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决心向袭击雀尾海峡的野蛮人复仇。理所应当,艾莉西娅用脚趾头也能明白,任由野蛮人在霍克头上撒野,传回朝里,老头子的颜面可挂不住。至于军情方面,艾莉西娅情愿相信詹妮的。据她所说,干掉雀尾海峡守军,又击沉数艘帝国战舰的其实完全不是一拨人。“白银之角的几个部落与我们交战最久,对军用十字弓的使用也最为熟练,但他们人数太少。驻守雀尾海峡的,足有一个加强尉,那几个部落活下来的家伙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打得下来。”接到命令的当天,詹妮向她的新部下,洛德赛来的“弄臣”艾莉西娅爵士,传达总司令的突袭命令时解释道。
其时艾莉西娅以为尉队接到的只是一次以劫掠侵扰为目的的任务,临到出发,营地的空气却陡然间沉重起来。艾莉西娅被人从大通铺上拽起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黄金群岛的蒙蒙亮!钻出帐篷,天空青黛的颜色就像每个人眼睛底下的阴影。女兵希瑟粗鲁地把她拽进队伍,站在自己旁边。“集合号响了老半天了,被抓到现行,整个中队都要吃瘪哩!”她低声警告,眼角挂了老大两粒黑眼屎,嘴里那味道让艾莉西娅疑心她已经三天没刷牙。“那真可得谢谢你了。”艾莉西娅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大呵欠,来不及刷的牙齿仿佛上了釉,迟钝的感觉让她的心情越发糟糕。
“大清早把人赶起来,就是为了让大家欣赏自己的口气?”艾莉西娅明知故问。那山民出身的笨女兵信以为真,低下脑袋,偷摸跟她解释。“队长说了,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哩,每个人必须到场!”
还用讲吗,笨蛋。艾莉西娅翻个白眼,踮起脚尖,越过前排男兵的肩膀向前张望。尉队士兵都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排成齐整的帝国方队。并列的方队中间,是为长官留出的空地。不过以詹妮的身高,她应该搭个台子,再扯块白布,大家伙儿才能不费力气地从雾蒙蒙的丛林背景中辨认出她来。
“这次出击,雷蒙司令给我们配备了新式武器。”说着,詹妮拍响巴掌,候在她身后的大兵们依令入场,两人合力,抬出能装进三个活人的麻布口袋。口袋队伍向分到武器的方队挪动,每个中队都是两个大袋子。跟大通铺上沤得发软的亚麻被单不同,这些袋子特地漂白过,布料浸过油,其上靛蓝的双子神徽章让艾莉西娅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她听到步兵方阵中有人低呼,还有人压抑地叹息,全都是从背后传来。“搞什么鬼?”她问希瑟。村妇欲言又止,原本就不白的脸更加黑了。
“如洛斯学士预料的那样,绯红之眼在西侧战场取得了奇效。它们帮助西边的弟兄们把蛮子赶出了丛林,漂亮地收复了鳄鱼滩。雷蒙司令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野蛮人所谓的这个‘红灾’嘛,我们也可以再用起来。”
“‘再用起来’。那东西毒死了多少弟兄,转脸就忘光了吗?汤姆半条腿交代在毒雨里,到现在还有一只眼睛看不见!”背后有人捏着嗓子,怪腔怪调地抱怨。艾莉西娅辨不出说话人,扭身查看,背后的男兵们全都鼓着眼珠子瞪她,活脱一群呆滞的蛤蟆。
“红灾,红灾,红月亮降下的灾祸。”身边的希瑟喃喃自语。“威尔保佑,威尔保佑。你听过没,新来的。”她瞥向艾莉西娅,喉头因为紧张不安而滑动。“那个玩意儿,用之前得先用炮打上天。当时第四尉队的炮管炸开了膛,我们尉队就紧挨在旁边哩。他们的大炮开出一朵大钢花,周围的倒霉蛋死得精光,白毒漏得到处都是。头儿说赶紧跑,让咱捡回一条命。队里的兄弟们都说,要不是这一出,就连代理的尉长的位置,司令官也不会舍给她。别怪姐姐没提醒你,开战以后,能耍滑就耍滑,离那东西远远的。”
姐姐?艾莉西娅挤出个怪相。被雷蒙踢到尉队里面挤大通铺,倒给他捡了个便宜姐姐回去。不知道他舍不舍得,把继任第七军团元帅的重担交给他的山民姐姐。艾莉西娅伸长脖子,朝放置在中队前面的布袋子张望。如希瑟所言,负责运输的大兵们果然又抬出一门门钢炮。即便在洛德赛,秘法大炮也是个稀罕玩意儿。当初在学院的时候艾莉西娅摆弄过,那东西可比眼下的大得多,装有马车的轮子,移动起来得用骡子拉。所谓的白毒,就是引爆用的雷汞吧。那东西有剧毒,操作起来步骤繁琐,这些泥腿子大兵,难保不偷工减料,最后酿成大错。
“新型秘法炮。嘿,咱们的司令官大人可是下了血本了。你们没接触过学士,什么都不懂,想破了头也不会明白让学士搞出新玩意儿究竟要砸多少金币进去。”艾莉西娅踮起脚,想瞧清楚由黄金堆砌而成的大炮的模样,只恨距离太远,炮管上又盖了层布,除了古怪的轮廓,什么也瞧不见。不管怎么说,雨布下面的一定是时下最新式的武器,这种能用人力搬运的秘法炮,只怕就连禁卫军当中,也没有几门。嗨,武痴艾莉西娅,你急个什么东西,等会儿这东西发到中队上,你不就能亲手把玩了吗?她放下心来,脚后跟重新踩回地面,心中的小鸟已然跃跃欲试,然而除她以外的其他人,包括代理尉长詹妮本人,都对学士提供的秘法炮冷眼相待。
当天集会结束之后,各中队收拾行囊,打磨武器,准备发动红色奇袭。作战计划极其简单,按照学士的设想,只要占据远离蛮人聚居的河谷地带,登上所谓的秃鹫岩一二三号,待到雨云集结,海风吹向陆地的时候,用秘法炮将准备好的绯红之眼打上天空,随后的进攻主力,便由那几颗神秘的小丸子担任。学士推想——又是推测,艾莉西娅讨厌这个词儿——携带秘法药水的魔雨将尽数洒向图鲁人村落,为他们提供遮蔽之所的乔木,灌木,长草,竹林都会毁在红雨里。森林枯萎之后,惯于躲藏在树影里发动偷袭的图鲁武士将无处藏身,丛林将摇身一变,成为帝国人熟悉的战场,开阔地上,身为大陆最强的帝国步兵从未失败过,和图鲁人的交锋——什么狗屁交锋,图鲁村落面临的将是一场屠杀。艾莉西娅加入远征军的第一场正式战斗,就从俘虏老人和小孩儿开始,可太他妈的名誉了,真给燃鹰旗帜增光添彩呢。
艾莉西娅嚼着稻草,望向打磨短剑的詹妮。代理尉长跨坐在条凳上,两腿夹住磨刀石,磨得额头青筋暴起。尉长背后,仍旧包在雨布下面的秘法炮像个不受欢迎的私生子,被冷落在帐篷最深处。帐篷外面,士兵们忙着清点短矛与箭支,厨师则再次扛出大铁锅,膀大腰圆的厨子身后,准备好的饭团,肉干,干酪条堆成小山。“每人一份!饭团六个,必须当天吃完,肉干十二条,干酪六条。给你们挑了两头生猪,都给我活着回来,等着吃炖猪肉!”士兵们懒洋洋地应和,丝毫瞧不出改善伙食的喜悦。
“过年的时候发给奴隶樱桃吃,那些个黑脸的家伙,也比外头那些讨人喜欢哩。”艾莉西娅一步一摇,走入闲置的帐篷。詹妮没有抬头看她,回应道:“黑脸的奴隶,是从这里抓走的,外头那些不讨喜的家伙,是冒着缺胳膊少腿的风险,给洛德赛的大人物们抓奴隶的。”
“哦。”艾莉西娅转了转眼珠,心想无可辩驳,转言道,“你不觉得不妥吗。”
“你指什么?”詹妮咬着牙,继续跟磨刀石较劲。石料与刀锋相互摩擦,发出干涩的“嚓嚓”声,艾莉西娅走近,注意到她又没穿鞋,宽大的粗脚上沾满泥土。
“所有的一切。你闻闻周围的味道,嗅到了吗?”艾莉西娅把空气吸出响声,詹妮抬头匆匆投来匆匆一瞥,继续忙活手里的短剑。“饿了就滚去吃,把肚子撑起来。走出礁堡的大门,你身上的血有三分之一得去喂蚂蟥,还有三分之一喂蚊子。瞧你那瘦巴巴的样子,啧。”詹妮撅起她的厚嘴唇,趁她看不着,艾莉西娅冲她猛吐舌头。
“是恐惧,怨愤,不情愿混合而成的低迷气息。”艾莉西娅踱进帐篷的阴凉里,劈开腿坐在马扎上,望向角落弃儿般的秘法大炮。詹妮吸吸鼻子,抬头打量帐篷外士兵就餐的情形,再次低下头,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你的鼻子那么灵,回头给你安排进斥候队伍。”
“该死的,用心理解艾莉西娅的话,笨老娘们儿!”艾莉西娅向前倾身,凑近詹妮。老女人身上的汗味儿令她皱眉,她忍住不适,压低声音发出警告。“我的意思是,士气,明白吗,士气。秘法大炮令士气低迷,这可远称不上好的开始。”我是说,雷蒙真是个蠢货!你怎么看?艾莉西娅想问,最终还是绕开问题,说出自己的看法。“还有那什么作战计划,作为骑士——我是说武士——我们能够永远信赖的,只有武技和刀剑。雷蒙——总司令——他的法子过于依赖秘法。你没在洛德赛生活,跟学士们打交道也少,我呢,我的好朋友从小就在双子塔里长大。要我说啊,天底下变幻莫测的东西,除了人心,”尤其是女人的,“就是秘法啦。你知不知道,当今秘法学会首席大学士的一只耳朵就是被秘法夺去的。秘法大炮嘛,吓唬人可以,把所有筹码都押上去,对得起你手里的剑吗?”
詹妮抿紧唇不搭话,肩头肌肉不断耸起,一个劲儿磨刀。艾莉西娅等了一会儿,直到肚子响起来,嚓嚓的磨刀声响仍旧不停,乃至绵延到出发前夜的梦里。她梦见自己站在白色的海崖边,手捧绯红之眼,高举过顶。那玻璃球足有拳头大小,初看里面装的似乎是水,滚动起来却有赤色的烟雾漂浮在水面上。它们盘旋上升,眨眼间占满玻璃球空余的部分。艾莉西娅立刻想起某天赤红的满月,背上好像爬满了毛毛虫。
悬崖边的她倏地松开手,绯红之眼没有应声而落,反而吸饱了海风,轻飘飘脱手而去。艾莉西娅傻愣在海崖上,尔后才发现,对岸正是朝思暮想的洛德赛。远眺过去,南港的海堤洁白醒目,那些搬运工人便溺留下的黄褐痕迹全然不见,海堤上人潮涌动,有如成群的蚂蚁。有人打出旗帜,一定是她的旗帜,蔚蓝如海,居于其上的雄狮如她一般,高傲,华美,威严不可侵犯。艾莉西娅大喊她的名字,反正相隔遥远,又有海风呼啸,她一定听闻不见。然而一阵豪雨灌了她满口咸水,她迎着暴风雨呼喊,早已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
“别这样!你是我唯一拥有的!”艾莉西娅大张着嘴醒来,脑中全是梦境里自己压抑的呼喊。绝望的现实让她立刻就想再次睡过去,但痛苦与疲惫的巴掌猛抽她。她万般无奈,只得睁开眼,绯红之眼悬挂在帐篷窗边,正在窥视。艾莉西娅吓得浑身一激灵,揉了揉眼睛,洛斯学士发明的玻璃怪球已然不见,帐篷卷起的窗帘边,只有红的月光悄然倾泻。士兵共享的大通铺上,有人的呼噜打起来快把舌头弹飞出去,对面铺上的磨牙声听上去近在耳畔,挤在艾莉西娅背后的是希瑟。这家伙满口梦话,还是一股子山沟味。
“求您可怜。我不能跟他们一样。老家孩子都小,老大结婚的时候总得有头牛。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她缺了牙齿,平常讲话就口齿不清,这会儿听着,嘴里更是含着颗玻璃珠子一样,教人难受。这群田埂里挖出来的泥腿子兵,根本就不懂得战前动员为何物!艾莉西娅睁着眼,拉紧肩膀上早已秃了的羊毛毯。薄毯子不知是多少年前从洛德赛运来的军需物品,上面的羊毛早已掉光,薄地透光,只能勉强抵挡丛林深夜蔓延的水汽。不就是拆光敌人拒马一样的差事,看把你吓得,发疯似的。艾莉西娅攥紧薄毯,说梦话的希瑟执意要将毯子裹走。艾莉西娅哪肯让她,绷紧的毯子随即发出可怜的呻吟,最后刺啦裂开。艾莉西娅猛地转身,正要发作,却对上希瑟哭得红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