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叫这家伙灰胡子,他是巴迪学士的佣人,脑子有些——”威廉敲敲自己的额头,咔嚓一口将苹果咬得汁水飞溅。“镇长和父亲都曾提供佣人给巴迪学士,但是学士嘛——”威廉挤挤眼,抛出一个“大家都懂”的神情,“要没有些怪里怪气,双子塔都不收哩。”说完耸耸肩,自以为完美回答了绯娜的问题。佣兵们按照绯娜吩咐,仍旧在五层高的石塔内翻检,不时弄出一连串金属撞击声。守护石塔底层的佣兵抱住肩膀,靠上石壁,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向别处,对疯疯癫癫的灰胡子缺乏基本的兴趣。
威廉应该没有说谎,伊莎贝拉得出结论。“你叫什么名字?大名。”她扮演银狮,替绯娜询问,踱向蹲在石厅正中,将包裹抱在怀里的邋遢中年人。他抬起视线,额头皱纹叠成三道深刻的横线,黄绿的眼睛虽然明亮,其中野兽样的惊惶却无法忽视。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视线不断在绯娜,伊莎贝拉,威廉三人身上跳跃,丢了鞋的脚露在袍子外面,脚趾不安弹动,要不是绯娜命人关上了塔门,只怕这家伙现在就要夺路而逃了。
“灰胡子。姓名实乃他物的赋义,跟本质没有关系。”他大力吸鼻子,透明的鼻涕依附在深灰的鼻毛上,被射入石塔的阳光照得发亮。“学士的架势。”绯娜评价。灰胡子瞥了她一眼,抬起黑乎乎的手拭去鼻涕,尔后继续搂着包裹,端详油腻的窗玻璃。他抱住膝盖的手指节粗大,右手食指的指甲不知丢在了哪次疯狂的实验里。
“如您所说,巴迪学士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瞧他把老爹让给他的土地弄成了什么样子?这座塔原本用来供奉六世皇帝,顶层则有威尔的壁龛。当初为他腾出地方来的时候,泰德准没料到今天的局面。”
“没错,我只是半个疯子罢了!让我走,放我走吧!”自称疯狂的灰胡子读懂威廉揶揄的笑容,陡然间转向绯娜,睁大他闪亮的小眼睛。“让你走?没问题。”话音未落,灰胡子便蹦了起来,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绯娜。不知是她的面容还是包裹身体的丝绸斗篷让他却步,灰胡子上身扑过去,缺了草鞋的脚慢了好几拍,最终顿住,撅着屁股以半跪不跪的诡异姿势迎向绯娜。绯娜轻笑,威廉的目光轻巧地移向她,落在她被阳光照亮的脖颈间,足有好几个呼吸,注意到伊莎贝拉的视线后,那家伙立刻望向二楼,假装关心佣兵的工作,更加令人不齿。
“我可以赦免你,与此同时,统帅的职责令我必须赏罚分明。你身为秘法师的仆从,本应忠诚于他,却违抗学会的命令将他抛弃,不仅如此,甚至侵占学士财产——”绯娜似乎没注意到伊莎贝拉与威廉的交锋,注意力都在黑胡子身上。她的目光向来锐利,灰胡子被她刺得蜷缩起来,像棵被狮尾扫中的含羞草。
“这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巴迪让我拿——我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我是助手,不是奴隶,不是柏莱人!没人能夺走它们,没人可以!必要的话,我要去洛德赛,请求皇帝亲自裁决!我去过双子塔,我认识路!”
绯娜“哈”地笑出来,灰胡子把包袱搂得更紧,悉索的声音从他怀抱内发出,听不出属于什么器皿,这下子,就连伊莎贝拉也好奇起来了。
“这很公平,灰胡子。我放你离去,不过你得留下从学士手上搜刮来的东西。秘法师的一切属于秘法协会,而秘法协会,隶属于我。主人找你要回自己的东西,就算是奥特亲至,也不会质疑我的裁决。”
说完她打个响指。威廉趁机扑上,与灰胡子拉扯起来,伊莎贝拉愣了几个呼吸,然后才意识到那其中也该有自己的一份。诸神啊,我都在做些什么。父亲一直教导我,要怜悯贫弱之人。我修习弓术,依靠自己的力量赢下一场场战斗,结果却伙同好色的帝国男人欺负一个半疯的老头子?伊莎贝拉不肯出力,倒不妨碍威廉和灰胡子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包袱外层的布料终于被撕开,那柔软的亚麻色内衬,干净得与巴迪学士的石塔格格不入。伊莎贝拉愣住,拽住灰胡子袖管的手没再用力。灰胡子来不及收回力气,自然搞得自己四脚朝天。他的包袱甩出去,里面不知什么东西破了,亚麻内衬上透出一团油渍般的污迹,寸寸扩散。
“布朗!铁锹!”威廉直起腰,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大喊佣兵。佣兵们巴不得从翻破烂的肮脏工作中解脱出来,冲下楼的动静像群冲向食槽的猪。灰胡子大声尖叫,肮脏的手伸进包袱里。要是他掏出个秘法炸弹,我们岂不全得完蛋?伊莎贝拉警觉,奔到绯娜身边,换来她的再三审视,不知又瞧出了什么来。
“或者——”绯娜背起手,她的声音令灰胡子和佣兵都安静下来,手臂上留有长疤的铁锹推搡前面的布朗,布朗握住楼梯扶手,静待绯娜的命令。“你把包袱打开,只要能证明真是你的东西,让你带走也无妨。”
灰胡子的嘴巴登时闭紧,明亮的小眼睛睁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绯娜,警惕地判断她的信誉和权威。绯娜淡然一笑,示意威廉唤来其余佣兵。“你打算在屋子里给我看,还是去院子?别指望你的腿能快过我的马。”灰胡子沉默地爬起来,满是尘土的长袍面向紧闭的石塔大门。铁锹快步赶过去,抢在他之前打开门,唯恐他趁机溜走。
木门吱呀打开,风忠实地将院落中的异味送入石塔,伊莎贝拉不由得屏住呼吸,脚板仿佛粘在了地板上,花上好大力气才能抬起来。
“你出入双子塔时,可曾听闻过此人?”佣兵看守灰胡子,鱼贯而出,绯娜陡然间发问,伊莎贝拉抬起的脚顺理成章地放下来。“这个人?”半疯不疯,连个名字都没有家伙?绯娜点头。“他的身上……他的眼睛里……有种学士才有的东西。”狮子碧眼微眯,打量慷慨的阳光中,灰胡子发白的蓝袍子。“算了,都一样。学士也只是凡人。你可知道,难缠的邻居不准你挪动院子的篱笆时,如何将他说服?”绯娜挑起一侧嘴角。又来了,伊莎贝拉忍不住嘀咕,帝国伟岸的君主又要摆出她狮子式的自信神情,炫耀统治的智慧了。她奥维利亚淑女的微笑懒散至极,不愿大费周章配合,只漠然地看向得意洋洋的狮子。
“拆掉他的围墙,他就会同意你挪篱笆了。”
这就是你威胁一个半疯老人的全部理由?天啦,不可理喻!伊莎贝拉甩给绯娜后脑勺,大步走入庭院。院子还是那么臭,灰胡子的鼻子塞满了鼻毛,多半是闻不到,围在他身后看管他的佣兵们则被熏得面色凝重。那家伙蹲在泥土斑斓的金属反光上,鼓捣他被扯垮的包裹。一截黑石滚出包袱,其上雕刻一名高举巨剑的剑士,剑士脚下,古老的纹章模糊而又熟悉,一把攥住伊莎贝拉的心脏。她疾走几步,绯娜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顾虑的铁手搭上伊莎贝拉的肩膀,拖慢她的步伐。眨眼之间,灰胡子已把那截石雕收回袋子里,板结的泥地反出灰白的光,一切似乎只是幻觉。
你想做什么?好吧,如果你真要追究,如今的你或许做得到,然而之后呢?说服绯娜让她相信柏莱人的寓言,告诉她赫提斯屠杀柏莱人的残酷命令让他自己遭了殃?还是寄希望于自身难保的新皇帝据此调转马头,率领她的流民军团攻陷双子塔救出克莉斯?疑虑让伊莎贝拉却步,绯娜踱至她身边站定,抱起手臂,示意灰胡子开始他的表演。
“我喜欢球,飞起来的球,大人。”灰胡子扬起笑脸,厚实肮脏的胡须下面,原来藏有一个纯真的男孩。那男孩扯开包袱口袋,捧出一只干瘪的茶色皮碗。皮碗造型古怪,只得半只,下半截钻了孔,孔里系有麻绳,绳子下面绑有蜡烛。他把皮碗搁在地面上,双膝跪地,右手伸进布袍的宽袖子里,摸索半天,最后掏出来一对火镰。
“火是神的杰作,飞行也是。苏伊斯将飞翔的能力赐予鸟儿,密尔神将淬火的秘诀教给地上的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眼下的疯狂化作来日的荣光。第一个用石块凿出火星的人,第一个雕刻纹章的人,第一个印刷书籍的人,创造文字的人,创造的人,创造的人——”
他嘴唇紧绷,牙关紧咬,越来越用力,简直要把火镰当场敲断。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令人心头发毛,火星接连不断闪现,却偏偏错过皮碗下系着的短蜡烛。佣兵不安地变换站姿,威廉下颌抖动,不断咬起牙齿,活像灰胡子的手指正含在他嘴里似的。只有绯娜,神色专注,星点火光倒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初时只是午阳的一部分,最后终于从中挣脱,嘭地爆出一团惹眼的赤红焰火。
“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呐,来啦,它来啦!”灰胡子霍地蹦起来,手舞足蹈。他扬起火镰险些刮到威廉小号的贝里式鼻子,惹来他嫌恶的目光。灰胡子跟前,跟皮碗栓在一起的蜡烛不知被他动过什么手脚,火苗越燃越大,最后居然膨胀至烛身大小。无数滚烫的泪珠顺着蜡烛流下,由麻绳系住的小小皮碗渐渐鼓胀,最后在灰胡子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中,摇晃着升起,想着不可逼视的灿烂阳光,越飞越高,直到越过院落竖起的巨大柳条篮,翻过凹凸不平的转头院墙,飞向一望无际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