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皇帝被他狮椅上的兄弟赶出世代栖身的泽间盆地,据说出逃时,只有瘸腿的老管家与十二位骑士跟随。落魄的他雇不起佣兵,只能租用运送渔获的单桅帆船南下。此时尚无大运河,这位当时无人拥戴的流亡皇族不得不在南方密集的水系中来回变换航线。行至鱼肚湖时,他被悲伤和愤怒击倒,高烧不退,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浪头掀下船去。
虚弱的皇子原本必死无疑,但苏伊斯不忍帝国落入篡夺者手中。她委托水神将未来的皇帝托至河岸边,又以神圣的月光照耀他,治疗他心里与身上的病痛。巡夜的女战士艾拉撞见白石上沐浴月光的六世皇帝,立刻因他的俊美与神圣倾心,将他带回村庄照顾治疗,此后更作为他的贴身护卫,一路护送他南下,联合南方诸侯,与篡位的弟弟争夺狮椅。
后来人们在六世皇帝落水的河岸边建起落湖镇,并在镇中央竖立起以湖畔雄狮为主题的月白方尖碑。时至今日,石碑虽然健在,基座上的雕刻早已被风雨抹平,难以辨认。最后登上狮椅,用宝剑册封月河骑士艾拉的皇帝最后连个脑袋也没能留下,岁月的巨手将他的宝剑折断,观礼的众人模糊了脸庞,只有骑士燃烧的心,仍旧悬挂左胸。
“骑士的心被雕刻在盔甲外面,象征不惧窥探的永恒忠诚。月河骑士的家徽就是河面上燃烧的红心脏。”绯娜给观摩石像的奥维利亚人解释。“骑士之心。”她傻乎乎地接话,神情恍惚似乎随时会睡过去。不怨她,被土匪驱赶走了一天一夜,绯娜自己也快要昏厥过去。她已经说不出是哪里难受,只觉浑身浮肿疼痛,像只热锅上的肉虫。光头的呻吟和他腰间的臭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土匪们把马让给他,但无人擅长骑马,以便伤员跑得更快,更快抵达落湖镇,快些送死。
土匪们管镇子的掌控者叫做贝里老爷,绯娜烧得晕头转向,实在想不出鱼肚湖附近有哪家世袭贵族姓贝里。或许他根本连贵族也不是,不过祖上被认命为镇长,或者更加干脆,只是镇子上经历数代,好不容易攒下几亩薄田,拥有两处小码头的土财主。虫豸们未曾见识狮子的样貌,只把泥坑里的癞蛤蟆拜来拜去,真是荒唐。绯娜嗤笑,她笑得太难看,像是在哭,惹得满手泥污的奥维利亚人把手搭在她额头,冰凉的体温激得她缩紧肩膀,打个激灵。
“你烧得厉害。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弄些燕麦粥。”农民的大衬衫已被奥维利亚人弄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她又顺手擦了把手,教绯娜看了直干呕。“呆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回来。”她站起来,一边在裤子上蹭干手背,一边走向喧嚣的漫漫黄沙。我倒想动来着,可也得有力气弄断这条破绳子。
土匪将绯娜的手脚用麻绳缚住,捆在方尖碑下锈迹斑斑的黑铁环里。以铁环的位置推断,这地方搞不好是售卖奴隶时所用。方尖碑所在的小广场早被落湖镇民弄成当地市场,各色布棚子由长木杆撑起,沿着长方广场的中轴摆放。广场上另挤了数百人,全是从尸潮中幸免的难民。这群家伙嚎个没完,浑身又是血又是脓,屎尿齐流,把为纪念皇帝而建的方尖碑广场弄得臭不可闻。
他们倒挺放心你。绯娜把腿蜷起来,遥望飞扬的尘土中,伊莎贝拉若隐若现的棕色马尾。你不过在秃头昏迷的时候顺手帮了一把,又在进镇子的时候帮一个断腿的孩子止了血——用的都是标准的学士法子。这下可好,只要我不说穿,没人知道你的奥维利亚身份。你打算利用自如的行动做什么呢?趁机把我抛下,逃回你的奥维利亚做公主,还是把生病的狮子卖给泽娅,交换北方三镇的领土权?想起那条害死兄长的毒蛇,绯娜喉咙痒得要命,只想骂人,但肿痛的咽喉只让她咳得眼冒金星。
“你应该按照吩咐,呆在原地!图哈的心肠太软,要我说,帝国人的保证都不可信。别想趁乱逃走,有我在,就不行!”柏莱女人大步流星,尘埃像她放出的黄色的屁,拖在她屁股后头。她粗鲁地把奥维利亚人掷向绯娜,绯娜无力躲避,只得眼见她那对肥屁股坐进自己怀里。
“我只是想要帮忙。行行好,她需要食物和饮水,跟迭戈一样。相信我,就算迭戈没有事,你们也会需要她的。尸鬼并非我们的族类,从不跟人讲道理。尸潮来袭的时候,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能的力量,尤其是——安娜这样既懂得打斗,又能指挥作战的人。”
得了,这家伙不仅心安理得假冒帝国人,甚至给本殿下取了一个土得够盖房子的名字。我的名字可是姐姐亲自为我取的,该死的女人!
“迭戈……”猪人只懂得重复这两个字,同伴近在眼前的死亡令她神色黯淡。“应该听图哈的,留在森林里。外面的人……没人打算帮助我们这样的一伙,看看这些受伤的帝国人,他们的秘法师为他们做过什么吗?我们的鲁鲁尔绝不会这样对待族人,图鲁族的巫医也不会!”柏莱人气得发抖,但真正令她颤抖的是恐惧。常年的土匪生活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帝国人看她的眼神当然不会热切,更别提一个由黑皮肤奴隶领导的队伍有多么古怪。
“别瞎猜了,他们只是在忙更要紧的事。父亲常常跟我说,大人物的世界我们不会懂,专心过好眼下的日子才最重要。”兰妮提着瓦罐绕过方尖碑走过来,绯娜一眼便瞥见滴落罐子的可爱水珠。她干涩的喉咙不自主地吞咽,让她越来越痛,越来越渴。可笑,狮子要为了一罐水肚皮朝天,甩尾巴乞怜?倘若得知过好眼下日子的结果就是和奴隶私奔,你的父亲一定追悔莫及。被绯娜直盯着,兰妮报以微笑。“尼克尔找到一处歇脚的旅馆,我在喷泉那边打了些水……”她递出罐子,绯娜无心再听她下面的说辞,夺过瓦罐用脸堵住罐口,贪婪地吸吮。
病痛蚕食了她的理智,饮饱了水,她才发觉自己的四肢和胃袋同样虚弱。下巴的伤口肿得像条独角仙的幼虫,让她连扭头也做不到。早该料想到的,眼下的光景,哪有正经旅店会给由叛逃奴隶带领的土匪队伍腾出房间?他们被安置在阁楼上,上楼的时候,绯娜发现有人就睡在楼梯底下——一处至少价值二十个铜板的位置。门口的拴马桩上没见到他们的马,那个叫尼克尔的恶棍混在鸡窝一样的大堂里,痛饮淡啤酒,大声谈笑,不干净的手伺机而动。他肯定早跟店主串通好了,整个镇子上,尚且拿得出硬币的家伙都挤在这间旅店里。反正他们是路过的难民,被摸了口袋只能自认倒霉。既然学士没在广场上现身,很难相信受镇长统辖的警备队会出动。哼,出了洛德赛的城墙,这些家伙便会立刻忘记他们领的是威尔普斯的面包。我可不记得谁签署过御令,告诉这些挂在剑柄上的废物一旦出了事,缩在地主的围墙里就好,千万别跳出来捍卫他们的国家。
“我们去了学士住的地方——只远远看了一眼。全是人,缺胳膊缺手的,有个家伙的半边脸被啃得稀烂——”图哈瞥见兰妮提着水罐跟在后面,改口道,“贝里老爷的人也在。佣兵们圈出十几码的空地,在学士的石塔前钉篱笆。铁手戈德在主持局面,记得那家伙吗,从前他的刀差点儿剁下山姆的手指头。”
图哈把阁楼里唯一一张称得上床的家具让给迭戈。光头迭戈的手长在了肚子上,他双目紧闭,不再呻吟,嘴唇和脑袋顶一样白,只有微抖的胡须替他声明活人的身份。图哈蹲在床边,望向迭戈的脸满是忧愁。“镇子上什么都没有,林子里到处都是的草药炒得比奶酪还贵!我要去趟森林,摘些能帮他退烧的药草,他的伤口也得敷上一些。”图哈挺起身子,拈住迭戈的小指,掀开他的手掌查看伤势。大胡子跟被强上的姑娘一样大声尖叫,把铺床的稻草踢得到处都是。胖子山姆连忙按住他。苍白的迭戈很快瘪了下去。他活不成的,没有大学士的帮助,他很快就会陷入昏迷,在睡梦中变成一具冷硬的尸体。绯娜背靠骚臭的木墙滑坐下来,盯着迭戈起伏不停的胸脯想。他的黑胡子沾满唾沫和汗水,跟主人的身体一样,软趴趴地卧在床铺上。
他们应该找到那个什么贝里老爷,选两个帝国人,敲开他的门,用眼下的危急唬住他,然后劝他挑拣出难民中能战斗的,与老练的战士编组,辅助巡逻,维持治安。伤员则应该收容起来,不能教他们随意散布沮丧与痛苦的瘟疫。半梦半醒中,落湖镇的硬泥路模模糊糊,绯娜甚至记不起他们是从哪个方向进入镇子的,但在梦里,她骑在狮卫白色的战马上,指挥军民混合的部队,用新扎的叉状木栅栏加固广场。奥维利亚人握着她的弓,站在新建的哨塔顶,肃穆的脸看上去像个真正的武士。
我们一定会胜利。
梦里的她全无伤病的负累,一如既往从未想象过失败的滋味。她还是那个有力的战士,英明的领袖。她不曾悲伤,不曾被泪水困扰,不曾辜负长姐的期望,将兄长的尸体抛下独自逃命。然而干渴和疼痛却在午夜将她唤醒,不详的月光透过阁楼唯一的窗户向室内窥探,兰妮席地而卧,脚边是团成肉球的胖子,柏莱人抱着长弓,背靠木门打盹,伊莎贝拉则睡在绯娜同侧的墙角。帝国的皇帝渴得要死,盛水的瓦罐却放在将死的土匪床头。绯娜干燥的舌头徒劳地吞咽,只觉喉咙里装满热沙。
该死的,她挪动屁股,试着站起来,伤口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呻吟。苏伊斯托起六世皇帝,赐给他神力,派遣能打又能睡的女人看顾他,我却要为一口水耗尽气力。
绯娜的挣扎唤醒伊莎贝拉。奥维利亚人睁开她紫色的双眼,迷茫地望着狮子。为了不教她瞧出落魄,绯娜费力挺起胸膛,喘了三口气之后察觉对方的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身上,她望着塞在稻草床铺与木墙之间的羊毛毯子。毛毯旧得不剩几根毛,包裹着一副长弓,几根削尖的木制短矛,还有奥维利亚人的角弓。隔壁入住的讨厌鬼敲击木墙,留下令人烦躁的笃笃声。
“不好。”奥维利亚人抽筋般地扭转身体,望向发红的窗外,绯娜猛然间意识到,阁楼并无隔壁。
“他们来了。我的弓!”伊莎贝拉扑向床铺,她笨拙的腿脚绊倒在绯娜腿上,继而摔向草席床面,弄出的动静能把酒神的醉梦吵醒。柏莱人立刻跳起来,雪白的发顶笃地撞响天花板。山姆把牙齿磨得嚓嚓响,扭动肥屁股试图翻身,蜷在床边的兰妮挣扎着醒来,怀孕让她的身体疲惫不听使唤。
绝佳的时机。绯娜目睹伊莎贝拉爬起来,扑向墙角裹起来的羊毛毯子,握拳的右手指节发出脆响。这帮土匪实在不成器。原本应该夜里放哨的图哈出了镇子,尼克尔大概摸着些铜板,找了个便宜婊子,正在某张爬满跳蚤的床上干得火热,连续值守两夜,柏莱人体力不支,只要抓住机会,先做掉她,胖子和孕妇都不足为惧。当然,最好的情况下,尼克尔更加不能放过。我要把他倒吊起来,一寸一寸剥掉他手指的皮。
然而奥维利亚的笨瓜却扑向窗边,提起拳头的柏莱人愣住,绯娜的愤怒也一同凝固。“他们来了!就在码头边!快拿起武器,给所有能战斗的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