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你身后的那扇门之前,你该把自己洗刷干净的。”雷蒙·霍克,迭戈·霍克心爱的长子,霍克家世代相传的公爵爵位的继承人,第七舰队在黄金群岛的军事行动之事实总指挥,端坐在他的桃心木椅子上,即便正阅读信件,脊背也挺得笔直,褐色的卷发和他老爹一样,向后梳拢,露出年纪轻轻就后移的发际线。第七舰队的黑底波纹旗与霍克家族的红底燃鹰旗手牵着手,在他背后的墙面上羽翼般展开。大热的天,总司令大人还戴着他的黑牛皮手套,说不得和负责浣洗衣物的女侍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洞开的落点窗外,是供总司令大人独享的阳台。城墙由用未剥皮的原木草率制成,总司令大人的专属阳台倒十分讲究,是由黄金群岛不多见的苍白石料搭建。只是野蛮人的地盘,风吹雨打实在厉害,令栏杆早早损毁。司令大人没财力修缮,任它龟裂破损,碎裂的栏杆缝隙间长满青苔。破栏杆下,总司令卫队齐整的操练声直冲上四层楼高,稍微探出视线,便能望见一整排码成四方形的黑铁盔。看来给咱们的雷蒙司令当护卫早晚得练就跟他一样的粗糙皮肉和灵魂,否则的话,光是脑袋上长的痱子,就得把人活活逼疯。
“要是你能哄得艾莉西娅开心的话,说不定她还跟刷背的小妹拍的你彩虹马屁哩。”艾莉西娅收回视线,打了一个只有胃酸气味的嗝,很想放屁。雷蒙没理她,甚至没抬起头赐给她匆忙的一瞥。握在他手里的是加密的紧急军情,拆开的红色信封搁在他手腕边,旁边的大羊皮卷看起来像地图——由随军学士亲手绘制的地图,沉迷蘑菇汤配方的图鲁巫医八辈子也无法完成的壮举。它是双子神的眼睛,为艾莉西娅标明了每一处军港,防御工事,碉堡,暗哨,乃至民用港口的位置,至于埋藏在森林里的矿脉,香料,异兽产地,更是无一不包。
“既然你无心接待,把我叫进来干嘛。我满乐意跟詹妮他们一起,泡个热水澡,喝点苦啤酒,再把肉派吃到饱。”说这话的时候,艾莉西娅鼻底萦绕的却是半日神仙独特的香醇味道,口里跟着分泌出不少津液,舌头不安地蠕动,回味伟河河鲈肥美细腻的口感。艾莉西娅舔着嘴唇,雷蒙两只眼睛生在了信纸上,将它当作美人的屁股,哦不,倘若真是美人屁股,人家还懒得在上面耗费心思哩。
“你还跟以前一样,醉心口腹之欲。你的欲望,贪婪,是你终生的大敌,也给人留下难以委托重任的不佳印象。”雷蒙的霍克式褐色眼珠跟随信纸的字句蠕动,他阅读得格外认真,剃得发青的嘴唇微微开合。从前他默读的时候,唇语总会泄露阅读内容,这于他这样注定成为公爵的大人物来说是极不合适的。为了改掉他这毛病,老爹甚至为他请了专门的老师,还将他带入双子塔,请求大学士看过。
“你也跟以前一样,屁股拽到天上去,全忘了咱们凡人除了拉屎,还得吃饭。”等不到兄长招呼,艾莉西娅自顾自走向他面前的椅子,把屁股扔在上面,顺道腿也搁了上去。舒服。肿胀的小腿,破掉的水疱与艾莉西娅一齐□□,戴皮手套的兄长终于抬起头来,用他霍克式的眼神刺她,活像她是闯入餐厅的母猪。
“你若是愿意收起你那顽童的把戏,坐下来好好谈谈,我还能将你当做大人看待。”他叠起信纸,收在自己胸前,竖起手肘将其保护在内。互握的双手上方,精亮的深褐眼眸微眯,严厉地紧盯艾莉西娅糊满臭泥的草鞋底,艾莉西娅搓搓脚趾,好教他继续跟自己的脚底板对话。“大人要她独立的房间,要饮酒,要吃饭,要盛装热水的浴盆,还要服侍入浴的女侍。”艾莉西娅本打算就说到这里,雷蒙皱起的眉头让她来了劲,她抚弄下巴,补充道:“当然了,酒必须得是温度刚刚好的陈酿,再次也得产自高地,吃的方面嘛——”
“你可以闭嘴了。”雷蒙粗鲁地打断她,十根手指攥得紧紧地,皮革紧绷,一如他的神经。“我是你的长兄,长官,总司令!要不是父亲的命令,你以为我会——算了!”他抿紧嘴,互握的双手再次用力,将皮革捏出声响。瞧瞧他嘴上的皱纹,平常一定没少抿嘴。哼,回头我也修书一封,跟远在洛德赛享福的老爹报备,他心爱的大儿子神经质过了头,连自己的话也爱打断。艾莉西娅的视线不屑地飘向天花板。穷乡僻壤的石头屋子,天花板居然模仿他在洛德赛的别墅,绘有乘坐战车的战神威尔。黄金战车的双轮之下,浑身浴火的雄鹰组成火色的云彩,为威尔托起座驾。好一副壮志凌云的彩绘,只可惜绘画的军旅画手技巧实在堪忧,把雄鹰画得有如发福的乌鸦。
“面也算是见过了,给父亲的信里,我会告知他你已平安抵达。你被安排在十二尉队——也就是把你捞出来的詹妮队里。去她那里报到,你的小队长会给你安排住处。”说完,雷蒙继续埋首公务,他嘴里的句子太自然太利落,一开始艾莉西娅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让仆人把晚餐送到我房里——就算你不情愿派你的帝国小女仆,图鲁人也行——不要蘑菇浓汤,更不要青蛙,任何形式的都不行。酒神作证,艾莉西娅可不想再陪他们当野人。”说完她靠向椅背,叠起双臂枕住后脑勺。石窗外面,操练的护卫高喊口令“起立”,不知名的野蛮国度怪鸟“哈哈”大笑,扑腾翅膀大张旗鼓地掠过阳台。海风吹入石窗,敞开的玻璃窗被钩拴住,发出轻微的哗哗声。海的味道,绘有彩色壁画的天花板令艾莉西娅想起很多事,包括某个甜蜜的下午,她和绯娜在她临海的别墅里做下的事。尔后雷蒙的声音忽然将那美好的画面击得粉碎,黄金群岛的风吹过艾莉西娅被硬泥块塞满的受伤脚趾,她方才明白过来雷蒙的意思。
“你要把我塞到前线,大头兵的酸臭大通铺上?!”艾莉西娅跳起来,高声叫嚷,并且放了两个响亮的屁。普通士兵?我?公爵的女儿,霍克双刀的继承者,全国比武大会的步战冠军,奥罗拉殿下亲自册封的骑士,要从士兵做起,在死尸和烂肉之间挣扎,只为了一个区区中尉的职位?如此一来,我何时才能佩戴金章,乘坐船首像涂抹金漆的旗舰荣归故里?要到何年何月,我才能向绯娜证明,她的决定是错的,她只是一时糊涂,而艾莉西娅将军的胸怀与她的武技,军略一样杰出。我们本可以成为传说,成为数个纪元里歌谣的主角,而如今,一切都同那“呼呼”怪叫的野鸟飞走,窗下护卫操练的声音再也听闻不到。他们的发令官也被艾莉西娅的大嗓门震慑住,只有雷蒙,眉毛都没抬一下。当然了,那还用问吗,一早他就和老头子串通好,存心让我丢光颜面,再在一次毫无意义的偷袭中送掉性命,好成全霍克家族每代总有人为国捐躯的美名!
艾莉西娅气炸了肺,决心以绝食抗争,结果希瑟却端给她朝思暮想的苦啤酒。她的嘴迫不及待,贴住冰凉的泡沫吸吮。嗯,跟预料的一样,兑了不少水,但温度正好,居然还能品尝到稀薄的小麦香气。几口啤酒下肚,早就饿得蜷成一团的胃苏醒过来,它不懂得主人的决意,一心一意全在吃食上。
他妈的,什么破玩意儿!
艾莉西娅一边咒骂,一边吞下整整两条面包,以酱色的炖鱼汤汁蘸食。那鱼肚子扁平,胸背的鱼鳍生满倒钩,表皮斑斓无鳞,是艾莉西娅从未见过的模样。管它叫什么呢,进了肚子都一样。艾莉西娅一面想,一面将怪鱼的脑髓吸食干净。
“我的乖乖,俺们村儿猪倌的儿子也没这样能吃哩!”希瑟蹲在艾莉西娅旁边的石头上,捧着片芭蕉叶啃着叶子里面烤的不知什么野物的肉。艾莉西娅的鼻子告诉她,那东西放了胡椒,对于希瑟这种剃刀山区出身的贱民,可是难得的珍馐。她啃得直淌鼻涕,在欣赏艾莉西娅吃相的同时,大力吸鼻子,最后拿手抹了,顺手蹭在屁股上。
猪倌的儿子。艾莉西娅用力咽下面包,她想反驳,但干硬的面包块石子一样硌住她的食管,疼得她直冒泪花。这回我可明白你的意思了,瞎老头子。瞧瞧我周围!她吮吸沾了酱汁的手指,土腥味和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难分彼此。十二尉队就餐的地点连面墙壁都没有,石块垒出一个火坑,搭起架子架上铁锅,掌勺的用铁勺敲锅,就算开饭的信号。所有的大兵都在锅里捞鱼肉,从一旁的篮子里拿面包,大多数人都光着脚,没人在餐前用任何东西洗手。艾莉西娅本打算摘片芭蕉叶蹭一蹭,芭蕉树下提裤子的男兵教她打消了念头。
十二尉队的露天餐厅里,石块是凳子,自己的手臂就是长桌,餐具则是十根手指。大兵们自己充当了厨师,侍从,传菜官,宾客,歌手,小丑等全部角色,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相熟的哥们儿,操着各自的家乡话大声谈笑。艾莉西娅所在的小队全都聚集芭蕉树丛旁边的空地上,被其余几个中队夹在中间。好歹她跟雷蒙不一样,没把我踢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垃圾队伍,艾莉西娅咽下面包团,远远打量正端着盘子就着鱼汤吃面包的詹妮。跟她的总司令不同,詹妮身边没有专职服侍的内务兵,艾迪和亚当跟她在一起,此外还有几个面生的家伙,想来是她最信赖的部下。
部下。艾莉西娅咀嚼这个词,结果咬到口腔内壁的软肉,疼得跳起来,手里盛鱼的陶碗掉了下去,砸到她受伤的脚趾,令她叫出了声。旁边山沟里爬出来的药农咧嘴大笑,没嚼烂的鱼肉和面包从她缺了牙齿的嘴里喷出来,弄得到处都是。周围的士兵全被逗乐,“火舞”艾莉西娅从此有了一个新绰号,酸臭的大兵们替她取名叫“詹妮大人的弄臣”,但他们高估了自己的脑瓜子,第二天早操的时候,大多数人就只会叫她“弄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