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拉肩膀挂着包袱,快步走在榕树阴凉的影子里,她的皮凉鞋踩在碎石子路上,硬底啪嗒作响。她本打算装扮成更加不惹眼的平民,但未经暴晒的皮肤和细嫩的双手让她不得不妥协。小商人的女儿就挺好,洛德赛足够拥挤,神殿的爪子没那么容易伸到肩膀上,只要她别像某些傻瓜一样,妄想从西大门混出城去。
少年学士连篇的叱责犹在耳畔,他的哀嚎也还在,诺拉皱紧眉头,把这些白白耗费心神的干扰赶出头脑。
双子塔倾倒,学士被囚,大学士们或死或伤,要不然就是不知所踪。洛德赛已成阴霾之地,此处不宜久留,秘法的火种绝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复燃,但在撤退之前——
诺拉瞥向身后,赤足的年迈图鲁奴隶拱起背拉着板车,一步一□□,板车上的瓦罐叮叮当当,他的主人跟在后面,拔开水袋的木塞子,仰头猛灌。跨骑栗马的女人行色匆匆,只有红色的披风留下鲜明的印记。她策马驰过大门紧闭的酒馆,旁边的二层小楼顶上,居民们搬出凉床卧榻,手摇蒲扇,大声交谈。道路两侧的居住区内,屋顶天台上的情形大多如此。连日以来,背叛,谎言,鲜血将帝国的首都浸透,哀悼日内,酒精,戏剧,比武都被勒令禁止,却挡不住平民观赏罕见天象的热情。
今夜是百年不遇的骑士座流星雨现世的日子,也是最后的机会。
诺拉咬紧牙齿,将计划再次梳理了一遍。都城警备队的主要心思放在制止哀悼日期间市民的违规行为上,只要有足够的空子可钻,一切就还来得及。“等我把你找出来,我们就背好拓印文件,找一个适合播撒种子,让秘法之树开枝散叶的地方,完成伟大的创举。”诺拉掏出伪装成指南针模样的跟踪器,其上朱红的箭头指向废墟的方向。她再次确认背后并无巡逻队,吵嚷的乌合之众也并未注意到自己,快步钻进最近的小巷子,动用秘法绳索,翻越墙壁,赶向那片脏乱污浊的海崖。
逗留无名山,钻研灾变纪古纹章的甜蜜日子里,诺拉抓住机会,趁鲁鲁尔熟睡时将追踪器埋在了她背上。连日的战斗,警戒,劳作让她睡得很熟,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只有给她抹上麻醉剂的时候,她在梦中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诺拉又看了一眼跟踪器,加快脚步。埋入皮下的追踪装置她还从未在人身上用过——老头子除外——意外随时会发生,埋件脱落,被吸收,秘法波动太弱以至于接收不到……诺拉停下脚步,被老头入侵过的甲虫被她放在包袱的夹层里,她再次尝试,甲虫如同昨日,温柔但坚持地拒绝了她。“我这是怎么了?我出了什么事?”诺拉按住额头。净做些没有意义的事,这可不像你,诺拉,如今你可是秘法最后的希望。
诺拉努力将胸膛里空洞的感觉当做风吹汗毛的无意义感受,走向弯曲的黑铁护栏。熟铁插进板结地块的痕迹有些陈旧,暴雨和海风携手抹除土地的伤口,尘埃将往事掩埋,栅栏后面,原本就一塌糊涂的柏莱村彻底成了一团紧缩的丑陋黑疤。没了粪味,海风也变得寂寞。风神透明的手指穿过倒塌破败的屋舍,拨弄出无数寂寥的咖喇声。
事先放出甲虫侦查过,几日以来都不见警备队巡逻。柏莱街本就是洛德赛人脸上的烂疮,如今有个堂皇的理由剜去再好不过,对于柏莱人来说,帝国境内没有比此处更安全的地方了,即便有,也遥不可及。我的密尔充满了智慧,愚者的眼睛难以发现。
诺拉动用绳索,轻易翻越了围栏,落地之处,废墟旁浑圆的石头上生满苔藓,蘑菇藏在阴影里,从断裂的木料缝隙中探出苍白的脑袋。道路几乎是没有的,诺拉在倾倒的屋隅间摸索前行,海风摇晃疏松的木梁,掩盖住远方乌鸦的聒噪叫声。此处属于去年柏莱街上焚毁的残垣的一部分,即便在村子人丁兴旺时也罕有人至。外行一定看不出来,但诺拉学士清楚土地被荒废的真正缘由。挖开地基,兴建住所会破坏深埋地下的柏莱古纹章。鲁鲁尔自己也说不出柏莱村下的古纹章究竟是哪位鲁鲁尔所为,自然也无力重建。事实上,有理由相信,覆盖整个村落的庞大纹章并非由某任鲁鲁尔独立完成——尽管柏莱人的寿命长久得惊人——那些逝去的柏莱祭司拥有难以置信的学识与强大的秘法能力,久居大陆让他们逐渐虚弱,失去与光明王的联系,同时也失去了力量——至少鲁鲁尔是这么认为的。
开什么玩笑,说得大陆是秘法的沼泽地一样。没有什么光明王,大陆的秘法之花也结出了丰硕的果实——诺拉费劲全力,用力顶开倾倒的立柱,钻出烧焦的荒屋。一只黑色的鸟儿扇动翅膀,“哇哇”大叫着从她头顶飞过。她舔了舔被海风吹得发干的嘴唇,倾倒的双子塔让这果实的味道苦涩难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复兴古纹章,将散步大陆的空间之门连通一气。有史以来,秘法的突破总能带来研究与创造的黄金时期,上一个黄金年代的尾巴就攥在莫荻斯大学士手中。而她,成功将自己的雕像摆在学会各处,成为无数学子崇拜的偶像。
诺拉甩开膀子,朝鲁鲁尔的院落大步前进。贯穿柏莱村落的长街两侧,无人打理的柏莱人尸体随处可见。暴晒,海风,时而的暴雨,阴暗处活跃的食腐动物处理起尸骨来,比经验最老道的秘法师还拿手。尸体的味道早与他们的皮肤肌肉一齐消失,留给回访学士的只有皑皑白骨。诺拉扫视那些巨大的骨骼,残留骨骸中的箭头与短矛仍然反射出金属耀眼的白光,黑中泛灰的废墟之间,点点白光鱼鳞一般,躲藏在暗影的深处,而行至两排于火灾中幸存的棚屋时,却一具骸骨也找寻不见,只有那些被抛弃的弩矢与断剑,寂寞地躺在被烤得硬邦邦的泥壳上。
有人挪动过这些尸体。诺拉侧过头,缺了一大块的土墙前钉满十字弓箭,曾经有人试图翻越土墙躲避,但未能得逞。在帝国弩齐射中被命中的墙壁勾勒出遇难者宽阔的脊背,墙壁牛粪饼上的血迹业已干涸,需得凑近才能将血液与干粪区分开来。
有人将柏莱人的尸体运走,但却没留下痕迹。土墙让诺拉耽搁下来,她掰下一小块牛粪,在手中碾碎,细细查看。一个土黄的影子自余光中一闪而过,她猛然惊觉,扣紧发射冰箭的秘法手环,朝向异动的方向。
“什么人!不回答的话,我就当你是听不懂人话的那种了。不管秃子如何吹嘘,大陆之上,论单人的破坏能力,秘法师仍旧首屈一指。你要是不想被炸成碎片,立刻举起双手给我出来!”
除却海风吹拂,鸦群争斗,没有别的声音。诺拉咒骂几句,伸手去摸袖子里的秘法灯管,这才想起来为了隐瞒身份,她把那东西收进了背包里。“该死的。”她抱怨。土墙内的木板同时发出响动,赤足跑过硬泥地的是个流浪的孤儿,他赤裸上身,双手握着一根尖锐的焦木,红金色的眼睛被深色的皮肤衬得又大又圆。这家伙一定是个柏莱人,他有种诺拉说不上来的,只会在柏莱人脸上看到的神情。诺拉明白其中一定有无聊的仇恨,至于别的,秘法的追求者懒得浪费宝贵的精力追究。但他的头发,他的发色却是该死的深灰,绝非受光明王祝福而生的正统柏莱种。
不管什么神都诅咒的杂种。
“见鬼。”诺拉松开紧扣武器的手,不耐烦地挥走半血柏莱人。“趁我没改变主意,滚吧。”小孩见状也收起他可笑的武器,他踌躇片刻,试探着开口:“那个……”紧跟着是一连串的现代柏莱语。静下心神的话,诺拉能够听得懂,然而驻留废弃的棚屋前,仔细倾听一个半血人,实在浪费为伟大探索而储存的宝贵体力,要知道,如今有能力复建双子塔的,说不定也只诺拉·秘法一人而已。
诺拉迈步向前,乌鸦犹如乌云的碎片,一只只拍打翅膀,大叫着飞向前方。狗吠空旷而凄厉,乌鸦大声与狗争执,狗爪快速敲打地面,惊起一大片翅膀扑腾。它们腾空而起,继而化作锐利的黑雨,重新降落,狗再次冲过去,喘息的声音隔了二十码也能听见。
那狗受了伤。诺拉望着它,它也吐出舌头,低头望向帝国人。村中柏莱人曾经养下无数獒犬,如今主人身死,大多数狗儿追随主人,骨骸就趴在主人破碎的遗骸旁;有的不知所踪,一路过来,活着守卫村庄的,似乎只剩下眼前这一条半身是血的。“谁干的?”诺拉皱眉。一截刺眼的苍白从獒犬侧胸戳出来,它的肚子下面血,泥,灰尘糊了一大团,前爪也红得发亮,不过诺拉觉得那是它原本的毛色。
有人来过。诺拉提高警惕,唤出甲虫守卫。狗仍注视着她,低吼不断,嘴皮渐渐皱起,露出白亮的犬齿。獒犬身后,鸦群再次俯冲,争抢鲁鲁尔院落前的小小尸体。诺拉于扑扇的黑色翅膀缝隙间瞥见一缕苍白的发丝,乌鸦张开干瘦的脚爪将头颅按住,低头拉扯出红色的肉条。原本警戒诺拉的獒犬勃然大怒,猛地转身,狂吠着朝鸦群冲去。聒噪的乌云顿时移去,露出底下女孩瘦小褴褛的身体。
诺拉认识她。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触摸女孩的头脸。獒犬见状愤怒不已,猛扑上来,被甲虫击倒,成了堆冒烟的狗肉。乌鸦收拢翅膀,降落在新赠肉食的后面,歪过乌黑的脑袋,警惕观察。
虽然体温丢失不少,但至少是软的,致命伤在后脑,钝器击打所致,从狗的态度看起来,袭击者已离去,这女孩是鲁鲁尔亲随,她死在前院,鲁鲁尔却未现身。
诺拉猛地跳起来,抛下柏莱女孩,循着硬泥路,走向鲁鲁尔开放的前院。柏莱村中部并未受到被焚的棚屋群牵连,但拥趸鲁鲁尔院落的土屋仍近半数被拉倒,断木与碎石丛生,生前备受看顾的黄牛挣脱牛圈,死在泥路上,巨大的苍白骨骼与一堵垮塌的土墙一起,挡住道路。诺拉翻过牛骨架,一眼就瞥见了村子里唯一的石造建筑。墙壁还在,木门还在,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有屋顶缺了一角,天色渐暗,看不出断面的新旧,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和乌鸦。诺拉松了一口气,滑下牛骨的时候没留神,后背被牛角勾住,撕出一条大口子。她不以为意,匆忙解开束缚,走向她的密尔的藏身处。
篱笆被推倒了,鲁鲁尔那条唤作黑锅的黄狗不知所踪。她呼唤两声,木门被风推搡,内扣的门栓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知道你在附近,我的——”诺拉低头瞥了一眼手中的追踪器,趁鲁鲁尔未发现将它藏起,“不管怎么说,总要想个法子把花斑葬了吧?周围我查看过了,一个敌人也没有。”诺拉在前院干涸的泥地上绕了两圈,昏暗的天色让她踢中一块金属,她大声喊痛,露在外面的脚趾缩成一团,那东西叮咚作响,滚向昏暗的石墙角落。“该死,噢,诸神你妈妈的。”诺拉疼得直吸凉气。她摸出火石擦着随身马灯,那块角落里的金属镜子一样,反射出醒目的金光,是熟悉的帝国钢无疑。
不是好消息,可惜我不是克莉斯,不擅长检查战斗的痕迹。诺拉试着走了两步,直到撞疼的左脚完全没事,才循着干涸的杂乱足迹,绕到院落后门。柴火散得到处都是,一只路过的褐家鼠拖着赤裸的粉尾巴,从木柴缝隙里钻出来,弄出的响声惊动学士。她猛地回头,举高马灯,刚吁了一口气,便见得灯光下潮湿的泥地泛出不详的模糊橘光。
“都是血。”诺拉走进查看,海风早已将血液特有的腥甜味吹散,血液稍微完全凝固,诺拉衷心祈祷,希望它是某头发疯的猪,走失的牛,或者闯入的随便什么傻瓜的。
“鲁鲁尔!你在吗!活着吗!是我呀!我来了,我会保护你的,我们一起走,出发去北方。你的石板在哪里?我不向诸神发誓,是因为,你知道,就算是双子神,我也极少跪拜祈祷。你知道我的心声,我从不把谎言浪费在无意义的掩饰上。”
诺拉急得兜圈子。黑黝黝的木柴下方,更多血液的痕迹显露出来,学士的脑子嗡嗡作响,分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你是笨蛋吗!”她怒而踢飞一根柴火,木柴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她以为又是老鼠,直到更多的干木头开始相互撞击,她才反应过来,飞奔过去扒出木柴下面的人。
“你伤得很重。”诺拉托起鲁鲁尔的头,她雪白的发梢黑红难闻,纠结在一起,贴住她的脖子——那上面更是一塌糊涂。鲁鲁尔银色的眼睛望向她,挣扎着要开口,被割开的喉咙立时冒出一串血泡。“该死,早知道我就——别说话,别慌,别担心,我会治好你,我可以治好你,我是诺拉·秘法,百年不遇的天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级秘法师,区区小伤,我一定——”
诺拉将马灯放到腿边的,除下包袱翻找起来。等想办法给她补充体液,她的体温太低,剩下的血液撑不了多久,我的不知能不能给她使用……诺拉的手胡乱地包袱里探寻,里面有什么,她心里一清二楚。她带了拓印所需的纸张,在重量,柔韧,清晰度,吸水性能之中取了均值最高者,然后是墨,保护拓印的油布,裹腹的干粮,作为盘缠的一包银币以及两包铜币。她那些无用的药剂学知识不受控制地往外喷涌,将她乱糟糟的脑袋挤得疼痛发热,柔韧的帝国纸被手指搓了又搓,留下数枚清晰的血指印。
“会有办法的!我是学士,最接近神的人!”诺拉丢掉她无用的包袱,将鲁鲁尔拖入怀中。她太急切,太柔弱,而她的密尔既高壮,又被数捆木柴压住。学士出了一背虚汗,最后将她密尔的上半身安放在双腿之上,颤抖的胳膊便无能为力了。“我,我先帮你缝起来,再带你去双子塔。
他们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毁掉。我还知道一两个地方,只要能让我找到血,我可以的——”诺拉俯身,抹去鲁鲁尔脖子创口旁的污迹,摘除扎入的木屑。鲁鲁尔一直盯着她瞧,大张的瞳孔毁了她银色的眼睛,令诺拉心慌意乱。“白,白痴。”她或许想笑,露出的猩红牙齿让她的表情分外狰狞。
“我没带镇痛剂,会很疼,你得忍着点儿。”诺拉尝试放平鲁鲁尔,鲁鲁尔黏糊糊的手猛然间握住她的,银月样的眼睛看向她肩膀旁边的废墟,眼皮抖了一抖,整个人便完全凝固了下来。
“鲁鲁尔?”诺拉的喉头被一只湿黏的手一把攥住,她的嗓音止不住颤抖,虚弱的手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来试探鲁鲁尔的脉搏。“我是秘法的孩子。秘法创造医药的奇迹,我可以救你,我的掌中握有力量。”瞳孔与长夜一同无声扩散,海风轻叹,乌鸦嘶哑叫喊,苍白的流星滑过暗红的夜空,学士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鲁鲁尔死前凝视的方向。秘法古老的声音低诉着固执但有力的语言从废墟的某处传出,那些肉眼不可辨识的涟漪总是令诺拉颤抖不已,如今她却像棵病倒的树,心脏麻木地搏动,四肢僵硬陌生,仿佛不是她的。
“我这是怎么了?”诺拉低下头,咸的水滴打在鲁鲁尔眼睑上,可惜没能为她洗去血污。“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东西这么痛?”
乌鸦振翅而起,生有羽毛的黑色漩涡徘徊在最后的银发上空,白亮的光点融化血块一样凝固的天空,拖着细长的雪色长尾,坠向黑色的海洋。学士弓着背,自有被风揉乱的发顶替她观察百年难遇的天文奇观,学士的眼角,属于人的眼泪随同流星一起,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