赋,毅力,运气集于一身,叩响了真知的大门!
我正染指神的领域。
夕阳透过密尔塔弧形的高窗,将石塔与天井统统映得赤红,只有诺拉藏身的升降梯顶部未受波及,跟她爬起来时一样阴凉昏暗。铁厢沉在下面,绞动它的钢索许久没有动静。关闭的铁门将笔直的铁条映在白石天井上,俯瞰下去,犹如一只巨大颀长的蟹笼。
趴在蟹笼顶端的诺拉紧扣石缝的手微微出汗,升降梯里都是她因狂喜而难抑的心跳声。这是犯罪,把秘法的追求者和数以千万计秘法师的心血隔绝开来是赤裸裸的犯罪!我需要查阅莫荻斯大学士关于空间漩涡的假设和推论,以及纹章镌刻大师鲁斯·科尔文的晚年著作。他们不可能把这些珍贵的手记全部搬走,它们一定藏在密尔塔的某块石砖后面,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它们历经沧桑包含智慧的声音。
诺拉舔着嘴唇。按照我的预测——毫无疑问整个帝国最准确的天象预测没有之一——五日之内,六十年一遇的骑士座流星雨即将现世。自有记载以来,骑士座流星雨总与月相,潮汐,秘法波动艺术般难以捉摸的一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正是绝好的机会,诺拉·秘法即将创造出举世闻名的空间纹章,一举创造秘法的历史!
然而此时此刻,秘法的历史正被禁锢在中心升降梯顶层,动弹不得。天才的秘法师搜索过除却老头子的楼层以外的其他所有可能的地方,城墙外的守卫是从前的四倍,庭院里多出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穿戴盔甲的大兵,行动远没有以前轻松,更不要说运输的马车,打下手的学员挤满了石塔间的每个缝隙。眼下,正有一个笨手笨脚的学员跌跌撞撞,沿着螺旋石梯跑上来,空旷的楼宇间净是他的脚步声和如牛的喘息。
百年难得一见,不会用升降梯的白痴学员?诺拉想到个绝妙的点子。她掀开袖子,放出秘法甲虫。侦察兵扇动翅膀,钻出升降梯金属栏杆的缝隙,很快发现那蹩脚的笨蛋,抓住他的长袍后领,停在上面。诺拉掏出放大器塞进耳里,侦察甲虫采集的声音几乎跟亲耳听到的一样清楚。
笨蛋背后还有别的人。沉重的脚步,金属环相互叩击,木棍拄地,还有令人极不舒服的,蛇的鳞片滑过砂砾一般的声音。一个男人瓮声瓮气地抱怨:“渎神的叛逆!诸神赐给我们双腿,又加入体力的限制,是为了让我们懂得求得神谕,寻求尊严,爱与信仰的艰辛。这些家伙却在这里搞什么搬运的铁笼子,如此一来,不是连基本的敬畏心也失去了吗!”
孟菲大神官那绝不可能忘却的嗓音不温不火地笑道:“吾等此番前来,是奉了神的旨意。相信西蒙大学士不曾忘记艰辛二字如何书写,倘若不幸,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果真忘记了诸神的教诲,老朽不介意帮他想起来。”
“他们不会得逞的,双子塔是秘法师的领域,从来没有人在智慧之泉旁边战胜过学士。不会有事的,只要我能赶在他们之前,通知大学士。”背负甲虫的男孩听起来急得要哭。诺拉搞不懂什么东西让他如此害怕。不过几个秃子而已,诺拉皱眉。双子塔乃无数学士智慧的结晶,石砖之间暗藏的秘法纹章难以计数。大学士所居高塔内,大型纹章相互重叠,层数之多,已经无法用三重或四重计数形容。在高级秘法师领域,甚至有一个专门的纹章研究分支,用来钻研这些被统称为“超级复合纹章阵”的庞然大物。
侵犯大学士?选什么地方不好,偏选在密尔塔里。只要老头子动动手指,就能把半座石塔炸上天。哼,整天神神叨叨的家伙,这下子可得亲眼见证,秘法师近似于神的力量。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老头子年老体衰,趁他启动纹章虚弱之际,说不定真能捉住他,让他把他私藏起来的珍贵手稿吐出来。
诺拉打定了主意。电梯井顶部早已被她布置成为封闭的秘法空间,透过波动的秘法光膜,正可以瞧见穿着蓝布袍子的学员一步两级台阶,拼命催促那他羸弱的双腿履行使命。汗水顺着他的黑卷发滴落,他无须的下巴不知在哪里擦伤,新鲜的伤口渗出血珠,他对此毫无知觉,脸上是一副要哭的丧气神情。
“大学士大人!”这家伙连门也不敲,径直推门闯了进去。奇怪的是,老头子的房间听起来也不像有其他人的样子。他闻声放下手里的书,不知道是否正是关键的那几本。
“冷静下来,喘口气。秘法是细致的工作,不仅需要智慧,更讲求毅力。有话慢慢说,达林。”
“我叫林达,大学士大人!”男学生依言猛喘了几口,“他们来了,就像流言中的那样,他们找上门,来接管双子塔了!”
“六言吗?”老头子强作镇定,说起话来却像咬了舌头。他磨磨蹭蹭站起来,皮鞋声又重又累赘。平常那些爱好蹲在他周围的朽木疙瘩似乎一个也没在,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书页被风翻动的哗啦声。谁胆敢从学士手中夺走双子塔?答案不言而喻。几只反光的脑袋沿着石墙,拾级而上。钉在石壁上的秘法灯尚未到燃亮的时候,这群秃子却无聊地举着火把。火光投射出八个巨大扭曲的影子,打头一个比后面的高出大半个脑袋。他把胳膊伸进自己的大袖子里,不知撸着什么东西。更多嘈杂的脚步声紧随八个巨大的黑影,其中两只更是越过他们,放倒闪着红光的银枪,踢门闯进首席大学士位于密尔塔的起居室。
“愚蠢和忠诚只有一线之隔!”聋掉的老头子像往常那样大吼。身套链甲,外罩蓝底战狮布袍的大兵被秘法的巨掌扇飞,他们的后背砰地撞开那扇熟悉的双开木门,砸向升降梯铁门。金属之声顿时大作,大个子光头终于把袖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盾牌似的举在胸前,站在大门外与老头子对峙。“吾等奉摄政太后御令,接管双子塔。所有学士,学士学徒,杂役,守卫即日撤离。秘法典籍,手稿,文书,一律原地封存,私藏私运者,以叛国罪论处!”
“封存?封给你们烧掉吧!”自月升以来第一次,老头子的想法居然和诺拉的一致。身披月白丝袍的大神官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在大个子身后站定,步履沉重的大头兵沿螺旋石梯两层涌上,他们跑过委顿在地的两名同伴,半蹲下来,端起十字弓瞄准大门另一侧。
“西蒙大学士。”大神官抚摸他那根象牙做的手杖,虽然只能勉强看到他光脑袋的一角,但诺拉简直可以想象出他那一贯令人作呕的表情。“不论您是否相信,出于私心,老朽敬重您对于真知的渴望。大陆上虽有数以千万计的脑袋行走,然则终日昏庸,一生也无法从其自身的懒惰,昏庸,贪婪,淫欲之中挣脱出来,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世界真实的模样。不,他们连那样的愿望也无法培育出来,反倒嘲笑为真知所燃烧的灼热的心。从老朽的角度看起来,尊敬的大学士大人,神官与学士,只是穿戴不同袍子的同一类人。您看,赤红的月亮业已升起,新的纪元已然到来,赤月之下,你我何不放下昨日成见,携起手来,创造前所未有辉煌的未来?”
“钳子能到你胃里来?噢,不,在老头子面前耍障眼法没用,双子塔里行走的都不是七八岁的孩子,就算是,他们的脑袋也比围墙外面多活十年的人强。”
几个端十字弓的家伙被老头子惯用的耳背伎俩逗得笑出声,大个子神官凶狠地清理喉咙,令诺拉回忆起一些不妙的往事。是那个表演过脖子夹针头的家伙,他叫做马特,这家伙很有些问题,逻辑上讲,随行的其他光头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但是没有什么戏法会是秘法的对手,大陆之上,只有秘法是灼热真知的影子,是至高至强的力量。转念一想,她的心态又恢复戏谑,甚至迫不及待要看神官出糗。
装腔作势的老骗子虚伪叹息道:“我本是好意相劝,大学士大人。帝国再大,也是皇帝陛下的领土,您不会真以为被您遣散的高级秘法师和大学士们能谋得一个善终吧?”
“嘿,把老头子当做没读过书的傻瓜耍?帝国历史上,不乏争夺继承权的分裂战争。六世皇帝将他兄弟的痕迹完全抹去之前,可是和他打了四年仗,各地诸侯在两位皇帝之间摇摆不定,战火从南海绵延至北疆。六世皇帝之后,律法才明文规定,阴谋篡夺者不得继皇帝位。我想这些,大神官大人尚未忘却罢。历代以来,王权的争夺永恒伴随血与火的哭喊,您身为苏伊斯大神官,怎能无动于衷?”
“哭喊。噢,哭喊。谁不是伴随哭喊来到世间?生之哭喊令人们欢欣鼓舞,死之呐喊却让他们悲愤交加。庸碌之人永远不会明白,生与死原为一物,从未得生,哪里有死?诸神之下,芸芸众生,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正死着,只有通晓死亡的智慧,方可领悟如何去活。血与火的挣扎正是诸神的旨意,它将庸碌的焚为灰烬,将坚韧的锻造成钢。”
“天呐,是我太天真,居然期盼你心中尚存着一丝慈悲。或者,你至少应该考虑一下这些临时为你出力的维瓦尔骑士的感受。”老头将他的长胡子捋出声响,“移交双子塔的要求,我拒绝接受。身为大学士,我有责任保护每一位学士及学徒的生命安全和学术自由,驱逐他们的事,不要再提。关于双子塔的处理意见,我需要面见绯娜殿下,听听她的想法。”
“真遗憾,大学士大人。老朽亲自登门造访,您却只愿与叛国者对谈。”
“还等什么,拿下叛徒!”马特神官猛振手臂。弩臂齐张的嗡鸣塞满耳膜,激射的弩矢甚至连射中木头或地板的声音都没能发出,十字弓手们面面相觑,犹豫着是否还有上弦的必要。只需想象他们瞠目结舌的蠢样子,诺拉的嘴角就止不住上扬。马特神官大步向前,将石头地面踩出咚咚的声响。“不要停!”他吩咐,“这下个下三滥的秘法把戏撑不了多久就会崩溃,你们攻击越多,它的溃败来得越快。”
十字弓手果然踩住弩臂,重新上弦。他们的大嗓门先锋首先被秘法的风暴推了回来,一同被吐出来的还有先前销声匿迹的箭支。马特神官的神官袍子被卷得翻起,盖住他的光头,他笨重地落了地,箭支组成的铁雨稀里哗啦,一部分扑向石墙与升降梯铁笼,一部分洒向神官头脸。金属箭簇击中神官,动静让诺拉想起研制中的新型橡胶。马特神官弹簧般蹦起来,挺起胸膛,肩背处裂帛声不断。孟菲大神官轻叹,举起手杖轻点他后背。马特神官立刻冻结在原地,大神官转而吩咐:“禁军的勇士们,为你们肩头荣誉冲锋的时刻到了。”
愚蠢的大兵,诺拉冷淡评论,要想握紧你的枪,先把脑仁儿里的东西收拾清楚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这群没头脑的蠢猪不顾先前秘法展示两轮威力,果真发起冲锋。铁皮人冲进去,又被丢出来。他们甚至组织出人数不等的三次冲击,倘若双子神正俯瞰着一切,一定也会如诺拉一般,嗤笑出声。
“大神官大人!”形似队长的家伙回头向他们的大神官申述,秘法的手掌将他帝国钢打造的佩剑扭成马蹄型,他傻乎乎地握着废剑的剑柄,从他闪光的钢盔可以推知,他的头脑必定也相去不远。大神官跟诺拉一样看不起他,不屑于回应他的请求。
“继续,掷出你们不能再战的武器。为你们的主母,为了西高地的荣誉,为了战士的尊严,随便为了什么都好,反正他只是将你们丢出来,并未用利器刺穿你们的身体。你们自称枪林弹雨都不畏惧,几次推搡,就让你们尿了裤子不成?”
持马蹄剑的队长只迟疑了半个心跳的功夫,立刻吆喝同伴再战。如秃头所言,秘法纹章的确有其极限,但他们对于秘法高深的知识所知实在少得可怜。以这十几个大头兵的撞法,直到他们的铁鞋磨穿,大学士居所的纹章仍不会动摇分毫。切,乏味的战斗。诺拉打起呵欠,盘算起老头子究竟动用了多少精力。你们最好拿出点像样的本事,她默默祈祷,好教老头事后睡个呼噜震天,如此我才能赶在流星大作以前,为全世界翻开秘法最为璀璨的篇章。
铁皮人们的攻击变得毫无意义可言,一次次无谓的冲击拖垮了他们的身体,最后几个套链甲的家伙被推了出来,他们叠在一起,后背紧贴同伴的前胸,犹如醋桶里的腌鱼,一个个瞪着眼珠,呻吟不已。“都给我爬起来,懒蛋们!”士兵的长官吆喝。瘫倒在地的大兵们钢甲相互碰撞,浑圆的大腿无处安放般试探位置,就是没有一条能够摆脱横卧的状态直立起来。诺拉掩住鼻尖,汗臭味渗进她藏身的石井里,污染她的嗅觉。
“渡过忠勇的彼岸前,仍欠缺最后一次尝试。老朽劝您用火,石塔不怕火,然而藏身其间的事物多半都畏惧它。请献出摄政太后赐予您的火种,在改变时代的战斗中留下姓名,只缺这一刻了。”
为首的钢脑袋是个脑子没褶皱的傻瓜,甘愿为那些家伙卖命的全都是。他果真接过神官的火把,高举起来,咆哮着再次奔向门内。增加的威胁除了让他承受更猛烈的打击,别无用处。透过侦查甲虫,诺拉听见他痛苦的窒息声,不用怀疑,在那之前,火把早已无声息灭。钢脑袋最后把他的一双铁膝盖砸出巨响,完全倒在了老头子面前。房内他剧烈的喘息四处蔓延,躲在老头背后的男学生终于捡起他掉在地上的胆量,试探着问老头:“他看上去实在痛苦,大学士大人。如果不再有威胁,何不将他们完全请出去呢。”
老头敷衍地“嗯”了一声,男学生便不再说话。门的后面再次安静下来,倒在地上的钢脑袋似乎晕过去了,呼吸既长又深。风重新开始翻阅干燥的纸张,木门外面,神官的火把噼啪燃烧。夕阳渐渐失去它的威力,红的月光替代太阳,密尔塔的石缝间仿如结满了血痂,头顶一应乳白的神官矗立血墙前,他们雕像样的沉默视线一齐投向木门内。
“如您所见。”大神官猛然间开口,他那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嗓音穿透了秘法屏障,他的鼻息当中,那浸入血肉的乳香,没药,以及香炉焚烧的味道如此之近,仿佛正贴在诺拉耳边喷吐。“羔羊最需要的是带领。他们追求的乃是秩序,权威,高贵的血统,宏大的图景,所有一切能够领导他们,比他们‘大’的东西,即便那是位残暴无情的君主。他们把探索的艰辛,失败的苦涩留给他们的领袖独自品味,自己却挤作一团,将独自做主视为饿狼,避之唯恐不及。赤月当空,帝国的羔羊前所未有地需要能够帮他们思考,替他们决断,将他们领向未来的首领。你我眼前展开的,是一副前所未有的画卷,以此为契机,神殿与双子塔正可放下数百年来的嫌隙,携起手来,共同打造我们光辉的未来!”
了不起的演讲,声如洪钟,举起来的大袖子也气派得吓人。诺拉为他鼓掌。只可惜,想要打动顽固的老头子,依靠漂亮的说辞远远不够。
“我真是……疯了,全疯了。我的一生,从未蒙住双眼,随波逐流,但也许我应该承认,正如恐惧低语的一般,赤月令人疯狂。”老头子大声叹息,堵塞的喉咙嘶嘶作响。“为了你的这番说辞,仅仅是为了说服我,你就叫这队禁军在我面前送死?你这个老疯子,居然还有千百万人跨越山和海,耗尽家当,只为了跪在泪墙前,听你一言?你这只大陆的毒瘤,今日老夫就要让你见识见识双子神的慈悲,代替诸神铲除你这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