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轿子摇晃前行,轿夫套有斗篷,随侍的沐官与神殿侍卫也一样。轿内因而寂静无声。在那恐怖的月圆夜之后,泪墙前的跪拜者少去不少,然而却更加虔诚,也更难抚慰。不,你身为苏伊斯的仆人,岂能厌烦信众的祈求?马特双手合十,默念祷语。你是神的仆人,大神官的手脚,放下你自己,让苏伊斯的爱引导你。他调整呼吸,为即将履行的使命做准备。

马特其实不喜欢地下。它们阴暗,潮湿,穿梭其间的呜呜冷风里有股子难闻的味道。不全是土腥,那是墓土的味道。马特很清楚。过去数个纪元以前,埋藏在地底的尸骨。我们本不该打扰他们的。我们是苏伊斯的喉舌,诸神忠诚的仆人,我披上白袍,剃去毛发,是要沐浴月光,在泪墙前为众生祈祷的。然而月红以来,却要日日进出地堡。

“到了,大人。”轿子停下来,沐官年轻的声音贴在轿帘旁边,就像他本人一样,又轻又软。马特深吸一口气,撩起门帘一口气钻出来,强烈的阳光将地堡秃子样的圆顶照得耀眼不可逼视,他眯起眼睛,审视地堡大门前侍卫的仪容。

地堡位于月丘背面,需得通过一处半塌的石桥,循着隐没在杂草间的狭窄小路,穿过隧道,方能抵达。隧道尽头的树林里,榕树,香樟,芭蕉,异木棉生长茁壮,神殿关押要犯的地堡就隐匿其中。地堡由剃光头发的神殿侍卫守护,他们的钢甲下面是象征月神的月白袍子,身后垂下同色披风。白袍卫士们大部分是骑士出身,因为向往苏伊斯,自愿剃去头发,立誓效忠女神。装备则是统一制式的帝国重弩,长枪与钢剑,然而神殿本身并不炼钢,也不供养铁匠,这些利器从何得来的,大神官大人从未透露。

“马特神官。”见马特一行人走过来,留有黑色短须的神殿守卫低头行礼。马特神官点点头,黑胡子依旧眉眼低垂:“听闻今夜星曜即将坠落。在我的家乡,人们看待流星的眼光与洛德赛人不同,老人们都说那是灾厄的征兆,神官大人。”说完,他抬起视线,小心翼翼地端详马特的下巴。马特望向他凹陷的褐眼,合起双掌。“苏伊斯与你同在,孩子。”

“苏伊斯与您同在。”守卫效仿马特,长枪被他夹在双臂间,漆黑的木杆让他的动作相当笨拙。

“苏伊斯会保佑你的,孩子。”马特续道。只要你追随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

马特命守卫打开铁门。黑铁大门上,代表神殿的月相徽章白得刺眼,摸上去像人一样温热,门内的圆厅内却暗到需要点蜡烛。圆厅当中供奉着女神雕像,六只蜂蜡蜡烛围在雕像基座前,烧得不住流泪。厅内无窗,只有十二个供弓箭手射击的箭孔。光头守卫们背负长弓,每人守住两个箭孔,见到马特进来,全都躬身行礼。

苏伊斯雕像背后,还有一道铁门等待开启。黑铁门后面,是月光也不能照见的邪恶深渊,从前专门关押严重渎职的神官,眼下那些家伙都被转移去了别处。那日在双子塔抓到的,妄图染指神的领域的渎神者们替换神官,被关押在内,铁门后面的空气因而泛出一股明显的腐烂味,那是邪恶的气息,月神借以警示凡人恶鬼的所在。

“把火把点起来,烧得旺旺的。”马特吩咐他的沐官。甬道内的石壁上实际已有火盆燃烧,但马特还觉得不够。沿着石梯向下,不断深入,空气变得越来越安静。三次转折之后,专属黑暗与堕落的长廊便呈现在眼前。火盆被固定在墙壁上,其内的木炭熊熊燃烧,在对面的黑铁牢门上留下摇动的昏黄光团。砖石墙壁上,一般无二的牢门一字排开,没有窗户,没有栏杆,门内的渎神者们被锁在墙壁上,每日一餐,由牢门底下的缝隙送入,刚好能推到犯人脚边。

没有天空,没有光,没有风,没有交谈,除了被剥夺信仰,马特实在想不出比这更残酷的折磨了。谁让他们妄图颠覆苏伊斯,合该如此,那个已接受了众神审判的十三世皇帝赫提斯,他也一样。

马特神官继续向前,他听到很多声叹息,铁门后面,指甲在石砖上滑动,铁链间或发出刺耳的噪音,有人踢翻了盛装燕麦粥的铁碗,稀粥钻过门缝淌出来,反射出火盆的光芒。马特跨过那团污迹,他持火把的沐官紧随其后。火炬的反光照亮水渍,背后的铁门猛然间噪音大作,里面的家伙鼓捣他的铁链,金属不断回响,门内关押的仿佛是一头钢铁猛兽。

“放我出去,你们这群黑心肝的蠢秃子!我是高级秘法师,当代最著名的水利学者之一,我的生命安全和研究自由受律法保护,受皇帝的保护!该死的神棍!”他大发脾气,用力踢飞他吃饭的家伙,反倒被反弹的铁碗打到,痛呼起来。

“亵渎神明的邪恶念头致人疯狂。”马特哀叹,并为他祈祷。

“这样疯狂的人,也配享有高阶神官的祷告吗?”马特的沐官忍不住问。

“凡人行走月下,皆能获得苏伊斯的祝福,我的孩子。”马特向沐官解释。为了不被怒骂不休的渎神者点燃怒火,他明智地选择立刻离去,将疯狂留给沉默去享用,结果那泼燕麦的疯子挑起同伴一连串的挑衅。最普通的只是痛骂,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有个家伙效仿神官的语言,用纯净,优美,无瑕的神语说出罪大恶极的话。

“你们都被神抛弃了,渎神者们。神教你爱世人,你却悄悄建起牢笼,磨亮武器,要用仇恨代替爱。月之女神允许你聆听她的声音,教你爱的言语,你却自甘堕落,成为孟菲的爪牙。苏伊斯无所不知,你猜将来她会如此处置你?”

叛徒!我们之中出了叛徒,那家伙竟然将诸神的语言泄露给盗火者!“别听信那亵渎者的话,此刻她所说的,只是恶魔的语言!”马特回头,郑重告诫他的沐官。

“大人?”少年明丽的面庞缩在火把的阴影中,一团蜡黄,马特这才想起来,他不过是个年轻的沐官,侍奉的也并非大神官,以他的地位,根本没有学习神语的资格。

“什么都没有,办正事。”马特快步走向甬道尽头。囚牢深处,腥湿的水汽,发霉的腐败气息黏合成一张乌黑的面具,那厚重的东西包裹住火炬的光芒,火盆中燃烧的焰火也诡异的发凉。恶魔的影子作祟!马特气恼,默念神语,握住腰间大神官大人亲手交与的牢门钥匙。那东西如鼻底的空气一般阴冷,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骑士今日便要离世而去。”派遣他之时,大神官大人反常地流露出落寞的神情。岂止是寂寞,他看上去简直像被什么东西给击败了。被打败?苏伊斯首席大祭司,主神行走世间的代言人,怎么可能?是神殿深处空置的剑座令他寂寞,马特很清楚。大神官大人本该亲手握住掌控大陆命运的宝剑,然而时至今日,他的指间,除了清风什么也没有。大人转而将希望放在羁押的渎神者身上。区区亵渎者,能有什么作为?大陆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诸神金色的手指间。不,不不不,马特啊马特,你被魔鬼的气息迷了心智,怎能质疑大神官大人的决意?大人日日听闻神语,对大陆的命运所知比当世任何人都多。

倘若从那家伙嘴里撬出的东西能救大陆上千千万万的生灵的话。

马特一下子将钥匙插进锁眼里,用力拧动。铁门内生锈的机括艰难转动,一开始似乎完全卡住了,马特用上气力,铁门岿然不动,让他不得不动用神之力,随后门扉猛地扇动,撞上墙壁,剧烈的回响当胸揍了马特一拳,令他呼吸凝滞。

“罪人西蒙。”踏入牢房后,马特立刻表明身份。他望向固定手铐与脚镣的墙壁,那身负重罪的老头驼着背,像只蜗牛一样蜷缩在墙角,溶解在无所不在的暗影中,闻起来跟他身边那只几日未清理的夜壶一样臭。“火把!”马特伸出手,接过熊熊燃烧的光明种子。他将光明之种高举过顶,迈出几步,眼见黑暗畏惧光明,被驱赶进牢笼四方的角落中,他终于略感满意,步入地堡以来紧绷的心情稍微纾解。

“我有话要问你。事关整个大陆的存亡,倘若如你所说,恶魔尚未盗取你的心脏,你的良知就该挺身而出。”神官立于罪人面前,光明的手撩起黑暗的头纱,令大学士的秃顶,长须,残废的耳朵全都暴露出来。失去秘法邪恶咒语的遮掩,他看上去完全是段朽木了。马特厌恶皱眉。他老得连额头都起皱,长胡子一团糟,其间纠结的污垢黑乎乎的分不出是血还是呕吐物,耳朵则肯定是全毁了,否则如何能够对驾临的神音充耳不闻。

马特皱着眉等了一会儿,老头子仍旧垂着脑袋,火苗抽动的声响掩盖住他的呼吸声,他的肩膀垮着,着实像个死人。假象,邪恶从不肯轻易离去。马特沉默,又等了两个呼吸,最后还是开口道:“你把那些东西都藏去了哪里?那么多藏书,还有你已死的同伙们曾经写下的邪恶的咒语,它们都去了哪里?你把它们藏起来了,对不对?藏在某个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某处永恒黑暗的洞窟里。把它交出来,将它交给伟大的苏伊斯。你立刻皈依,月光下行走的万千生灵或许还有救。”

“嚯——呵呵呵呵——”老头笑起来像只猫头鹰,突兀得令人心惊。若非实在需要他开口,马特只想立刻堵住他的嘴,最好用针线缝起来,让他罪恶的言语彻底从大陆上消失。

“当初莫荻斯跟我说,只要活得够久,便能见证一切,我还笑话她太过经验主义。现在怎么着,神殿关心起秘法来,倒比关心跪在泪墙前的信徒还要急切了。来来来,附耳过来,让老夫告诉你。”马特依言俯身,结果被老聋子的大嗓门震得耳道都在疼。“藏在我的屁眼子里了,没吃东西顶不出来,神官大人急着要,只能亲自动手啰。嘿,嘿嘿嘿——”马特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教他再也笑不出来,待怒火渐渐平息时,已分辨不出老头子的脸究竟是在火光与阴影的争夺下变得紫红淤青,还是本就如此。

“挑衅神仆,咎由自取。”马特松开手,合拢双掌,用神语念了一声祝福,火炬在他掌间茁壮燃烧,象征光明与智慧。

“无耻鼠辈!死到临头,还要用你的脏手玷污神殿!大神官大人过于慈悲,全然不了解,汝等鼠辈心中,毫无仁慈博爱的念头!若非大人心中存有宽恕与悲悯,你以为在你犯下了那么多亵渎的重罪之后,还能有饭可吃,有衣可穿,享受遮蔽风雨的屋顶,而不是暴尸郊外,任由乌鸦啄食吗!”

“哈……你是……说……说……你无所不知的大神官,心中存有幻想?”老头又笑,喷出暗红的涎水。

“你闭嘴!”马特的少年沐官无法再忍耐,冲上前去,伏下身猛甩耳光。老头的脸皮啪啪作响,鼻翼翕动,胸膛起伏,眼看进气渐多,出气渐少。“留下他的老命!他巴不得立时死在这儿,令我的使命无法达成,教大神官的计划落空!”马特拳头紧握,不肯再上当。骗子!罪人!以恶魔的邪恶之血为食的蛆虫!“真该让你的信徒看看你的样子!千万生灵的死活也不能将你的心打动,你挑衅神的仆人,想令他们也堕入罪恶的深渊!怎么会有你这样可恶的人?一旦你的真面目被他们知晓,我倒要看看,还会有几个心如铁石的人,肯将你追随!”

“噢,追随,信徒,受人爱戴,被人追捧的虚荣……”老头子瘫倒在地上,生锈的铁链蛇一样盘在他背后,他噘起嘴,吐出假牙——本意是要吐在神官沐浴圣水的脚背上,只是虚弱让他无法得逞。“我也曾经——呸,呸——”他再次清理口中的黏液,这次以血居多,肮脏地挂在他的长胡子上。“我也曾经迷失其中。但是秘法——秘法——真理之火的种子,它不能熄灭,它不会熄灭。只要——只要——只要将它交予——”老头面目狰狞,身体颤抖,仿佛正有弩箭透体而过。他伸出食指,那手不知何时也已残废,指骨畸形地扭曲。他丑陋的手指越过马特肩头,指向他的身后,掌握在马特手中,那一路燃烧的火炬,不知为何,猛然间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