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队在贝里老爷的红顶别墅前勒住马,守卫见到威廉,纷纷向他问好,合力抬起拦路的木篱笆。贝里老爷高大的儿子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接过守卫递来的鹿皮酒袋,拔出木塞饮了一口。“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你们会感激我,从杰米的破旅馆里救了你们的性命,父亲也会赞赏我,为我带回来的赎金。”他自得地笑起来,胯下栗马轻甩尾巴,拉出一大堆黑屎。
图哈坐在他身后的战马上,与佣兵同乘一骑,灰败的脸色让人疑心贝里老爷正是他从前的主人。尼克尔见状凑过去,向他解释:“贝里老爷追捕咱们是为了债务,只要能还清欠债,他答应不再为难我们。高兴点儿,伙计,新生活还在前头等着咱们呢。”
“我……喘不过气来。贝里老爷这个人,我以为你懂的!”被人挟持在马背上令图哈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尼克尔打着哈哈,悠闲的模样让伊莎贝拉分外警惕。这家伙该不会私吞了什么好处,向那个贝里老爷许下了不妙的承诺吧。进入贝里老爷的院子,威廉命令手下将作为人质的二人与土匪们分开,尼克尔果然第一个跳出来,跟高大的威廉争论。“这两个是我们手里的!我们本可以大赚一笔,说好的将赎金的一半留给我们,谈赎金的事儿,我也得参——”
“我去你妈的吧!”威廉啐了一口,吐在尼克尔脚边的碎石地上。“要不是父亲吩咐,你以为你们几个——拜托,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是只贼窝里的耗子,排在奴隶,猪人,私奔的荡妇后面,下面是蠢秃子和肥成猪的胆小鬼,你这样的东西,也配跟少爷说话?”威廉扬起手,扯掉牛皮手套。“把这几位‘客人’送去柴房,好好招待。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老鼠也不准放走!”说完,轻蔑地瞥了尼克尔一眼,领头走向贝里老爷醒目的红顶别墅。
伊莎贝拉由两名家丁看守,与绯娜并肩,走在威廉少爷背后。她与绯娜同行的机会不少,即便刚从连场的酒宴中脱身,绯娜也从未走得如此东倒西斜过。走完蓝花楹夹道的碎石路,绯娜的肩膀数次撞了上来,她热得像块火炭,令伊莎贝拉不由想要揽住她。“你们得为她请位学士,或者至少允许图哈继续用草药为她治疗。”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必须得说出建议。前面的威廉耸耸肩,喷泉的水声掩盖他的低笑与喃喃自语。背后的家丁大力清喉咙,把口水吐在喷泉旁的碎石地上,绯娜侧过脸,翡翠样的眸子深得让人心酸。
“你看什么?你病得厉害,他们理应帮你,就算不为赎金。”
“小笨蛋。”绯娜开口,几乎没有声音。伊莎贝拉读懂她的唇语,愣在当场,后背立刻吃了家丁的巴掌。“利索点儿,蠢货!”他大声嚷嚷,顺手在伊莎贝拉屁股上摸了一把。伊莎贝拉怒而转身,这混蛋反而嘿嘿地笑,拿他的脏手把胡茬摸得沙沙响。
“你要能杀了他,就立刻动手,否则给我忍下来。”
“你说什——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也会有人喜欢?”绯娜的言语比毛手毛脚的家丁更让伊莎贝拉生气。她怒而转身,打定主意就算贝里老爷要杀了绯娜,也不要为她出头。
经过池底镶嵌八轮月相马赛克的小小喷泉,一行人拾级而上,走过贝里老爷装点九重葛的前廊,穿过大门,踩着笃笃响的木地板,步入一楼会客厅。门口站了两个守卫,一人明目张胆倚住墙角打盹,另一个把手插进衣领里,不知在挠什么地方。
“少爷。”见威廉过来,醒着的那个漫不经心地竖起手掌打招呼,替威廉推开木门,坐在窗前的老人转过脸来,微秃的脑门油光闪烁,艳阳在他显眼的鹰钩鼻侧留下浓重的阴影,他吸了吸鼻子,鼻翼旁的大肉痣因而动了几动。
木门在身后啪地合拢,贝里老爷彻底转过来,他挺直背,伸长脖子,努力看向门口,瘦长的身体在笨重的大书桌的衬托下更显瘦削。门内一共三把椅子,贝里老爷自己坐了书桌后面的高背椅,威廉握着手套,毫不迟疑走向桌前的木质扶手椅,转身一屁股坐下,翘起腿把手套搁在大腿上“我把人带过来了,图哈那家伙哼哼唧唧的,一万个不情愿,人质八成不是假冒的。不过她身上,可是一张金箔也搜不到,真的会是什么大贵族的女儿吗?你别老眼昏花,又看错了。”
“你是——”贝里老爷不理会儿子,眯着眼睛打量绯娜。大热的天,老头子还披了件看起来就让人冒汗的黑缎长袍,阳光下领口绣花的金线发出夺目的光芒。
他好像认识绯娜?倘若都城警备队早已来过镇上,甚至更糟,皇太后已下全国下达擒杀绯娜的命令,那我们岂不是——她僵硬地转向绯娜,对方那碧绿的眼睛瞥了她一眼,低声轻哼,似笑非笑。“扶我过去。老实讲,这段日子以来,我可累得够呛,恨不得眼前立时变出一张羽毛床,让我一觉睡上个三天三夜。”她抬起胳膊,靠向伊莎贝拉。对于奥维利亚的小姐来说,帝国的主人既高且壮,贴近感受,她的身体与呼吸一样沉重,热得让人心惊。
狮子逞强不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罢了。伊莎贝拉偷偷抬高视线,仰望她的侧脸。我可以相信她吗?相信她脆弱时期的短暂同盟,相信她会帮助我,感激我的襄助,最后救出我的爱人,可她分明连承诺也不曾给我。
伊莎贝拉抿紧嘴,搀扶绯娜走向空着的那张椅子。威廉抖着脚,哼起不知哪里的乡村小调,向父亲要求一壶像样的饮料。老贝里则目不转睛,浑浊的灰眼睛追随二人的步伐,犹如身后那阴暗的长影。
“说吧,你想要的东西。金子?土地?还是一纸象征荣誉的任命?在我的记忆里,落湖镇最后一位世袭贵族早烂成了灰。告诉我你的野心,要做镇长,还是看上了别家的码头货船,贝里——老爷——”
绯娜翘起脚,一如她出入夏宫,列席宫廷宴会,接待访客时常做的那样。猛然间,伊莎贝拉发现经历过那个血红的夜晚,无休止的泥泞,伤痛,血和泪之后,自己已然忘却,身边的女子是大陆最有权势的人,她常像一头吃饱的狮子,微眯着眼,若有似无的浅笑自带睥睨的意味,而自己曾因她的笑容和注视惴惴不安。
“别称我为老爷,请您不要那样做。我——我叫卡尔,您可以那样称呼我——”贝里老爷从座位上站起来,急匆匆绕过书桌而来。他的视线全在绯娜脸上,一不留神,被桌角撞到大腿,疼得跳起来。很好,他跟从前的你一样,被狮子的注视搅得心神不宁,不安且愚蠢。伊莎贝拉偷瞥绯娜,疑心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老爷的底细,因而如此无畏。
“我们——见过?”绯娜挑眉。发炎的喉咙让她忍不住咳嗽。贝里老爷瘸着腿迎向她,瘦削的脊背不由自主躬起来。“十年之前,小人有幸,于大剧场外与奥罗拉殿下有过一面之缘。您,您的容颜,仪态,都与她十分相似。自打您一进门,小人立刻想了起来,奥罗拉殿下跨骑宝马,行过眼前的样子。她的长披风盖住马屁股,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头披甲战狮,金子做的雌狮头扣在肩头,为她咬住披风……”老头半握拳头,扣在自己肩膀上比划。亢奋令他的秃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他浑然不知,浑浊的灰眼绽放出异样的光彩。他那自命不凡的傻儿子回过身来,惊讶得像只望见骨头不翼而飞的瘦狗。
“您,您那时候也在,骑行在奥罗拉殿下右手边,虽然是个孩子,但已能自如操控北岭的成年战马……殿下,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绯娜深深吸气,方才展露无疑的悲戚似乎只是错觉。其实你也可以流泪。伊莎贝拉黯然。故国,姐姐,落入敌人手中的家,谁能否认那不是一场悲伤的噩梦呢?唉,不过要是让她知道我自顾自的想法,一定又要嘲笑我了罢。
“你于尸潮的冲击下护驾有功,等我返回夏宫,一定重赏。现在嘛——”她按住扶手站起来,起码她想要那么做,然而虚弱令她错判了扶手的位置,滚烫的手握住垂在一旁的伊莎贝拉的手腕。
“噢,看在诸神的份儿上,有这个时间闲聊,为什么不将镇子上的学士请来,为你们的殿下瞧瞧伤口?她的下巴上那么大道口子,你们都装没看见吗?还是贝里老爷您以为,一位死去的殿下能换回更多荣誉?”虽然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还真的可以。
“学士,镇子上面已经没有学士了,这位……大人……巴迪学士接到双子塔调令,命令他立刻动身,前往殿下位于泽间的领地。我,小人可以差人送信去最近的镇子上请求学士的帮助,不过老实说,据巴迪学士所言,附近大城市的也一样啊!”
学士全体前往泽间?泽曼学士曾说过,秘法学会的命运与帝国的命运休戚相关。双子塔位于洛德赛,洛德赛乃是当今秘法无可争议的心脏。行走大陆的学士,全都由洛德赛出发,向外派遣。伊莎贝拉一时想不出是什么让西蒙大学士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只能转向绯娜。
“棒极了,了不起的孟菲大人。”绯娜跌回椅子里,仰起脸抚摸脖子上的肿胀的伤疤,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早该知道,背后没人撑腰,借她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哼,神殿做得好梦,比酒神的还美!”
“是孟菲大神官的缘故?”伊莎贝拉惊道。
“你们的大神官和看上去的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可不一样呢。如果说他的人生只有两个愿望可许,除了让神殿的阴影笼罩狮椅,另一个就是驱逐秘法吧。真是托了他的福,只要我能……”绯娜再次站起。激动的情绪让她的伤口通红,她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向前迈出一步,而后直挺挺栽倒。贝里父子僵在原地,只有老贝里的眼珠尚能微微转动。他的秃额头上挂满大事不妙的汗水,嘴唇,双手,两条罗圈腿一齐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