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从未想过,绯娜那张非人般美艳的脸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居住洛德赛的时日,那对碧眼里飞扬的傲慢,讥讽,拉直的嘴角旁的冷漠常让她心惊肉跳,教她在无数个孤单的夜晚怀念她遗失帝国的骑士。然而昨夜看到她被火光熏黄的病态的脸,恐惧的黑潮不可思议地平缓下来。
她是在被死亡黑色的铁手扼到呼吸困难的情况下被绯娜搭救的。从事后在场所有人的表情来看,他们跟她一样,以为自己死定了。那天晚上,他们的君主如同传说中的六世皇帝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长剑与投矛,冲入战场救她的子民。绯娜的短矛侧面击中了象背上的骸骨将军,险些将她打下象背。由于过于惊恐,伊莎贝拉不知她打伤了她哪里,大概是她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干瘪脑仁儿吧。随投矛而至的是数十盏燃烧的油壶,火焰点燃枯尸,逼退尸狼,也令大象浑身的长毛燃烧。骸骨将军于是拨动骨旗,吹响她奇怪的号角,转身将狼藉的战场抛在后面。直到绯娜策马行到眼前,与她对视了好几个呼吸,伊莎贝拉才惊觉自己正傻傻地盯着她瞧。
你疯了,灾祸让你心智失常,不过一周以前,你才目睹过她如何滥杀无辜,如今可倒好,她救了你一次,你立刻将她当做恩人信赖了。得了吧,千万别跟她提起这词,真让她知道,又得好生挖苦你一番。伊莎贝拉为她临时的殿下披上紫红的斗篷,不敢再看她的面庞。
帝国蓝是皇家的颜色,往日绯娜出巡,总有蓝色的海洋环绕,然而翻遍贝里庄园上下,只有这件紫绸斗篷勉强配得上她帝国殿下的身份。“这是我上一任妻子的陪嫁,她出身东海显赫的兰顿家族,光珍珠海贝就带来整整两箱。”交出斗篷的时候,贝里老爷殷勤得直搓手。伊莎贝拉假意微笑,随后把他的那些废话与斗篷的绑带一起紧紧系上。
她不会为这点小事发牢骚吧?伊莎贝拉审视她侍奉的帝国公主。比昨天白天看上去好得多了,斗篷下的肩膀还算稳定,但她早上只喝了半碗奶油浓汤,帝国式的蒜味面包才吃掉一个边角,着实让人为她的身体担忧。
“别做出一副我随时要病死的丧气样子,围墙里的家伙全是受惊的羊羔,他们之所以还没有拱翻围墙一了百了,都是因为狮子心光芒的照耀。”
又自吹自擂了,亏我一秒钟前还替你担忧来着。伊莎贝拉抿紧唇,心知此时接话只会被她骂得更惨。还有力气虚张声势,说明病得没我想象的重。伊莎贝拉身心一派轻松,示意女仆打开房门。正午的阳光随即涌入室内,走廊的马赛克被照耀得璀璨闪亮,绘制的正是六世皇帝手持神矛,率领十二神将浴血奋战的故事。
对于六世皇帝的传说,仆从与佣兵都深信不疑——至少大部分是的。但愿他们是对的,但愿威尔将赐予六世皇帝的好运气也分一点儿给他的继任者。只是一次尸潮的退却远远不够,长毛象骑手必须被除掉,否则的话,活尸将源源不绝,直到将活人的镇子完全颠倒过来。
“挺起胸膛来,做不出微笑,冷淡,懒散,心不在焉,随便什么都可以。”越过伊莎贝拉步入走廊之前,绯娜抓住与她擦身而过的时机,嘀咕个没完。她比伊莎贝拉高出不少,口里的气息全喷在人家耳郭上,搞得伊莎贝拉浑身发痒,却又不能放肆笑出声来,只得咬紧下唇,追上她大步流星的领袖。
“上午我派出三队巡逻队,确认尸潮已龟缩至丛林中,镇子上大部分道路都可行走,不过我们动作仍然要快,谁知道那东西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她放缓步伐,转向沐浴阳光的中庭。
长矛矗立在庭院中心,为了安全起见,矛尖已被撤去,强烈的阳光让它看上去是一道笔直的裂隙。佩戴钢剑的佣兵守在长矛两侧,排队试举的流民排成一长条盘旋的蜈蚣。通过测试的则聚集在庭院的另一边,不论男女,均仰着脖子畅饮绯娜提供的淡啤酒——确切地说是叫贝里老爷替她提供的免费饮料。
喝得满嘴白沫的幸运儿们瞥见长廊上的殿下,欢呼着高举起杯,向他们的庇护者致敬。绯娜碧眼微眯,抬高右手回应她的追随者们,与她乘坐銮舆,莅临大竞技场,出现在民众面前的任何一次都极为相似。
“你觉得他们如何?”绯娜以她纯正的洛德赛口音发问。
“什么?”伊莎贝拉其实听得很清楚,只是脑筋融化在了帝国南方摄人的烈日里,像庭院中的知了一般傻乎乎地应和。
“什么?”绯娜反问,挑起她锋利的眉峰。她又这样看我了,用她狮子的眼神。伊莎贝拉回望她,心里想着的却是她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呼唤亡姐,于高烧昏迷的混乱中抓住自己的手的模样。
“我曾经,与克莉斯相遇之时,我想她告诉过你……”她的名字令她心口酸疼,她握拳轻咳,整理腹中的言语。“我曾经委托黑岩堡的长辈,雇下佣兵。以我所受教育来看,我自认是个好雇主,那队佣兵名声也不赖,然而仅仅一匹尸鬼,眨眼间就宰了几乎所有人。其中一个甚至当场背弃他的佣兵同伴,我这个出银币的雇主自然不在话下。”其实她想说的是,银币买不到的忠诚,用后半生的面包也同样困难。更何况,那只是一个许诺,虽然出自他们的殿下——陛下——之口,但毕竟面包不在兜里,伤者的创口仍然溃烂流脓,大多数人都饿着肚子,更糟糕的是,贝里老爷地窖的圆盘奶酪和小麦粉恐怕供给不了数量如此庞大的队伍几个日夜。
我明明打算说得更尖锐,怎么一开口成了这样?我永远也不能像克莉斯,甚至诺拉学士那样犀利。你就是你,不用跟别人一样。克莉斯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记忆伪造的她的嗓音如此真实,令伊莎贝拉眼眶发热,也让她口齿流利起来。“我想说,接纳流民落令水镇的战斗变得正义且荣耀,”老实讲,我本以为你的心中只有残酷,“荣誉能吸引荣誉,而堕落则与邪恶结伴而行。”
“但是?”
“但是——”伊莎贝拉瞥了绯娜一眼,舔去嘴角的唾沫星子。她苏醒的第一件事是出发救你,并且不可思议地击退了骑乘长毛象的骸骨骑士,令她退却。当夜返回庄园后,她又立刻招来贝里老爷商量落湖镇难民的事。不管她是不是你心目中残忍狡猾的帝国统治者,始终救下了许多人的性命。没有她,贝里老爷绝不可能打开庄园的铁门,听听庄园的厨娘怎么形容后院收容的伤病的:“浪费粮食的瘟鸡”!
“倘若父亲承诺黑岩堡今后无偿养活守望城里的闲人,内外城墙之间的土地将很快被从全国各处蜂拥而至的流民挤满,无论出生在哪里,贫穷总为人打上相似的烙印。他们当然会为终生供应的面包,清洁的饮水,从未体会过的秘法药剂发狂,可是照亮未来的火光与眼前的黑暗始终是两回事。”
“照亮未来的火光与眼前的黑暗始终是两回事。”绯娜学伊莎贝拉说话,“一年不到,说起话来倒像个学士。谁教给你的?拉里萨大学士?西蒙大学士?还是你那半生泡在双子塔里的情人?”绯娜审视的目光让伊莎贝拉难堪,她别开脸,自言自语。“这种句子,不用人教,我也说得来。”
绯娜冷笑,不置可否。她将向她欢呼致敬的人群置于不顾,拢起斗篷,独自向前走去。“管家联络你了吗?”她突然发问,搞得伊莎贝拉一头雾水。“没用的东西。”绯娜不耐烦地摆弄斗篷,绸缎紫红的光笼罩马赛克上六世皇帝挺拔庄严的侧脸。“我亲自吩咐过,让他收拢镇上的牛群,按照体格强壮程度,挑选出三等,中午之前回报给你。些许小事,居然给我拖到现在。”接下来,她抱怨了好几次红顶庄园仆从的愚蠢与胆小,丝毫不在意身着亚麻长裙的女仆是否正缩起肩膀,向她欠身行礼。
“清点活牛那么要紧的话,我可以代替管家去做。”伊莎贝拉跟随绯娜的脚步,转下楼梯。虽然她也认为学士匆匆出走,所居的石塔里多半会有遗落的药剂或由秘法魔力加持的物件,但是坦白说,那又如何?一两颗效仿诸神的炮弹赢不了战争。父亲的声音不争气地响起来。百炮齐发的确令人畏惧,然而眼下又没学士随行,绯娜又不是克莉斯,在秘法物件面前,她也只是一只柔弱的小猫而已。
“牛群固然重要,却非你的职责。”绯娜的语气不容质疑。她们踩过马赛克地板上六世皇帝被战神之枪当胸刺穿的倒霉敌人,步出楼宇。外墙上垂下的九重葛花朵明丽夺目,前庭中,高大的橡树树冠漏下太阳星光般的影子,贝里老爷父子,马夫,系好皮背心的佣兵候在其中。暗红的战马垂着脑袋,缰绳和马鞍早已备妥,缰绳攥在马夫手里。见到绯娜与伊莎贝拉下来,贝里老爷的笑容立刻裂到耳根后面,橡树漏下的那点阳光正巧照亮他鹰钩鼻旁边的大肉痣,让他的鼻子更大更突兀,教伊莎贝拉想起嬷嬷故事里鼓捣邪术的帝国秘法师。唉,倘若他真是秘法师,何苦这般费劲?
“伊娃的橡木桶小队还在庄园附近巡逻,犬子亲自为您挑选了二十位精英,全程护送。”贝里老爷伸着脖子迎上来,生有褐斑的手藏在大袖子里,腿脚利索。昨夜的尸潮似乎只是他庄园窗外的疾风骤雨,自有奴隶与佣人奔跑雨中,为他的财富挣命,老爷本人则升起炉火,坐在干爽的桃心木椅子上,享受餐后甘醇的葡萄酒。
“他来挑选,佣兵护送,你不去?”伊莎贝拉质问。贝里老爷尴尬地嘿嘿笑,膝盖因难以承受他的虚伪而弯曲。“大人,瞧您说的,庄园里面涌进来这么多无名无姓的,管住其中醉酒的,专门琢磨女人裙底模样的,仗着有两斤死肉,寻衅闹事的,花费的工夫可不比您在战场上耗费的少。嘿嘿,那个,您总不希望,睡梦正酣之时,被几只跳蚤咬醒吧。”
“言之有理,管理庄园的事情你弄不明白,就不要追究了罢。”绯娜不给伊莎贝拉反驳的机会,伊莎贝拉服从她临时的领袖闭了嘴,只将质疑的目光投向贝里老爷。鹰钩鼻的老爷笑起来像个私吞了两袋子金币的老管家,直到一行人策马远去,他矗立在庭院中的身影仍像一粒刚冒出来的痤疮,红肿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