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帝国佣兵到底遗失在了前往红顶庄园的路上。他借口打探敌情,尔后立刻沿着大路,跑得不见踪影。伊莎贝拉气馁,提不起精神唤回他。逃兵!败类!离奥维利亚的女儿越远越好!不过要奥维利亚人凭借一张角弓力挽狂澜嘛,她的心脏和双腿一样虚弱。好在半路上柏莱女人乌勒加入了她。

“图哈认为我最好出来找你。我出发的时候敌人尚且没个影子,但在路上……”乌勒因此不断催促,唯恐她的棕色皮肤与白色皮肤的有人全都命丧尸潮。伊莎贝拉了解她的心意,只是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不能像戈德的那么管用。

我要是更有用一点就好了。奥维利亚人和帝国佣兵赶回红顶庄园的时候,曾经是围墙的地方只剩下废墟,而伊莎贝拉的心中则被懊悔注满。堆积在围墙外,以橡木桶,橱柜,书桌堆叠而成的临时墙垒浸饱了油脂。看来贝里老爷的管家这回成功执行了绯娜的命令。橡木桶里的沥青,塞在书桌里的油浸亚麻布一定点着过不少东西。被毁坏的墙垒内外,堆积的炭块依然泛着红光,无数火星在黑炭中呼吸,呛人的烟缕让伊莎贝拉不住流泪,越发难以分辨焦黑的一团的到底是木桶,尸鬼,还是会说大陆语,傍晚时分曾与她共饮一桶浓汤的活人。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伊莎贝拉提出建议。一路奔跑,她与柏莱人都气喘如牛,好在大部分尸潮业已涌入庄园中,与留守的人缠斗在一起,徘徊的怪物没有注意到她们藏身的灌木丛,拖着武器毫无目的地沿着焚烧的围墙晃悠。

庄园的娇小城墙坍塌大半,绝大部分该是长毛象的功劳。倒塌的墙垒后面,燃烧的火光与浓烟遮蔽视野,天空黑得让人忘记白昼的模样,惨叫,刀剑,嘶吼,以及焚烧的声音像是一头困在庄园内的巨兽,不断愤怒地翻搅。一头公牛冲出围墙豁口,只跑出十来码,便前蹄跪倒,扑起一片灰尘。公牛的尾巴被烧得焦黑打卷,后腿的皮毛面目全非,只怕切下来撒点胡椒,立刻就能下肚。

“嗯。”乌勒严肃点头,手伸进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来,扣在弦上。“我冒大险赶夜路去找你,就是为了跟你私奔的。我们不要管庄园里面的人,找到图哈夫妻一样,跑去山里过我们的舒服日子吧——不过当然没良心的是我们,尤其是你。哼,帝国骑士净想着逃跑,那个被你们帝国人看作牲畜的男人,现下正用力挥剑,妄想救下更多帝国老爷的性命呢。”乌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注视庭院内燃起的火柱。伊莎贝拉偷偷掀起嘴角,回应道:“解开他的镣铐,赠予他刀箭的是帝国的主人。只要追随正义的旗帜,我保证,未来将会变得不一样。”说完她将角弓平放至身前,猫腰钻出藏身的灌木丛。

“弓箭手不该冲在前面。”见乌勒收起长弓,转而拔出腰侧长剑,伊莎贝拉才确信柏莱人把自己的话当了真。苏伊斯作证,我绝不是欺骗她。她瞥向天空,浓烟遮蔽红得恐怖的不详之月,苏伊斯必定大感困扰,难以看清赤月下的真相。

“我们还有机会,只要在尸潮肆虐之前杀死骑象的女人。”钻过马车一样大的围墙豁口之后,伊莎贝拉才幡然醒悟:真不知道是哪位神祇给了我勇气。我本该更加冷静沉着的,倘使我也有一双能够看穿黑夜的眼睛的话。

从庄园铁门到屋舍间的道路几乎全由尸体铺垫。持刀的男人俯倒在地,长剑从他背后透出来,让他和对手串在了一起。两人之中哪个才是尸兵,伊莎贝拉根本不敢仔细分辨。更多的尸体则黑乎乎的一团,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焦臭气息。前庭的大橡树围满枯尸。蠢家伙们赫赫怪吼,伸长的干瘦手臂海藻一般摇摆,想要爬上树去。橡树伸长的臂膀前端,尸鬼青蛙一样跃起,飞跃过十几码的距离,撞破庄园的玻璃窗,闯入室内。庄园朝向大门的窗户还有多处破损,黑影倒映在走廊六世皇帝的马赛克画像上,触手一般裹住他的头脸,要将他拖进深渊。尖叫仿如浓雾中的低泣,模糊而不真实。一团液体飞溅,弄脏尸鬼转过的长廊拐角,伊莎贝拉几乎听到它“噗”地喷射的声响,立刻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躲进围墙残缺的阴影里,远远绕开枯尸缠绕的橡树。墙角除了箭支,蛛网,还有个蜷缩成一团的尸兵。他破烂的皮甲跟他本人一起,糊得辨不出面目,起先伊莎贝拉将他当做一块顽石,直到他抬起头,烧焦的毛发从缺乏头盔保护的圆脑袋上滚落,黄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真是够了!”乌勒挥剑削去他的脑袋,伊莎贝拉补上一脚,将它踹到灰骸深处,两人一道蹲在断头的尸兵身体旁,考量前进路线。

“他们的想法跟我们一样。”乌勒向庄园后门张望。庄园与围墙间的草地简直像被疯牛犁过——事实上大约的确如此。伊莎贝拉探头查看的时候,仍有两头毛皮冒烟的公牛,肚皮朝天,并未完全死去,硕大的牛蹄神经质地抽搐。牛与狼的尸体混在一起,其中少见穿戴帝国式皮甲的活人,但有不少尸兵腐烂的手脚与枯尸焚烧殆尽的干瘦头颅。从堆积的尸山来看,他们应该是从火牛的冲锋中幸存下来的先锋,试图将牛尸当做垫脚石,爬上二楼阳台。守军用热油与火箭将他们击败,然而最终结果不得而知。死牛,尸狼,干尸与尸兵的骨骸足堆到二楼阳台的石栏杆下面,即便仅凭伊莎贝拉自己,也能轻松翻越。驻守的佣兵不知去向,阳台连门也丢了一扇,剩下的一半将落不落,孤独地扇来扇去。

然而当务之急是奔赴战场,庄园的另一面显然没经过火牛的蹂躏,夜色与浓烟中难以看出太远,至少草坪多半完好,苹果树的枝叶在灼热的阵风中摇晃,没有被连根拔起,丢在化作焦炭的草皮上。“如果你想走捷径的话——”乌勒转动剑柄,剑刃转向庄园另一侧。

能有其他选择,自然没人愿意尸山。但庄园的另一侧……

贝里家的红顶庄园与蓝宫相较不过侏儒,但这栋典型的帝国式郊野别墅仍拥有三十间以上的房屋。越过烟雾,大橡树,伏尸满地的前庭,庄园的另一侧模糊难辨。巨象怒吼,墙角的常青藤瑟瑟发抖,火箭掠过墙壁间的阴影,留在视线里的只有丝线般的灰白烟缕。庄园与围墙之间,受伤的人不知是敌是友,发出令人胆寒的怪异尖叫。

“我们挑最近的。”伊莎贝拉示意洞开的阳台,就在她指给乌勒的当口,猛烈的撞击声让无意义乱吼的干尸全都顿住,喧哗声掀起新的浪潮,不幸的是,能够从中分辨出大陆语。

“进来了——”

“救救我——”

流民一定如四散的苍蝇,盲目逃窜,雇佣兵不知道能好上多少。刚才被射倒在庄园另一侧的,大概就是几个尿裤子的逃兵罢。

“跟在我后面!”乌勒握了握伊莎贝拉的手腕,踏出坚定的一步。柏莱人还剑入鞘,抽出短刀,满脸严肃向伊莎贝拉保证:“图哈虽然被你们帝国人贬斥为奴隶,但你在那群混蛋面前保护兰妮的事,他永远都会记得。你们帝国人总有一天会明白,银币买来的朋友不可靠。”乌勒边说边朝帝国人伊莎贝拉伸出她宽大的粗手,伊莎贝拉顺势握住,那与克莉斯相似的触感几乎令她落泪,相比之下,攀登尸山的感受反倒微不足道。除了半途中她踩到一名半僵的尸兵手背,被他反手握住脚踝,险些跌落以外。

“我以前不知道,号称大陆第一的狮卫被半死的家伙摸下脚脖子也会尖叫。”翻过石栏杆,乌勒嘲笑,但神情松弛友好。伊莎贝拉回以微笑,那是她见证炼狱后的最后一个笑容。

阳台连接的会客室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桌椅竖立,翻倒在门边,看起来匆忙撤离的守卫试图用它们阻挡尸潮的进攻,然而被劈成碎片的木门宣告了他们的失败。一条手臂挂在木门箭簇形状缺口上,后面却没有身体。暗红的月光由中庭射向室内,地板的马赛克看上去涂满人血,但愿那只是月光的缘故。

乌勒拉开破损的木门,伊莎贝拉射倒一名追砍活人的尸兵。那东西先前已受创不轻,肩头嵌有一把双刃斧,白羽箭贯腿而出,然而尸兵不知疼痛,依然活动如常,只有传奇之弓射出的箭矢,才令他再次死去,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我应该说服绯娜,至少让我教导佩戴武器的人如何作战才是。射倒追击的尸兵,伊莎贝拉再放一箭,白毛尸鬼干脆从二楼跳下,跃向中庭。可恶!伊莎贝拉气馁。这下不知又有多少双鲜活的眼睛,要因它的利爪紧闭。

“给我别跑!”乌勒身高臂长,一把捞住被伊莎贝拉救下的家伙。那人的头巾被鲜血染红近半,身上的皮甲明显不是他的,就连鞋也跑掉一只,光溜溜的脚背上了釉一般通红,让人不忍直视。

“放开我!别杀我!别杀我!”红脚背的家伙屁股在地板上拖行,他一定尿过裤子,伊莎贝拉假装没有看见。“殿下在哪儿?”“她跑了!她丢下我们,逃命去了!贝里老爷也是!我们打开指挥室,里面只有一把空椅子!”

这不可能!震惊之下,逃兵是什么时候溜掉的,伊莎贝拉全无知觉。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她望向乌勒,柏莱人像大陆人一般,有模有样地耸肩,意思再清楚不过:你们帝国人不就是这样背弃荣誉、朋友,只会夹着尾巴逃跑吗?

不论绯娜是否弃他们而去,我都不能任由死人屠戮活人!伊莎贝拉按住马赛克墙壁,望向喧哗的中庭。有人试图爬上树,逃向二楼或者房顶,但被尸鬼撵上。那鬼东西从月桂树旁跃过,只是简单地挥爪,便教树干与枝叶喷满了热血。它顺势落下,再取一条人命,周遭逃窜的难民倏地散开,犹如被游隼驱赶的鸟雀。

到处都是死亡的味道。伊莎贝拉用手背抵住鼻子,然而感伤的时刻并不比一个呼吸更多。她抽出白羽箭,乌勒也收起刀剑,取下长弓。

其时月影高悬,庄园内也未受火灾波及,由二楼射击,看似居高临下,实则比松林中失败的刺杀还要困难。流民数量实在太多,在庄园大门遭遇火牛抵抗之后,尸潮大军在庄园后门突袭得手。后院是贝里家安置难民的地方,挤在一起的都是病得提不动水壶,年纪太小连火也不会生的孩子。尸潮肆虐之后,当初想要格外关照的病幼只怕十不存一。侥幸存活下来的全部逃入庄园内,看上去有人砸破了西侧长厅的窗户与大门。穿过长厅,外面便是草地,苹果树,被焚烧推倒的围墙,通往落湖镇的硬泥路,而冥神就守在路口上。

请威尔赐予我作战的勇气和力量,请苏伊斯让我的灵魂清澈平静,不再被恐惧所累。伊莎贝拉瞄准一头跳跃的尸鬼,角弓内的纹章流泻出阳光般的暖光,箭矢似乎越过虚空,直接命中尸鬼的头颅,一箭将它钉穿。

流民们开出的道路被他们自己的尸体封死,最为可怖的是,尸山蠕动,其中的一些挣扎着要从温热的尸堆中爬出来,加入死人的阵营。恐慌与死亡黑色的利爪将遗留下来的流民捏作一团。他们拥挤着,呼号着,痛哭流涕,挤向庄园中庭大门。硬木打造的双扇门扉只能由内拉开,挤压只让它闭得更紧。被挤在门上的男人双臂张开,发出凄厉的嚎叫,伊莎贝拉下意识瞥了他一眼,只觉得他毛发稀疏的脑袋十分眼熟,不知是贝里家哪个高地位的仆从。

真像个猪圈。嬷嬷总说后厨不是正经小姐该去的地方,然而猪倌的女儿妮娜有着体贴的心肠与开朗的性格,时常乐不可支,笑起来肥白的脸上眼睛跟月牙一般弯——好的,友善的那种月牙。伊莎贝拉曾与她一起,偷偷看过好多次猪倌杀猪。每逢贵客造访,父亲便命人点燃炉火,烧热大锅,猪倌将浑身黑泥的肥猪们赶到猪圈角落,那些阉掉的公猪虽然有两个猪倌大,却从来不敢拱他,反而对挤到自己的同类出手。有一回,被激怒的猪甚至将石头垒成的猪圈撞倒,蹭了一屁股青苔。用错了地方的力气毫无用处,伊莎贝拉从未见过哪只被挑中的猪逃过猪倌的尖刀,而现下院子里的屠夫则完全疯狂,计划在一夜之中,放干所有猪的血。

“当年离开村子的时候,老得瘸了腿的鲁鲁尔撵上我,警告我说背弃光明王将会使我坠入永恒的长夜中。托他的福,还没死呢,这就见识到了。”乌勒松开弓弦,白羽箭嗖地飞出,射中一名给十字弓上弦的尸兵。被他盯上的少年逃过一劫,却被几个佩戴盔甲的家伙挤进推挤大门的人群中,转眼间连发顶都看不见了。

“我们柏莱人不爱说谎。”乌勒不再拉弓,转向伊莎贝拉。她深色的脸庞上,弓弦留下的印痕仍未消散,看上去好像一道笔直的伤痕。“这些帝国人没救了,怪物的数量比我们剩下的箭支十倍还多,与其看他们慢慢被折磨到死,不如……你明白我的意思,现下和刚才不是一回事。现在帝国人的老大跑了,留在这里,除了送死不再有别的意义。你可以跟我们一起。我,我帮你去跟图哈说,只要你愿意。他可以接受帝国人,当然,我们是土匪,净干些不光彩的事,你是帝国的大人物……”不等伊莎贝拉回答,她立刻转回中庭,匆忙射了一箭,只击中棕榈树的叶片。

我一定生来别致,专招异族喜爱。一瞬之间,伊莎贝拉居然有些想要答应下来。等我救出克莉斯,我们可以找处清静优美的地方落脚,身处异族当中,她也不会觉得自己特异,不用染黑头发,苦苦维系虚假的帝国身份。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得想办法帮他们把门打开。伊莎贝拉朝积压恐慌与死亡的大门看。形似管家的男人背靠大门,无力滑落,只有稀疏的发顶在人群的推挤中若隐若现。一个穿皮靴的男人踩上他头顶,大力拍打木门。伊莎贝拉根本听不见他的怒吼,只见他偶然转过来的脸上满是惊恐,嘴巴无声开合,像是演着什么悲愤交集的哑剧。钢剑从门缝中猛地刺出,从他前胸捅出来。热血令他周围的猪猡们本能地退后,后来者对前方的惨剧毫不知情,拼命推挤,两拨人撞在一起,为了各自的性命尖叫呐喊,一时间不知又有多少被绊倒,活活踩死。

呜呜呜呜呜呜——

牛角号的声音沉闷得不像是真的。木料折断的声音伴随女人的尖叫,吸引二楼两名弓箭手的视线。这可不妙。伊莎贝拉皱紧眉头。与中庭里脚背已被冥河水浸湿的人截然不同,女人的尖啸里满是兴奋和快乐。一定是那骸骨将军。

“还有希望救下更多的人。”奥维利亚的女儿绝不轻易投降。伊莎贝拉唯恐乌勒不同意,握住她的手肘。“兰妮也是帝国人,记得吗。我不懂你们的神,只是曾听鲁鲁尔说过,光明之下,众生平等。哪怕还有一丝希望,都不能将活人拱手让给邪恶的死灵。”

伊莎贝拉捏着弓,沿庄园的回廊疾走。别回头,别颤抖,别哭泣。她努力不去想失败的后果。倘若你动摇,仰赖你的人只会怕得更厉害。我是奥维利亚的公主,才不是只会逃跑的胆小鬼!迎面冲过来一个怪叫的灰斗篷,伊莎贝拉想也不想,拉弓就射,与他擦身而过时,他黄澄澄的眼睛用力转过来,死盯着她,想以恐怖的面容给予她最后的威慑。只可惜伊莎贝拉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

后院失火了。伊莎贝拉再次搭箭上弦,噼啪的燃烧声,呛人的烟火气,还有骸骨将军放肆的狂笑让她不得不留意庭院。

不知贝里老爷那些用来逃跑的战马有没有被长毛象踏成肉泥,至少现下肩膀着火的佣兵没能交上任何好运。巨象鼻子卷起巨大的树木,根本来不及看清是哪种树,树木便腾空而起,巨大的阴影越过佣兵头顶,抛向庭院。几个人一下子被卷进树木的影子里,分不清谁是活人,谁是死人。庆幸逃过一劫的佣兵被巨象撵上,留给伊莎贝拉的最后印象是象脚下佝偻的胖壮身体。

“威尔给我力量。”伊莎贝拉扭开脸,不忍再看。回廊前方,一个黑影扑出来,双手按住伊莎贝拉肩膀,瞪大的眼珠比他口里的鲜血还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