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的尸体后面,是个头发剃掉一半的女尸兵,在伊莎贝拉看清她黄色的眼睛时,她的瞳孔骤然放大,身体向前栽倒,扑在被她杀死的佣兵背上。伊莎贝拉立刻让开,箭矢穿过尸兵后脑,白色的尾羽颤动不已。弓箭手呼吸急促,看面相不过是个少年,身上脏得瞧不出颜色的布衣缺了一只袖管,露出瘦长的小麦色胳膊。伊莎贝拉见他背负三支箭壶,立刻向他讨要。就在少年低头解开箭壶系带的时候,木楼梯吱呀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回廊的窗户早被破坏,园丁用的木梯搭在窗户上,有人正踩着木梯,咯吱咯吱地爬上来,少年也回首查看,汗珠顺着他瘦长的脖子滚下来。“我们还剩了几个人,后院全是死人,全都是!少爷说的那些马早被看守骑跑了,要不就是喂了魔怪。别去送死,跟我们一起,说不定还能逃出去!”
中庭的道路早被封死,大门外面也全是活死人,就算你费尽心力从疯象脚下逃脱,不过也是钻进狮子窝里罢了。伊莎贝拉不忍心告诉这少年真相。梯子上的人翻过窗来,沉重落地,居然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威廉。他气喘吁吁,方脸一半苍白一半鲜红。有人为他包扎,布条缠得仓促而粗鲁,原本该是耳朵的地方只有微小的突起。威廉□□着翻过窗口,见到伊莎贝拉,一塌糊涂的脸立刻皱起来。他蹒跚着冲向她,伊莎贝拉以为他要哭,故而被他的怒火吓了一跳。
“伟河里的烂货!要不是因为你跟你的主子,父亲和我早就骑上快马,逃回宁静的乡下,过上轻松惬意的日子了!”他眼内血丝密布,满口腥臭,握住伊莎贝拉肩膀的手恨不得留下十个指洞,只可惜现实让他的双手不住颤抖,伊莎贝拉被他捏得肩膀发痒,绝称不上疼。
“要为我按摩的话,现下的时机可糟糕透顶。”伊莎贝拉回答他。她的神情与语气太过冷漠,威廉难以承受,把身体扔到他家的马赛克墙壁上,大口喘息,要哭不哭。马赛克壁画上,姿态英勇的六世皇帝不知所踪,狮旗下的自由骑手满脸恐惧,拉住前蹄离地的战马向后张望,眼看要在敌人的威慑下屈服。
“完了——全完了——”缺耳朵的威廉乌鸦一样号叫,窗户外面,几个佣兵模样的家伙手忙脚乱,争抢着爬上二楼,似乎背后有冥神追赶,最后一个伸胳膊捅前面人的屁股,把他推了个狗吃屎。“妈的,见鬼,快来帮忙,你们是死人吗!”推倒同伴的佣兵跨坐窗口,脚蹬木梯,要把扶梯推倒。窗口下面,七八个尾随的难民一拥而上,为首的两个将扶梯牢牢抱住,佣兵推得脸皮涨红,涎水越过厚嘴唇淌下。“让他们跟上来,被怪物发现,大家都得死!”他愤怒地转过脸,朝伊莎贝拉怒吼。乌勒沉默地赶上来,在伊莎贝拉身边站定,竖起长弓瞄准窗口外。窗口下面,难民们也在咒骂,争抢第一个爬上楼梯的权力。一个干瘪的男人干脆跳起来,踩在别人肩膀上,结果反倒被扯倒在地,狠狠吃了几脚。
这样一群家伙,冒死拯救他们真的有意义吗?此役之后,侥幸活下来的人就会痛改前非,变得善良,真诚,充满荣誉感?见乌勒拉弓,伊莎贝拉也拉满角弓。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瞄准谁。混乱中践踏同伴的疯狂难民,向他们举起十字弓的尸兵,还是再次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威廉和他的拥趸?
我该怎么办?树叶的沙沙声从角弓内部传来,毫无征兆地,暖黄的光芒流水一般,淌过角弓内部繁复的纹章纹路,一时间将佣兵的火炬压下。伊莎贝拉明白它的语言,立刻抢到窗口。骸骨将军在五十码开外,忙着朝逃窜的人群投掷飞斧。她单脚踩住象背上的座位,吱哇乱吼,毛皮斗篷的兜帽不知何时垂了下来,露出她编有数条小辫的后脑。绝佳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与最后的。
“让开!”伊莎贝拉挽弓,呵斥骑在窗口的佣兵。那家伙沉浸在与难民的较量中,迟钝地转过来。伊莎贝拉满心焦躁,腾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下窗口。只这眨眼间的功夫,骸骨将军便注意到了她。事实上,她连头也没转过来,只是脑后的发辫微微甩动。
她看到我了。阴冷的感觉陡然刮过脊背,犹如深夜巷道里突然窜出的黑猫。但伊莎贝拉无法放弃这次机会,她依然挽弓,角弓爆发出惊人的热量,箭矢嗡地一声,带着主人所有的希望扑了出去,就连射手本人也无法追踪它的去向,只有骸骨将军适时回过神来。她用两只手斧将必中的白羽箭稳稳架住,黄色的眼睛自石斧上方露出,瞳孔又圆又黑,越过混乱的中庭,与伊莎贝拉对望。
该死,她跟索菲娅完全不同!伊莎贝拉意识到自己被一头野兽盯上。紧接着,那家伙垂下石斧,放声咆哮,声响令缺了耳朵的威廉大喊大叫。黑色的蚊蝇雾气一样由她喉咙深处喷涌而出,伊莎贝拉早有经验,挽弓便射。携带角弓神圣之力的羽箭穿过虫群,但未能减缓它们的侵袭。黑虫扑面而来,刮起一股腥臭的黑风。爬上梯子,试图进入二楼的难民率先遭殃。那些东西咬破他的皮肤,钻入皮下,可怜的家伙惨叫着仰倒,底下拥挤的逃难者们一哄而散。他连人带梯砸在地面上,痛苦翻滚,不知是虫群还是摔伤令他如此痛苦。
“见鬼,都给我闪开!”乌勒夺过佣兵手里的火炬,虫群业已扑进窗口,她挥舞火把,索性将它掷了出去。黑虫的透明翅膀顷刻间被火点燃,噼里啪啦向下坠落,但仍留下一股子恶心的腥臭气。伊莎贝拉被那股子黑烟熏了眼睛,缓过来的时候,长毛象业已转过它庞大的身躯,大步朝窗口奔过来,地面发出的隆隆声响比一整队骑兵冲锋的声势还要浩大。骸骨将军保持站姿,举起投掷用的短矛,兽毛斗篷顺着她的动作滑下,露出她肌肉结实的手臂。我需要一面盾牌,可以罩住我全身的那种,或者干脆躲开。
伊莎贝拉向侧面滑动,一匹尸鬼陡然从屋顶上跳下来,反手想要行凶,爪子撞上玻璃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她早就想要干掉我,我却毫无防备!伊莎贝拉惊出一身冷汗。骸骨将军吱哇乱叫,吼着来自冥河的语言,投出短矛。有个男人先于伊莎贝拉叫起来,乌勒面色铁青,然而已经晚了。我们都得死。伊莎贝拉绝望地望向短矛飞来的方向。通过角弓,她明白这是一根有魔力的矛。它卷起末日黑色的烈焰,把我们所有人都烧成焦炭。
骸骨将军大笑,嗓音居然有几分熟稔。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脸上,就连神勇的柏莱人也不敢面对,畏缩地低下头。短矛携带黑色的尾巴,迎面扑来,伊莎贝拉的心脏快从喉咙里蹦出去,时间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只见骸骨将军拨弄她骨骸做成的旗帜,咧嘴而笑,明丽的橙色皮球从天而降,一个,两个,三四个,落到她脑后,直到它们爆裂以前,伊莎贝拉都以为它们仅仅是皮球。秘法的岩浆让那些橙色皮球熔化为水滴的形状,继而在顷刻间倒了骸骨将军和她的长毛象满头满背。气浪同时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掀翻,包括飞行的短矛,翻倒的木梯,几个流民,以及临窗而立的伊莎贝拉。
无形的大手将她粗暴推倒,玻璃和马赛克一齐崩落,砸向她的头脸。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尖叫,只觉得有人拿了一对钢锥,死命往耳朵眼里钻。被气浪和痛苦击倒的不止她一人。高大的柏莱人也跪倒下来,呜咽起来像条受伤的狗,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无人能懂的巨人族话语。别担心。伊莎贝拉想要安慰她,然而根本说不出话来。最后两个人搭住对方的肩膀,相处搀扶着站起来。
双子神在上,用你们的神力让那可怕的女人就此死去,让无辜的人们就此得救。伊莎贝拉默默祷告,乌勒的嘴也在无声开合,以异族的身份向他们的神请求力量。但愿今夜,各路神祇能够站在正义的一边。伊莎贝拉扶住破碎的窗口,朝外张望。高大堪比銮舆的长毛象浑身冒烟,扑倒在地,身上胡须一样的棕色长毛被焚烧出一大片深深浅浅的坑洞,看得人头皮发麻。火苗顺着它被火熔断的毛发不断掉落。巨兽身下,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嘶吼挣扎,有的人被落下的火焰烫伤,尖叫声一时不绝于耳。与此同时,笑声仍在高空回荡。屋顶与浓烟遮挡了伊莎贝拉的视线,她只瞥见柳条篮筐一晃而过的发霉底座。笑的是那个灰胡子,他让她一下子想起诺拉学士,莫迪默学士。又一个聪明绝顶的疯子,真不知道该仰赖他们的聪明,还是惧怕他们的疯狂。
柳条篮外挂有麻绳,直到发霉的大篮子慢悠悠地晃过去,伊莎贝拉才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天呐,她到底是怎么——
有人挂在绳子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整座贝里庄园,整个落湖镇,除了她,谁还会有这样的勇气,以及——疯狂。她甚至仍披着贝里老爷家的那身紫红的丝绸斗篷,正仰头朝疯狂的灰胡子大吼。但愿她的战神祖先今夜就寄居在她体内,一定是这样的,否则她怎么能在高烧和炎症中扒拉出一丝挂在挂在绳索上的力气?
“我的弓呢?”伊莎贝拉低头找寻,尚未从耳鸣中恢复的头脑眩晕欲呕。那东西一定没死,否则绯娜根本不会冒险。克莉斯不在这里,唯一能够杀死她的只有我,能够结束这一切的只有我!
伊莎贝拉扑向角弓。众人的惊呼中,绯娜放开绳索,从天而降。她紫红的斗篷反射火光,映出一道刺目的猩红,钢剑应声而出,伴随主人猩红的长影,猛地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