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没长在脑勺后面,管好你的缰绳!”绯娜听起来像是生了气,伊莎贝拉撇嘴,再不情愿,也只得回转视线,踢马向前。尸潮刚刚退却,绯娜便执意要出行,前往小镇学士曾经居住的石塔,寻找遗留的可能药剂。这种活儿大可派人去做——比如我——谁知道呢,或许我会像她的帝国臣民那样,在她的药剂里下毒,或者至少把她迷倒,卖给当今皇太后换取一生富贵吧。
马队循着来时的硬泥路,蹄声哒哒,令伊莎贝拉有些出神。森林与那个不堪回首的暗红傍晚已截然不同。金色的阳光烘热发顶,深浅不一的叶片明丽又充满生气,藤蔓绿色的手掌迎风微颤,鸟雀歌喉婉转,马蹄翻出新鲜潮湿的泥土,风的味道干净又暖和,要不是树干上凝固的大片血块,泥地上来不及收拾的箭支,伊莎贝拉简直想把那晚当做一场梦算了。
“保持警戒,保持警戒。”威廉嘱咐佣兵队,自以为像模像样。他策马与伊莎贝拉并肩而行,挺直身板居高临下,斜睨着伊莎贝拉,只是正午阳光太过明媚,令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否则的话,伊莎贝拉真担心自己忍不住朝他的小号鹰钩鼻上吐口水。
“这是北岭来的头等战马,名唤雪风。”
“哦。”伊莎贝拉瞥了一眼他的灰斑马。站在庭院里不觉得,如今跑起来,倒比绯娜的暗红战马还要矫健。“先生,我奉劝你。”伊莎贝拉斜挑视线,审视光晕中威廉一团模糊的脸。他的肩膀似乎僵住了,管他是不是真的,这样去想就好。“在我们崇高的殿下面前,收敛你那不炫耀就会死的脾性。你可知道对于不听话的羔羊,狮子都是如何处置的?”天呐,我听起来就像梅伊,甚至比凯还凶!
伊莎贝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将注意力转移到行程上。绿荫夹道的硬泥地剖开森林,延伸出两股分支,一条通往钟楼与方尖碑广场,另一条则是伊莎贝拉未曾走过的新路,其上的车辙印浅上许多。“走这条路,距离学士居住的石塔更近。”威廉踢马,主动领路。伊莎贝拉望向绯娜,她回以了然的眼神,沉默地拉扯缰绳,循着冷清的泥路前行。哼,一定是故意的。从方尖碑广场上明明可以望见学士石塔的灰瓦,领我们走这条陌生的路,无非是担心绯娜亲眼目睹贝里老爷没有照她吩咐,收容管理所有难民。依狮子的脾气,等她缓过劲来,有你们受的。
伊莎贝拉轻踢战马,领先威廉半个马身,在前面开路。
落湖镇虽然是个有名的古镇,实际大小可能还不如夏宫的御花园,打马前去实在奢侈。倘若贝里老爷要与学士分享厨房里刚烤出来的新鲜面包,不待面包表面的脆皮软掉,就能送到学士大人的餐桌上。坐在马背上望过去,学士所居石塔的灰顶像个梳了中分头发的老妇,阁楼的瘦长高窗让人想到贝里老爷显眼的鼻子。虽说秘法师听命于秘法协会,隶属帝国皇帝,但服务于城镇,尤其是供职贵族庄园的秘法师,很难说是与皇帝,还是跟朝夕相处的领主们更亲近。正如泽曼学士,服务于黑岩堡的这些年,他想出许多法子,不但关照艾诺一家的身体健康,还为仆人安装假牙,甚至在农夫手里的种子上下功夫。很难想象,他的所有行为皆由几位大学士一一指导同意,其中许多,反倒与帝国派遣秘法师的初衷相悖。而我们吝啬钱财,精于献媚的贝里老爷,对一位学士的离去居然毫不动容?
疑虑被石塔院落焦黑的外墙证实。院落外钉有尖木桩,木桩看上去极新,应该打下不久。亏了这些简陋防御的福,学士石塔与院落并无受尸潮摧残的明显证据。威廉熟门熟路,搬来墙角被炸成两半的石像鬼,翻进院中,为一行人打开后门。“恭迎殿下,莅临巴迪学士的杂货小院。”威廉笑容诡异,他本来想说“垃圾”的,从他的嘴型看得出来,而院落里飘出来的味道——“垃圾小院”是个挺配得上它的名字。
“诸神在上!”习惯了香水和鲜花的绯娜率先捏起斗篷,掩住鼻子,随行的佣兵也大声咳嗽,越过威廉的肩膀望过去,石塔后的院落中杂草丛生,不明液体将泥土地浸得黄中带绿,反射出泥土不该有的金属光泽。
“他以吃铁锈为生吗!”怨不得绯娜抱怨,就连伊莎贝拉自己,也暗暗屏住呼吸。威廉哈哈笑,力图摆出潇洒的姿态,结果吸进空气里的怪味,为了不当场大打喷嚏,憋得满脸通红。“啊——您闻到的不是铁锈,敬爱的殿下。巴迪学士爱玩气球和油瓶,他那个半疯的助手灰胡子也一样。这院子里堆的全是报废的秘法玩意儿,父亲曾经劝说巴迪学士,拿出其中的一部分,清理一下卖给路过的旅客,可以赚来不少铜币哩。可他就是不乐意,说什么浪费他的时间就是要谋杀他。”威廉摊手。绯娜挖苦道:“铁锈终究难吃,废油蘸铁锈,最好裹腹。”
怨不得绯娜,这位巴迪学士,凭一己之力,颠覆了伊莎贝拉心目中学士干净有条理的好印象。伊莎贝拉跟随绯娜下马,佣兵们自告奋勇留下看守马匹,警戒周遭,然而闪烁的目光将他们出卖得一干二净。除了耗子,谁愿意往垃圾堆里钻呢?
穿过黑铁环木门,悔意与胃液一道翻涌。不论院落是否荒废多时,它看上去都像一座垃圾山。墙缝之间沤满了乌黑的油渍,弯曲的锈铁块,各色的金属搅和在一起,最后在一种难看到极点的形态下冷却凝固,贴在灰黄的墙壁上,活像一大块发霉的面包团。肆意支棱的金属块之间,长蘑菇的霉烂桌椅,挂有几片油腻破布的钓竿,破裂的橡木桶塞满金属废料之间的空隙。一根瘦长的,玻璃尖桩一样的东西矗立在庭院正中,上面戳的发黑的玩意儿但愿不是腐烂的肉块。一只硕大的乌鸦正盘旋尖桩上,啄食那萎缩的黑块,看得伊莎贝拉胃液翻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乌鸦的眼瞳跟它的羽毛一样黑,对闯入庭院的陌生人毫无兴趣。
“这地方,就算留有药剂,也一定不能给人使用!”身为半个秘法师的情人,伊莎贝拉做出判断。
“您果真需要,我可以差遣那些吃白食的家伙过来,反正翻垃圾他们最在行。”威廉满不在乎地耸肩,对伊莎贝拉的判断表示认同。他甚至已经转向敞开的木门,足尖点地,迫不急的想要离开。
“多办事,少说话,两个蠢货。”绯娜拢起斗篷,院落奇怪的味道也让她眉头紧皱。然而看她倔强的模样,伊莎贝拉就知道今天绝对无法轻易撤离这臭烘烘的院子。就算什么都没找着,她也会强令我们搬走那生霉的大柳条篮子,证明狮子皇帝的英明。伊莎贝拉瞥向倚靠墙角,其内堆满废物的大篮筐,看那架势,能把院子里的三个人一口气全装进去。除了被他们囚禁虐待的克莉斯,服务黑岩堡多年的泽曼学士,秘法协会里净是怪人,他们的东西,还是少沾染为妙。
“塔里有人,注意警戒。去外面叫两个佣兵过来,要头脑和身体一样棒的。”绯娜吩咐。威廉唤来佣兵劈开房门,这次他却不自告奋勇了,持剑虚靠石塔灰黑的墙壁,举起出鞘的钢剑,示意佣兵先上。
胆小鬼。伊莎贝拉嗤之以鼻,取下角弓仰望石塔。不知巴迪学士是否曾在塔底熏制火腿,石塔外壁黑得跟被烟熏过一样,玻璃窗大抵自从建好就从没擦拭过,一片深灰什么也看不清,真不知绯娜从何得知藏匿人员的行踪,又是哪位神祇给她的自信。伊莎贝拉瞥了绯娜一眼,她仍然裹着贝里家的紫红斗篷,轻薄的丝绸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顶着苍白的面容,狮子气定神闲,以十足自信的眼神回望她,伊莎贝拉赶紧收回目光。你这笨蛋,你忘记帝国的新皇帝是高明的猎人,受训多年的军团统帅了吗。唉,当初真不该救她,令奥维利亚最大的敌人活跃于阳光下。
“小笨蛋,你可选了个错误的地方,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否则的话,一会儿爷爷教你后悔到屁眼子里!”佣兵扒住门框,吼得比大竞技场外兜售炖饭的少年还大声。后门大开的石塔静悄悄,倒是相距不远的方尖碑广场上,婴儿刺耳的尖锐哭叫透过高耸的树影传到耳中,令人不由皱起眉头。
“动作快。先前破门弄出那样大的动静,冬眠的熊也要被你们吵醒了,这会儿还不上去,等着他们下崽子吗?”伊莎贝拉持弓上前,佣兵侧身为她让出通道。木门另一侧,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格,在阴暗的石塔内部投下龟甲般的明媚投影,细长的影子一闪而过,相互交换眼神的佣兵让伊莎贝拉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指望不上。”伊莎贝拉埋怨。她迈步向前,矗立院中的绯娜倏地抖开斗篷,轻松将她超越。
又搞什么鬼?伊莎贝拉不明就里,只能跟在她的斗篷后面。两人一前一后钻进石塔,塔内凉意袭人,粉尘味中夹杂一股与室外截然不同的药剂味道,令伊莎贝拉想起绿影庄园的密室。一地狼藉的石室内空无一物,靠墙的地方是木楼梯,光柱照亮木头扶手上的树木年轮,灰尘于光束中飞舞,绯娜掀开兜帽,走进那束光中,红发明火一般耀眼闪亮。她抬起头,视线透过扶梯的空隙,惊动了某个沉重的活物。那东西踢响玻璃瓶,笃地撞上什么东西,接着楼上哗啦声响,伊莎贝拉仔细分辨的时候,风的声音灌了进来。“他打算逃跑!”她边嚷边往楼上跑,一步跨越三级台阶。石塔二楼一样被搬得只剩空荡荡的木头架子,杂乱的脚印踩得到处都是,有几处明显是最近留下的。脚印尽头,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蓝袍子正撅起屁股,顶起背上的硕大包裹,努力将自己挤出窗外。
“没头苍蝇,你应该等待统帅的指示!”绯娜追上来,笃笃的脚步声惊动卡在窗户里的男人。他回头张望,惊慌之下额头碰响窗棂。伊莎贝拉只来得及看清他杂乱的灰色胡须与惊慌失措的黄绿眼睛,就见他在碰撞中失去平衡,尖叫着跌下窗口。
“苏伊斯保佑。”伊莎贝拉奔向洞开的玻璃窗,再次忘记等候她临时的统帅吩咐。回去少不得要被她拎着耳朵训斥,横竖都是挨骂,伊莎贝拉干脆放弃挣扎,任凭绯娜“喂”了好几声,也没有搭理她。
窗口外面,男人的背囊被月桂斜伸的粗壮枝干勾住,一双脚垂在袍子外面,乱蹬一气,脚上凉鞋断裂的带子飞起老高,最后干脆连鞋一起飞了出去,被月桂叶丛勉强托住。
“我不去!我不去!我会死在路上!我,我不听学会的!大学士说话也不行!我不是,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只会少少的东西,只对气球有兴趣!求求您,别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