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下!”
除了突兀的命令,生了对厚嘴唇的詹妮甚至称不上有向艾莉西娅问过好,然而艾莉西娅别无选择。毒箭从她头顶射过,目标不言而喻。摸着良心讲,艾莉西娅当然不希望弥兰达身死当场,诸神作证,光是想到那个木板脸克莉斯将要拿出什么样的肃穆神情,就让艾莉西娅一阵头大。当然她也绝对没有向埋伏在左近的第七军团士兵讲解弥兰达身份的闲暇。
毒箭一定落了空,从扑出的士兵那明晃晃的短剑可以轻易推知。艾莉西娅不清楚他们出动了多少人,以她对弥兰达的了解来说,与其担心她的安危,倒不如替自己的命运焦虑。厚嘴詹妮不说二话,俯身扛起艾莉西娅,把棘手的敌人留给同伴,自己转身就跑。就在棕榈树叶扫过艾莉西娅头顶,詹妮冲上山坡,踢起一大堆落叶的时候,金铁之声在她背后大作起来,听得艾莉西娅浑身发痒。
我能亲自给她点儿颜色看看,杀出重围,走上艾莉西娅该走的道路。我是遭人抛弃,不是丢了步战冠军的勇气与技艺!
“放我下来!”艾莉西娅捶向詹妮后背。骨架粗壮的老女人蛮横起来像头老驴,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向前。
“我是艾莉西娅,‘火舞’艾莉西娅,不是发霉的豆子!扛我回老巢之前,识相的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识相的最好乖乖闭嘴,少放臭屁!”
好大的胆子!我好歹还姓霍克,燃鹰旗下讨饭吃,居然明目张胆招惹我!艾莉西娅气得咬牙,拳头捏起又松开,最后只能无力垂落。密林之中,詹妮奔跑有如常人,更别提她肩膀上还扛了个艾莉西娅,即便单论强壮的程度,丢在银狮里也算出色的那一拨。呸,怎么又想起她身边的人!艾莉西娅别过脸,跟自己怄气。詹妮背后,烟缕伸长它半透明的腕足,拨开深绿的肥厚叶片,不紧不慢撵上来。他们在森林里点了火,毋庸置疑,巫医药材库的火也是他们的杰作。懂得耍点小手段,而不是正面强攻村寨,算这个大嘴女人还没蠢到家。不过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忌惮野蛮人的木弓竹矛。艾莉西娅忽然升起很不好的感觉。
“你带来几个人?”她趴在詹妮肩头问。
“算上你,正好十二个。”詹妮没好气。“老娘奉命去洛德赛接你,眼下两手空空,教我拿什么交差?煤球王子在雀尾海峡重创我们,沉了四艘军舰,劫持了‘海象’和‘赫提斯’,幸存的战舰只有铁甲战船‘黑山’号。怂蛋东西,只会躲在背后偷袭!口口声声要求雨季和平的是他,说出的话还不如老娘一个屁!”
“图鲁人不说谎。”艾莉西娅脱口而出,詹妮被她激怒,倾斜肩膀,将霍克家的步战冠军卸在山坡顶上的枯叶堆里。“发什么疯,轻点儿!”艾莉西娅瞪她,厚嘴唇的詹妮视若无睹,握剑望向山岗下。
图鲁人开辟的河谷林地烟雾弥漫,但仍不见火星。浓烟棉花一般,塞满树林空隙。棉花团外围,有人分开密林,追击而来。不知詹妮的手下是否已被弥兰达打倒在哪里,还是干脆转身逃走,做起黑珍珠港的发达美梦,总之循迹而来的,一个白皮肤的都没有。“喂,我说,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坐在这儿,给人当靶子吧?”艾莉西娅拽住詹妮胳膊,想要借力站起来,被她无情挥开。“我叫詹妮,不叫‘喂’。”艾莉西娅撇嘴,山岗下面,目睹这一切的弥兰达举起她的帝国刀,随她而来的图鲁勇士就此分为两拨,头上扎有褐色鸟羽的那些拉开他们蹩脚的木弓,山鸡杂色的羽毛绑在箭尾,长短样式各不相同。
“投降吧,你伤了脚踝,跑不了多远。这片丛林是我部族的后花园,我们的勇士清楚每一棵树的位置,哪些树的果子能吃,哪些生有毒蘑菇。在丛林里面,帝国人永远不可能是图鲁人的对手。”弥兰达向艾莉西娅喊话。
“嘿,艾莉西娅好歹也算你的老相识。你们庄园厨房里的火腿,有多少是从她马屁股上卸下来的?到了你的地盘儿,你就这样招待她?”艾莉西娅朗声回应,手指戳进詹妮腰里。“干什么!”詹妮放低身体,怒目而视。“快跑吧,“艾莉西娅压低嗓音,”这家伙跟我喊话吸引注意力,同伙肯定不知道从哪里包抄,把我们包围了。”
“你先跑,我奉命保护你。”詹妮的注意力仍在图鲁人身上。她将佩剑插进落叶深处,拔出随身短剑,为艾莉西娅割断束缚。“拿着我的剑,一直往西,有条石头河床的小河。我们的人有船,他们认得我的剑。”认不得你的剑,也该认得我这身皮肤。艾莉西娅腹诽,但送上门的武器,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接过匕首,点点头,转身朝詹妮所指的方向跑去。爬满苔藓藤蔓的巨木一株接着一株,巨大的板根隆起直达膝盖,瘸腿的鸟儿跑出不过十几米,詹妮宽厚的背影便已完全消失在浓密的绿影深处。我现在手脚自由,又有武器,实在没必要回雷蒙的鸟窝。天知道他会怎么羞辱我,再说了,我参加比武拿下冠军,可不是为了当他手下,供他使唤的。
数周以来最好的时机,千不该万不该,刚才不该托大,手脚都不方便,还往树屋下跳。艾莉西娅心里很清楚,虽然詹妮不见得有本身在丛林里捞到自己,但对于生于密林的黄金群岛土著而言,她一定跟只瘸腿的山猪一样显眼,到处都是她笨手笨脚拱出的痕迹。
有船再好不过。比瘸腿来得强,顺着河流总能到达入海口,然后嘛,艾莉西娅就是自由的鸟儿了。她割开拦路的藤蔓,从两株挂满绿果的白皮树之间挤过去。背后的丛林里,詹妮和图鲁人干了起来,听声音厚嘴唇的人没全跑光。詹妮大吼着呼唤盾牌,活像那东西有手有脚,会自己跳出来帮她挡刀似的。钢剑与长刀互砍的声音一声接一声,近得让人乐观不起来。他们会逮住我,狠狠地操我——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对雷蒙的实际价值。
艾莉西娅收起短剑,顺着山岗滑下,弥兰达口中滴雨未下的丛林滚了她一屁股脏水。詹妮所说的石床河其实不过四个马屁股宽,翻滚着白色水沫的激流你追我赶,从被洗刷得发灰的岩石之间低吼着冲过。詹妮所谓的船——一艘载了两人的独木舟——正艰难地挤在流水中沉浮,船上唯一看上去健全的家伙双手撑桨,努力将船移向岸边,他的同伴手缠绷带,举起湿漉漉的胳膊招呼艾莉西娅。
“他们包围了詹妮,还有其他几个弟兄,就在正东方的小山岗上。图鲁人带了毒箭,我猜他们已经放了箭……”艾莉西娅原本准备了一整套说辞,留守独木舟的这两个家伙还算实相,没让她多费口舌。持桨的家伙用力撑船,手绑绷带的从独木舟里拿出一面叶片状的藤条盾,要不是上面有红漆草草绘制的燃鹰家徽,艾莉西娅还以为是他们就地取材,从哪个野人部落手里夺来的。
“守住船。缆绳是新编的,很结实。舱里还有最后一枚火焰弹,看好它,千万别掉进水里。它是我们唯一仅剩的。”撑船的横过船桨,跳下独木舟,跟在拿藤条盾牌的家伙后面,手持长弓的样子倒像个老兵。
不会有用的,密林不是射箭的好场地,帝国步兵称霸大陆的纪律和方阵在倒木遍地,河流纵横的森林里也派不上用场,更不要提马匹,战车,横扫蒙塔的重装骑兵。上述这些,才是帝国迟迟没能占有黄金群岛的真正缘由,才不是哪个皇帝的驾崩,或者野蛮人什么负责下雨的鲸鱼神的守护。
不论如何,从今往后,这些破事都和艾莉西娅没有关系。她即将挣脱霍克的重重枷锁,在南方边疆开辟真正属于她的天地。目送两个大头兵扎进丛林,眨眼间连影子也看不见,艾莉西娅跳上独木舟,吹声口哨,操起船桨,狠狠给了河床一桨。
独木舟笨拙地摆动翘起的尾巴,就在艾莉西娅抱怨不休的时候,船身猛地倾向一侧,船底不知撞到礁石还是乌龟,笃地闷响,将艾莉西娅甩倒在水腥扑鼻的船舱里。艾莉西娅骂了两句脏话,爬起来的时候,无花果树伸向河岸的绿色手臂扫过她的发顶,独木舟被激流裹挟,河岸两侧浓密的树影飞快后退,艾莉西娅一边咒骂,一边轮流将桨伸向独木舟两侧的河水里,试图保持平衡。
她是马术高手,驾车的本领也不逊于克莉斯,但要说水里的功夫,克莉斯那个黑脸奴隶都比她要强。图鲁人缺乏葡萄酒和油脂的饮食很快让艾莉西娅耗尽了力气。反正拗不过这条破嗓子河,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何必费力气划水?艾莉西娅索性横桨在船,随波逐流。
一支桨的力量,怎么可能比水流更大,拼尽全力傻乎乎地划桨,觉得自己逆流而上,快要登上无人可以企及的巅峰,其实不过随波逐流而已,随便一个浪头就能推翻你栖身的小舟,让你浑身透湿,狼狈到底。
激流推搡独木舟向前,无人操控,小舟落叶一般,毫无目的地随水流旋转。天空蓝得醒目,似乎伸手就能触碰。白的云朵衬在瓦蓝的天幕上,随艾莉西娅悠然旋转。这样也不错,艾莉西娅阖上眼。她头脑昏沉,锐气与力量一起,在遭囚禁的日夜里不知不觉地流逝。我的一生,永远都在追赶。学业上要撵上进入皇家骑士学院,光荣从戎的兄长;武技上要配得起霍克双刀的名誉;还有无论如何也满足不了的,瞎眼老爹的不知道什么鬼的期望。
艾莉西娅抱住自己,咬牙紧闭双眼。她早就懒得去听,他永无止尽的数落和指责,偏偏耳孔无法关闭。正如此时,森林里传出的一声高亢吆喝,猿猴尖叫,群鸟振翅飞起,艾莉西娅咕哝一声,企图翻身将这一切压下去。
兽皮包裹的狭窄小舟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几乎倾倒。浑浊的河水涌进船身,独木舟陡然倾斜,船头撞上河床中央突出的岩石,横放在小舟上的船桨顺势滑落,“咚”地掉进水里。
“他妈的,连你也跟我作对!”艾莉西娅翻身去捞,船身加剧倾斜,浪头扑进舱内,正打在她脸上。她吐出一口腥冷的河水,独木舟转过一周,被流水推挤,顺着拐弯的河道,冲向浅滩。洒满碎石的亮白河床边,一个浅色皮肤的人冲出丛林,藤蔓将他绊住,令他狼狈滑下湿泥覆盖的陡坡,赤足的图鲁人紧跟着跃出,高举砍刀。蛮人打造的青铜刀折射出乌金的光芒,热血随即飞溅,染红浅滩。
“妈的。”艾莉西娅像只呆头鹅一样伸长了脖子,图鲁人骑在半身鲜红的帝国人身上,割开他的喉咙,勾起胳膊伸向背后背负的削尖木矛。艾莉西娅本可以躺回独木舟内,图鲁人的短矛即便命中,最多也是在船身上开个洞,何况木棍制作的粗糙投矛未必能穿透兽皮保护的船身。可惜艾莉西娅的身体还没学会当怂包。头脑下定决心之前,手腕已然用力,让她翻出船身。野蛮人的木矛与她擦肩而过,连独木舟的兽皮都没碰到,径直扎进河水里。
来都来了,事到如今,还要缩卵不成!我堂堂帝国骑士,怕了这群野人?!艾莉西娅大喝,一瘸一拐,踢水朝岸边跑去。射失投矛,图鲁人失去远程杀伤的手段,吱哇乱吼了一堆鬼话,亮出青铜砍刀,拔腿对冲而来。两人在没过脚踝的浅滩上斗在一起,艾莉西娅左脚扭伤,被囚多日以来,关节生锈,肌肉僵硬,但她的短剑毕竟由帝国钢打造,首次交锋,便在图鲁人舞得呼呼作响的柴刀上留下一道凹陷的斩痕。图鲁人对这遥远北国的利器颇为忌惮,艾莉西娅哈哈大笑,拿出帝国骑士的气势,以剑做刀,施展出家传的火舞绝技。香蕉树下讨生活,习惯用弓箭射击猴子的图鲁野人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立刻被艾莉西娅的剑舞晃得晕头转向,大腿,肩膀,左臂各吃了一剑。
我究竟多久没有享受过一场痛快淋漓的战斗了?剑身见血,剑刃划开皮肤,割破肌肉的感觉令艾莉西娅血脉贲张。多日以来,她的心头一次真正地跳动起来,滚烫的血液顺着脉管冲向四肢百骸,她双眼放光,熟悉的武技瀑布一般,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来吧,让艾莉西娅见识见识你的能耐!”艾莉西娅斜撩短剑,图鲁人举刀来迎,但那只是诱骗他的虚招,只可惜左手空空,否则的话,左刀跟上,立刻就能把他的左胳膊卸下来。艾莉西娅赏给图鲁人膝盖一脚,把他踹得跪进水里。他咬牙忍住疼痛,挺起青铜刀,封住艾莉西娅砍向脖子的致命一击,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她。艾莉西娅来不及琢磨他究竟想干什么,白尾羽箭便嗖地穿过他的喉咙。艾莉西娅与图鲁人同时愣住,钢铁打造的箭簇钻破他深色的皮肤,上了釉一般鲜红。图鲁人张开嘴,身体失去控制,倒进河水里,激流漫过他中箭的脖颈,将箭孔溢出的鲜血冲刷干净。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滚过来帮忙!”浅滩上詹妮大叫。她站在湿泥陡坡上,背上背了个倒霉鬼,十字弓手站在她身边,踩住弩臂,正为手里的帝国弩上弦。现在转身逃跑,一定会被视作逃兵。谁知道她手下的呆头鹅会做出什么来,搞不好小手一抖,帝国弩把我也射个对穿。艾莉西娅低头望向浸泡在河水中的图鲁人尸体,认命地走向滑下陡坡的帝国人。
“拦住他们,亚当,向丛林里射击。打不中没关系,他们害怕我们的重弩。希瑟呢?妈的,把船给我拖过来,用秘法弹,放火,放大火,磨磨蹭蹭的,不想要命了吗!”詹妮滑下陡坡,大概是没想过背上的家伙身体沉重,难看地滚了一屁股湿泥。她背着的倒霉蛋也从她背上滑下来,以脸亲吻碎石河滩,绑了绷带的手以怪异的姿势从胸膛下面伸出来,后脑勺湿漉漉的,金色的短发挂满殷红的血珠。
“用不着再费力气背他了,姐妹儿。”艾莉西娅走向狼狈逃来的帝国军人。除却詹妮,回身射击的亚当,跃下陡坡奔向独木舟的希瑟,还有三五个人影在陡坡后树影斑斓的丛林里晃动,他们白色的皮肤令人心安。
“妈的,妈的,不应该这样,只是蛇雕部的分支,明明只是个小部落,不该这样的!”詹妮扑向那后脑流血的死鬼,翻过他的身体,捧住他的脑袋,试探他颈侧的脉搏。没错,的确是之前留在独木舟上等候艾莉西娅的家伙。那个跟他一起的不知如何了,有没有在弥兰达的腰刀鲨齿下活下来。
“你他妈的,滚回船上去!”詹妮疯了一样跳起来,转向艾莉西娅,紧握的拳头让艾莉西娅觉得这大嘴巴的疯女人本意是要揍自己的。“艾伦死了,格雷也死了。本来只要熬到秋天,他就能顺利退役,返回洛德赛,享受十几年军旅生涯换来的金币,过他衣食无忧的后半辈子了!”詹妮握着的拳头在颤抖,艾莉西娅瞥了一眼,正愁如何接话,詹妮又猛地抬起头,透明的液体蒙住她深蓝的眼睛,教艾莉西娅的话全堵在喉咙里。“给我躲去后面,抱住头,缩进舱里,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不准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