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所谓的早饭让艾莉西娅倒尽了胃口。开什么玩笑,青蛙?蜘蛛?还有黏糊糊的不知是什么树的果子,口感像泡过醋的鼻涕。究竟要提醒多少次这帮山民才能明白,艾莉西娅的胃可是为冰镇葡萄酒,清蒸河鲈,熊葱拌牛舌准备的!早饭的时候,艾莉西娅大声抗议,结果招来詹妮的白眼,要不是烤青蛙让人恢复了几分力气,可怜的艾莉西娅就要被她摁在泥地里,嘴里塞满鼻涕果子了。

“嗝,那就是——嗝——你们所谓的司令部?”艾莉西娅拂开遮脸的芭蕉叶子,喉咙里涌上来的全是鼻涕味,早晨的破果子不仅味道恶心得要死,而且害她一个劲儿地想放屁。“他该想办法汲水上山,否则的话,随便在山脚下放把火,你们的司令官大人可就真成燃鹰了——名副其实的那种。”艾莉西娅咯咯笑,同时放了一个响屁。“跟那家伙照面之前,我们得找个池子,哪怕是树叶子里剩下的雨水也行。你总不希望,赔上两条人命救回司令官的便宜妹妹,到头来还要被罚扫厕所吧?”

“你在说什么?”本次救援行动的指挥官,准尉长詹妮皱起她又大又丑的鼻子,粗笨的方脸上满是疑惑和汗水,并且酸臭得没法闻。“我奉雷蒙司令的命令,让你不要落入敌人的手中。能看到礁堡,意味着我们已经把追兵永远甩在了后头。只要你别磨磨唧唧的,太阳落山之前我们就能走进礁堡大门。”

“磨磨唧唧的——”艾莉西娅模仿詹妮的腔调说话,背后立刻被某个大头兵推了一把,她顺势坐到地上,屁股底下的稀泥将她又推出几码远,直滑到林间兽道上。

瞧瞧你的模样,还要再给霍克家抹黑吗?立刻爬起来,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礁堡近在眼前,脑海中沉寂多年的雷蒙的声音适时苏醒,给了艾莉西娅狠狠一记耳光。该死的雷蒙,不过比艾莉西娅早出生那么几个年头。要是我的双刀还在……艾莉西娅摸向腿边,只抓到一把臭泥。霍克双刀是雷蒙的梦想,诸神有眼,让他的身体背叛了他。他的粗手笨脚只配和斧头,锤子相伴,老头子没收我的双刀,无非不想看到他的长子因为嫉妒而发疯的丑样而已。

艾莉西娅撅嘴站起来,拍去裤腿上的湿泥。詹妮不发一语,踩过她身边的杂草,循着兽道向礁堡所在的山岗而去。士兵们跟在她后面,为即将到手的淡啤酒,虾肉炖饭,热水澡和铺了干草的木板床喜形于色。

“出海的那会儿,澡堂都快建好了,这几天还能赶上一趟哩。管澡堂子的是那个‘鱼妇’玛丽安,屁股有门那么宽,胸口那玩意儿跟椰子一般大小,整天晃悠个不停哩!”艾迪喜得合不拢他的厚嘴唇,挥舞肮脏的手指跟艾莉西娅比划。艾莉西娅打掉他的脏手,漠然道:“先把嘴上的疖子治好,再想你的肥屁股吧!”说完再也不想理会这群没见过世面的酸臭土兵,一个人冲到队伍最前方。

若要逃走,眼下就是最后的机会。艾莉西娅踩着詹妮的脚印,一步一滑,麻木地前进。和缓的丘陵尽头,山岗有如森林巨人丑陋的褐色驼背,突兀地隆起。山岗上的树木被砍伐焚烧殆尽,只余下树桩炭色的圆疤。在经历了图鲁人昼夜不歇的骚扰后,雷蒙创立了大行其道的雷蒙三步法:第一步,抢占滩头,建立补给码头;紧接着,清理野蛮人的丛林,创造开阔地;第三步,开垦土地,建造农田,牲畜圈舍,以次为依托建立营地。在给父亲的信里,他得意洋洋:“纪律,坚韧,条理的法则由此站稳脚跟,将有毒的散漫,软弱,野蛮赶进海里去。这些营地是绿色海洋中的珍珠,是小小的新洛德赛。黄金群岛的丛林深处,闲置的黄金,玛瑙,香料终将在帝国找到懂得欣赏它们的主人。”

哼,什么绿色海洋中的珍珠,粪球还差不多。上好的帝国钢都进了熔炉,被打造成伐木的斧头。士兵们不是锄地就是喂猪,铲猪屎的本事比用矛还高明。害我们裹足不前的,不正是司令官本人吗,还有这些见鬼的烂泥!

艾莉西娅抢在詹妮前面,跃过面前的泥水沟。这些日子以来,聪明如艾莉西娅,早已了解丛林里随时都会出现新鲜的水道,暴雨冲刷酥松的红土,形成溪流,溪流两岸的泥土看似牢实,实则松软如同少女的乳房。果不其然,红土在她身后塌陷,她听见泥块落水的声音,回过头的时候,詹妮已跌坐在泥沟里,嘴唇非难地紧紧抿着,艾莉西娅则叉腰大笑:“等进了澡堂子,艾莉西娅大人亲自给你搓干净!”

“金剑旗底下,没有战功在身的人,称不上什么大人!”詹妮吐了口满是泥星子的唾沫,她的手下跳进溪水里,将她搀扶起来。“进入礁堡,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行,酒袋子大人!”她居然叫我酒袋子大人!艾莉西娅挺起胸脯。“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全国比武大会的步战冠军!”“软脚虾冠军吧!”嘴上疥疮总好不了的“油嘴”艾迪跳过溪涧,酸臭的大兵们全都嘿嘿笑,艾莉西娅咬紧牙关,要不是顶着个淤青的眼圈去见老哥太丢脸,艾莉西娅早就扑了上去,让烂嘴的脏猪领教领教软脚虾冠军的厉害。

好歹我也是个霍克,有你后悔的时候,蠢猪!她恨恨地想,喉头滑了几滑,终究没把这番说词吐出口。

接下来的路程,艾莉西娅沉默而行。随着日头升高又下落,嘴里的鼻涕味越来越淡,最终只剩下一肚子空气,让她更想放屁。丛林泥泞难行,兽道扭曲,在倒木,塌方的泥潭,密布的藤蔓和荆棘间穿行。礁堡偶尔消失在视野中,绕过一株板根巨大的榕树后,它又再次出现在眼前,渐渐从一块褐色的伤疤变成不得不仰望的秃顶巨人。海的呼吸拂过耳畔,棕榈树摇摆的绿巴掌后面虽然不见海浪的踪迹,但那风的味道如此熟悉,令艾莉西娅怀念起千里外的故乡。

呸,就凭一座光秃秃的土山,也敢自称新洛德赛!跨过湿漉漉的木板桥,由俘虏的图鲁奴隶夯成的泥路近在眼前。车辙留下两道窄长的深沟,马蹄把泥路踩得到处是坑。“这玩意儿也配叫道路?我宁愿回到兽道上踩野猪屎!”没人理会艾莉西娅的抱怨,每个人的脚趾间都塞满泥浆,一脚踩下去,黑泥“噗叽噗叽”挤得到处都是。“我亲爱的哥哥呀,接到下属报告,怎么不准备好迎接的马队,将鲜花铺满泥路,令乐手吹响迎宾的乐曲呢,真他妈的!”为了避开牛屎,艾莉西娅跨出一大步,湿泥让她没能站稳,险些当场表演劈叉牛粪。

“你少放点屁,牛粪也不会跳起来咬你。不知道宵禁结束没有,我们得趁日头还高通过哨卡。”詹妮粗声粗气地催促,埋头赶路。“宵禁?我老哥被图鲁人吓尿了裤子?”没人回答我?还用问吗,一定是这样。雷蒙被奴隶仔吓破了胆,命令岗哨射击违反宵禁的所有活物,等太阳升起,再把死在帝国弩下的野鹿当作早餐。艾莉西娅吸了吸鼻子,空空如也的肠胃又放了一个响屁。接下来,聪明的艾莉西娅可要节省力气,天晓得雷蒙那家伙准备了什么给她,或许只有一碗生霉的燕麦粥罢。艾莉西娅于是抿紧嘴,跟随大兵们走在稀烂的泥路上。上山路上,他们遇到两座岗哨,哨塔由原木搭建而成,上面甚至生了几朵新鲜的淡黄蘑菇,看得艾莉西娅口水直冒。

“鹰击长空。是我。”詹妮跟哨兵交换口令,艾莉西娅好不容易憋住笑,却被那值岗的家伙认了出来。“瞧呀,霍克的大人。”哨兵躲在削尖的木桩子后面,生怕她没留意到似的,大张旗鼓地打量她。“可怜的老詹妮,这趟回去,可算把到手的银梧桐给交出去啰。要不嘛,你转伙房得了,搬他几年腌肉,城墙虽然是木头的,总好过没有不是。熬上两年,回国把土地一领,盖几栋屋子,养下一窝小崽子,好过被晾在海边喂蚊子咯!”哨兵“嘿嘿”笑,把包着树皮的木头尖桩抠得沙沙响。詹妮弯腰捡起一颗糊了泥浆的石块,掷向哨兵,打得他的木头屏障咚地闷响。“管好你的破嘴,拉尔夫,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发表感言之后,凶巴巴的老娘们儿落荒而逃,泥点子甩到头顶上也浑然不觉。哨塔内的两个男兵哈哈大笑,走出去十几码远,还能听到他们称呼詹妮是“总司令的小娘们儿”,“夜壶大将”。

有趣得很。艾莉西娅端详左右,詹妮的手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本人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肩膀看上去比雷蒙还宽。“我父亲心爱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全部,包括多如牛毛的规矩和睡女人从来只照顾下面不管上面的糟糕品味,但是老实说,我真没想过,他居然这么的——不挑。”

艾莉西娅本以为大兵们会说些什么,没有下属为自己出头,起码詹妮本人会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臭骂她一顿,顺便透露更多的情报。然而除了一阵子尴尬的沉默,什么也没有。海风的味道越来越重,吹走红泥路上的水汽。岗哨由简陋的木头哨塔转为竖立尖桩的木制围墙,看雷蒙的意思,想以三重木栅栏圈住他的猪圈,奈何磨斧头的时间实在不够。第一道防线勉强完工,第二道木头墙壁只竖起来一半,第三重壁垒更加好笑,只有一扇厚实的木头大门以及两侧加起来不超过百米长的围墙。负责大门绞盘的守门人不知所踪,墙壁两侧全是乱糟糟的脚印,看来帝国种们脑子到底灵光些,明白破洞的墙壁犯不着装锁的道理。

“欢迎光临雷蒙大人的小木屋——嘿,走那么快干嘛,去见你们的玻璃脑门司令官之前,咱们就不——那个,你懂的。”詹妮走得飞快,屁股后头快要扬起土来。艾莉西娅追上她,冲她挤了好几次眼。可怜的詹妮队长不但又聋又瞎,还生了副石头肠胃,对沿街飘荡的炖肉味无动于衷。“我说,我饿了——”最后艾莉西娅只得去拍詹妮肩膀,雷蒙的夜壶大将丢过来一个噎死人的表情,粗鲁地拒绝了迷人的艾莉西娅。该死的,酒馆明明就在跟前!跨过旁边那条水沟,艾莉西娅已经闻到了热奶酪的味道,还有兑了水的苦啤酒,弹着蹩脚三弦的长腿老兵,胸脯饱胀的酒馆女长官。

艾莉西娅噘着嘴,一步一回头,直到那间竖有紫色旗帜,不断传出乐曲声的木屋被它矮胖的兄弟们完全遮挡。永别了,最后一个轻轻松松做艾莉西娅的机会。永别了,我的歌声与美酒。她深深叹息,只觉得脚趾间的渐渐干涸的湿泥又硬又痒,教她几日以来新磨出的水疱好生难受,步子迈起来越发艰难。詹妮回过头,狠狠骂她,艾莉西娅干脆一屁股坐下,引得赤膊推着手推车,皮肤晒成小麦色的运输队频频侧目。“看什么看,你们很快都会为艾莉西娅折服,不论是被她的魅力,还是被她的武技!”艾莉西娅说着弯腰向前,搓掉脚趾间的泥块,顺便把被草鞋磨得发痒的地方挠了个爽。

“看你奶奶的屁股,没见过废柴吗!”詹妮呵斥回顾的运输队,在自己和艾莉西娅的颜面当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把她给我架起来,复命完成之后,就地解散!”士兵们懒洋洋地欢呼,亚瑟和艾迪一左一右,挽住艾莉西娅的胳膊,将她带起。“快点吧,惹祸精。第三中队也该进港了,斯蒂芬妮一定还活着。嗨,进港那天我跟格雷打过赌,这次一准儿把她拿下。妈的,不就是三天酒钱,早知道他会为了几个铜板躲到冥道上去,我就不跟他较真了。”

妈的,又提你们的死鬼战友。你的意思都怪我啰?又是我的错?你怎么不去跟你的瞎眼元帅唠叨你死去的战友,是他把艾莉西娅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烂地方,又不是她自己要来的。“见鬼,你们真该好好洗洗,圈里关了一个月的猪都比你们好闻。”艾莉西娅大声抱怨。男人腋下的酸臭熏得艾莉西娅干呕,干瘪的胃挤出几个酸嗝,她甩开亚瑟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受伤的脚,一步一瘸,和着詹妮沉重的脚步声,缓慢向前。

草草铺过碎石子的道路快要把脚下的草鞋戳穿,艾莉西娅漫长的折磨毫不理会她的□□,笔直地通往山岗最高处——雷蒙司令官的指挥所。浅褐的石造堡垒有别于视线中的大小木造建筑,孤高地以屹立于山岗顶端。天空蓝得令人心慌,数十面旗帜于堡垒上空不断翻卷,有如一群彩头苍蝇,绕着雷蒙拉出的屎嗡嗡飞舞。

切,用脚趾头上的水疱想也知道,奴隶染出的彩布都耗在了上头,燃鹰旗帜与满月旗,战狮旗一齐飘扬。雷蒙这家伙,脑袋顶上插面蓝旗子,就真以为自己住进了夏宫。石子铺就的主干道是帝国大道拙劣的模仿,道路两侧,木头搭建的低矮屋宇肩并着肩,散发尿骚味的泥泞小道让艾莉西娅以为自己回到了断臂街。一街之隔,焚毁的棚户群更让人摸不着头脑,雷蒙那家伙总不会连柏莱街也打算照搬进他这个新洛德赛吧。艾莉西娅哀叹,不慎将一只飞虫吸进嘴里,咳得快把肺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