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今天夜里,崩溃只是早晚的事。在为活牛的事责骂过管家,冒险去石塔抓回来一个疯癫的半学士,又命令贝里家掏空家底,将库存的手半剑,双刃斧,钉锤,链枷,长弓,熟皮甲,一股脑儿倒出来,给临时选拔出的难民装备起来之后,伊莎贝拉本以为绯娜会成竹在胸,起码想出些鼓舞人心的演说辞令,结果她却说出这种话来,就在下午安顿好灰胡子,命令管家带他去药材仓库,为自己准备好几剂镇痛退烧的药物,充作临时司令部的二楼书房只剩她俩的时候,简直就是专门为了教她丧气。

伊莎贝拉咀嚼干酪,用剩下的半个圆面包去刮装过洋葱猪肉浓汤的碗底。晚餐先于傍晚而至。她与绯娜,贝里老爷共享长桌。餐厅就设在书房楼下,但绯娜坚持决战前夕,指挥官不能为了填饱肚子这点小事离开她的指挥室——即便所谓的指挥室只是由腾空的书房临时充任的。

“殿下。”绯娜身前的面包几乎未动,只有浓汤下去了些。不管灰胡子的药剂疗效如何,反正只那味道就让人倒尽了胃口。贝里老爷将上了釉的彩陶碟子推向绯娜,碟子里的葡萄挂满白霜。进来的时候,他就献宝似的呈上这一碟紫葡萄,再三强调洗葡萄的水不是从井里,而是自镇子上的水塔她来。“您身为统帅,应该多吃点儿。学士还在时,曾提及这些种子来自双子塔,夏日服用,对肠胃多有裨益。”贝里老爷微笑,自豪的神情仿佛跨过红顶庄园的围墙,冒险为统帅取得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鸟用的葡萄的正是他本人似的。

“劳您费心。”绯娜不咸不淡地回应。按她以往恶劣的个性来看,甚至算客气的呢。算了,操心这老头做什么,比起你,绯娜更加不信任他。伊莎贝拉重新专注在面包上,最起码,温热的肉汤够咸够浓,为她的身体注入力气。她一口气将湿哒哒的面包团塞进口中,吮吸指间残留的浓汤,努力记住它的滋味,窗口外明媚透亮的阳光,甚至是绯娜紧锁的眉头。她说得对,苏伊斯为我作证,真相站在她那一边。这一顿或许就是我的最后一餐,万一不幸发生,我也就不用日日担心克莉斯,只要逗留冥道,总有一天,死神会让我们相遇。灰暗的念头居然让她心情平静。事实再清楚不过,太阳落下之后,尸潮将会再次席卷而来,尸狼,尸兵,死鸦,数不胜数的干尸都将更加凶猛狡诈,而骸骨大将的巨象可以轻易突破贝里庄园孩子气的围墙,让陶醉在空口许诺中的难民们顿时清醒过来,他们的溃逃会像雪崩一样,壮观又彻底。

这么想着,伊莎贝拉再次拿起手边的匕首,插向长桌上的陶盆。里面是被烤的流油的猪肉肠,由厨子新收下的难民帮忙切片。此时此刻,趁着西方的天空尚未转变为血色的淤青,活人的勇气尚且存于胸膛的时候,威廉与管家正大声吆喝“白吃白拿白喝汤”的难民,让他们将地下储物室内堆积的木桶,斗柜,雕花的窗棂搬运出来,码在贝里家低矮的砖墙前面。“每人再回去三趟,动作慢的,入夜之后跟奴隶一起,看守大门!”书房门虚掩,威廉的嗓音由中庭内传出,听上去仿佛喝了两桶啤酒。

让我去办,我可以干得比他好十倍。伊莎贝拉用力咀嚼面包团,把怒气都耗在上面。同时她心底也很清楚,能够跟随绯娜,参与她的决策和会议实乃诸神的眷顾。生活在公主塔的日子里,每当封臣拜访,迎接帝国使臣,甚至清算城堡一年的收入与支出的时候,父亲总会叫上他的儿子,先是安德鲁,后来换成亚瑟,而我将跟随帝国的主人,观摩皇帝如何做决定。

“小人已秘密备下快马,栓在后门,由信得过的仆人看守。他们的头领戈德曾是皇家骑士的扈从,巡逻的佣兵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串发霉的面疙瘩。”

皇家骑士,那也要看是哪位。要是艾莉西娅的扈从,保不齐已烂醉如泥,倒在哪个女仆的裙子底下爬不起来了。伊莎贝拉偷瞥绯娜,她握着半只圆面包的架势跟手持金印没什么两样,病中苍白的面色让她尤其威严,不用想也知道,眼下她没有半分心思放在旧情人身上,不像自己,手指与腿侧虽已磨出老茧,心仍逗留公主塔内,哪有个可靠统帅的样子。

唉,就算艾莉西娅在这里也好啊。不论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会拼尽所有,保护绯娜的安全。

“劳您费心。”绯娜赞许的口气跟她玻璃杯里的白水一样寡淡。整个庄园或许只剩下这一个玻璃器皿,就连贝里老爷本人,也用跟伊莎贝拉一样的木杯喝酒。“最好的战士看守马屁股实在浪费。挑选一队坚强的佣兵,我需要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出发。”绯娜递过来要求的眼神,然而伊莎贝拉完全搞不懂她想要什么,茫然眨眼,最后几乎令她的统帅亲自站起来。“破晓后,我先后派出过两拨斥候,两队人都回报掌握骸骨旗帜的长毛象骑士与群尸一起,驻扎在河谷中。”绯娜顿住,视线落在贝里老爷身上,伊莎贝拉同样望向他。老头子的鹰钩鼻微微翕动,谄媚的微笑照老样子摆在脸上,藏于桌面下的膝盖轻抖。

“自从殿下驾临以来,小人听候差遣,照您的吩咐,将无家可归的穷人,流浪汉,小偷,土匪全都迎进了门。为了喂饱院墙里多出的人口,贝里家三年来的存粮一日内消耗殆尽。小人愿为陛下献出一切,只希望贝里家能够有人继承——”

“放心好了。你儿子成功把自己从突袭名单里剔了出去,凭借他的愚蠢和傲慢。”绯娜右手托腮,并拢左手食指与中指,轻点长桌。她的视线转移到伊莎贝拉身上,贝里老爷垂下脑袋,不用说,一定正暗自窃喜。伊莎贝拉相信斥候没有说谎。那河谷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就像尸潮大军曾出现在死谷底下一样。生于地下的不死生物一定有他们秘密的通道,用以穿越死与生的界限。河床底下说不定布满深及地底的裂隙,供无数鬼腹蜘蛛,白毛尸鬼爬进爬出。

“为我的银狮子挑选一队佣兵,让他们吃饱饭,不许喝酒,立刻出发。”绯娜吩咐贝里老爷,眼睛却看着伊莎贝拉。她在审视我愿不愿意供她驱使,做她的刀剑。看在诸神的份儿上,我是个奥维利亚人,而且是个公主,并且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倘若采用帝国律法,我甚至能够继承黑岩堡。傻瓜,你在想些什么。河谷地带潜伏着什么,难道你全不知晓吗?干尸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犹如蜂巢中拥挤的蜂群。它们的女王坐镇尸潮正中,而你要带领的是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佣兵。好的统帅绝不将性命交给不知名的护卫。伊莎贝拉与绯娜对视,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红的发顶,眉毛,睫毛上,像极了葡萄酒的颜色。如果她是酒,那也是大陆上最香醇最致命的一桶。

害怕了?绯娜的眉梢与嘴角都挑起,神情传递出赤裸裸的挑衅。贝里老爷垂着脑袋,视线时不时飘到伊莎贝拉身上,暗自打量这位银狮子是否如传闻般忠勇坚强。

我可以拒绝。堂而皇之地拒绝她。现下我们都一样,都是半个侍从也没有的落魄贵族。出使帝国的我甚至比她还强些,至少没人撵在我的后面,想方设法要我的脑袋。我可以将一切说破,如此一来贝里老爷片刻间就要翻脸。就算绯娜发怒,以她病弱的身体,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能拉弓,还能骑马。

可我怎么能露怯。当着帝国的新皇帝和她的子民承认奥维利亚公主的勇气不如银狮子?父亲教我要忠诚善良,我一心热爱的骑士勇敢正直,而我却打算臣服于恐惧,背弃朋友?朋友?我?跟绯娜?就算没接受过一天正经的军事教育,伊莎贝拉也明白,突击之前想东想西可是大忌。我真是不成器,闺阁里的小说家打算凭什么击退尸潮,纸页间的幻想吗?振作起来,把你当做克莉斯,像她一样,作战的时候只作战。

伊莎贝拉努力认清现实。佣兵是贝里老爷遵照绯娜的旨意,为她挑选的。为首是那个戈德,头发剃得精光,红金的大胡子直续到胸口,肩膀得有伊莎贝拉两个宽,骑在马背上简直是只橡木桶——一只包裹链甲,外罩熟皮甲,连小腿也绑上青铜护腿的全副武装的桶。他挑选的佣兵装备也算精良,背后的双刃斧磨得闪亮,箭支塞满箭囊,长剑收于鞘中,颠簸的金属让行进的队伍叮叮当当,脆响渗入昏黄的丛林,乌鸦或夜枭的声音一声也听闻不见,只有虫鸣窸窸窣窣,在即将倾轧的长夜前瑟瑟发抖。

“尸潮之中,不乏蜘蛛骑手那样敏锐的斥候。我们大张旗鼓地接近,一定会被发现。”伊莎贝拉尽力冷静地阐述。在她审视佣兵的时候,戈德也在打量她。不知他是否能够看出,腰间的长剑实在笨重,熟皮甲又重又硬,让伊莎贝拉浑身别扭。要是让他们发现我根本不是公主驾前勇猛的骑士,只怕立刻就要调转马头,跑回围墙后头去了吧。

“我有幸从几次尸潮中存活。”我虽然不是身经百战的银狮卫士,但对付尸潮,可是货真价实的行家。我得自信点儿,克莉斯出击的时候,手从来不抖。伊莎贝拉装作漫不经心,扫视土路两侧的丛林。昏黄的夕阳将树的影子拉长,叫不出名字的乌黑枯木枝干扭曲,在一众绿影的拥簇下,有如披头散发的女巫,扬起瘦长的黑色手指,指向淤青的丛林深处。一只羽翼宽大的渡鸦收拢翅膀,落在枝头上,害伊莎贝拉的心脏猛地收紧。幸而渡鸦的双眼黑如墨汁,而不是令人发慌的枯黄。

“活死人进攻时,将如潮水一般,砍倒一两头干尸容易,然而他们不怕痛苦,不惧死亡的气势很快会将活人压倒。也就是说,夜幕降下之后,尸潮大军一定会采用最简单的战术,一股脑儿冲向贝里庄园。指挥尸潮的骸骨将军骑乘长毛象,声势浩大,行动笨拙,为了与大军一起行动,应该不会选择难以穿越的密林河谷。”

“你们的任务是伏击。”出发之前,绯娜曾三次将伏击地点指给伊莎贝拉看,巴不得把她的脸摁到地图上。在贝里老爷提供的那张落湖镇地图上,尸潮盘踞的河谷地带全有丛林覆盖,三条蚯蚓般的细线绕过密林,与贝里庄园相连,居中的那条,距离最近。绯娜的手指沿着道路滑动,指头上的茧子擦过羊皮地图,沙沙细响。“那家伙指挥野兽。我不认为脑仁腐烂的动物能比活着的更加聪明。所以她的进攻必定粗暴蛮横。你就在这里,这处高地守住她,等她率军通过,用你的秘法弓射爆她的脑袋!”她提起指头,用力戳了地图三次,碧绿的眼睛里见不到惯常的傲慢,只有专注。“杀了她,给我活着回来。”

我能做到吗?皮甲之下,心脏怦怦跳动。伊莎贝拉摸向颈间,母亲的遗物早已成为她的护身符,即便隔有盔甲,不能触摸它的轮廓,那温热的项链也令她安心。

“前面不远有一处高地,我们就在坡顶伏击。活尸虽众,全仰赖骸骨将军一人控制,只要干掉她,尸潮自然崩溃。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高地?”戈德与几名佣兵对视,强横的宽脸挤出个难看的笑容。“佩戴徽章的骑士老爷们自然听不进咱这些用脑袋换面包的家伙的话,那画地图的白痴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雇来的,骗了几年吃喝,把贝里老爷哄得团团转,每天乐得鼻子都要掉了。”说完戈德抖起肩膀,自顾自干笑两声,周围的佣兵或者似笑非笑,或脸现鄙夷。“兄弟们,咱们领银狮大人去瞧瞧她的‘高地’!”戈德大声吆喝,猛夹战马。他座下的黄骠马掀起一阵尘土,伊莎贝拉只得屏住呼吸,踢马跟在后面。

森林的绿影屏风一般被拉开,狭窄的土路旁,突起的缓坡仿如驼背,完好之时也绝不超过四米高,现下更是从中塌陷。塌方发生在不知多久以前,堆积的泥土与岩石间业已被苔藓和绿草占据,树木横倒在斜坡上,其上生满各色蘑菇。

“喏,大人,这就是您所谓的‘高地’。”佣兵们全都憋着笑。伊莎贝拉则眉宇难展。背上的角弓逐渐热起来,绝非是夕阳的缘故,活死人近在眼前,到时候看看你们谁笑得出来。伊莎贝拉极目远眺,逃窜的鸟群组成一股旋风,喧哗着从黛色的远方席卷而至。仓促间,甚至有一只白喉咙的雨燕砰地撞上松树,坠落在硬泥地边缘。它肚皮朝天,黑色的细爪蜷缩,只略微抽搐了几下,便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