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五十码的缓坡,成了陈列战利品的长廊。逃窜的部队留在战场上的尸体数量称不上惊人,总数不超过十具,都被焰火烤得焦糊,丢弃的钢盾和头盔是尸体的两倍数,艾莉西娅从那些钢与铁之间穿行而过的时候,被同伴抛下的图鲁人仍与与詹妮的中队混战在一处。他们之中几乎看不到钢甲,盔甲以野人惯用的藤甲,熟皮甲为主,居于主导地位的士官手肘和头顶饰有鸟羽。艾莉西娅终于意识到,前后两拨野人应该来自于两个族群,眼前的这一批,正为他们的村庄拼死战斗。
“你们被包围了,立刻投降!”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艾莉西娅还是大吼,结果嗓子哑得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咒骂几句,冲入战线,挥刀朝一个持双剑的长手男人砍去。那男人正与詹妮交手,不得已空出左手来格住艾莉西娅的攻击,结果被詹妮抓住机会,刺穿了喉咙。
“你怎么在这儿?”詹妮挥剑甩去剑身的血水,气喘吁吁地问。艾莉西娅尽可能不露痕迹地打量她:嗯,还是那副粗笨耐操的样子,不像哪里受伤。她撇嘴嗤笑,回嘴道:“我不在这儿,你可不就去冥河报道了吗?蛇雕部的援军都跑了,只剩下眼前这二十来号,一口气——”她话没说完,余光中便见得银光闪动。艾莉西娅曲膝跳向一边,詹妮为她挡住图鲁人的攻击,长剑使得有模有样。
“你父亲没教你吗,打仗的时候别分心!”
呸,他连个屁股都不会教给艾莉西娅!艾莉西娅心中不满,双刀使起来越发凌厉,作她对手的图鲁女人藤甲被她连劈出七八道伤痕,最后连青铜刀也握不住,被双刀插入肋下,刺了个对穿。
图鲁蛇雕部最后的坚持在两队帝国士兵的夹击下很快瓦解,此时第一滴雨已经落了下来,艾莉西娅望向天空,掉落的雨滴砸中眼角,异样的感觉令她将眼闭起。詹妮在一旁指挥重新整队,他们来不及收拾战场,优先挑选出一支特别分队,前去支援位于秃鹫岩三号的队伍。
“风还没把云吹过来,图鲁人就来了。绯红之眼来不及发射,那玩意儿最怕水泡,回头淋湿了,又得挨上一通训斥。但愿其他两门炮能成。预备了三场‘红灾’,一场都没下下来,传回礁堡,教人笑掉大牙。”詹妮向艾莉西娅抱怨。艾莉西娅睁开眼,铅灰的厚云集结在头顶上方,笼罩住视野内所有的树木,灌木,草丛,落叶,白皮肤和棕色皮肤的人。雨水拍打树叶,几乎在一个眨眼的时间,拍击声变得密集又响亮,仿佛喝醉了的酒神又在天上打翻了一大碗玻璃珠子。艾莉西娅冒雨抬起头,任由大滴雨水敲打脸庞。雨水洗去她身上的血污,也让树叶点头,山崖流泪。很好,没有任何东西有枯萎的迹象。艾莉西娅收回视线,望向图鲁村庄应在方向。现下那处曾经囚禁她,治疗她的小村庄仍然隐藏在森林的屏障后面,艾莉西娅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面朝正确的方向。不知为何,她想象不出拥抱村庄的森林那绿色的臂膀被秘法药水烫伤的模样,也并不打算目睹。
于是她转过身,背对可能遭殃的河谷林地,讥讽道:“没了秘法的帮助,就不会作战了?难怪外国人嘲笑秘法是帝国军队的老二,缺了它,什么也办不成。”说完艾莉西娅啐了一口咸腥的唾沫,踩过士兵们草鞋留下的泥泞,也让自己的脚趾浸泡在泥水里。
我们能赢,当然能赢。艾莉西娅跟随詹妮的中队,冒雨行军,溅起的泥水不断弄脏她的手。不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堂堂正正对决,艾莉西娅也会教你好看!你最好清醒过来,乖乖回到帝国主人的身边,否则的话,就给你戴上项圈,塞进返回洛德赛的奴隶船里!艾莉西娅抚摸刀柄,只想与弥兰达决一胜负,然而雷蒙用红灾筹备的是一场屠戮的盛宴。
剩余的两枚绯红之眼,至少有一枚曾成功发射。榕树像个得了病的大胖子,茂密的树冠掉得仅余几片枯黄的叶子,令艾莉西娅立刻想起红死谷底下的黄眼睛怪物。它长发般垂落的气根在雨中卷曲溶解,根须的残骸顺着红色的雨水,淌得到处都是。曾经关押艾莉西娅的那间树屋也在红灾中遭了殃,树屋房顶茅草上的苔藓,藤蔓,全都被烤熟,枯萎至肉眼找寻不见。屋顶不知为何破了一个洞,一个枯草编织的鸟窝打翻在弥兰达将她从火场中救出的地方,鸟蛋碎了一个,新孵出的小鸟也奄奄一息。
红色的豪雨教艾莉西娅喘不过气来,她心里想着,应该跟詹妮商量一下如何组织进攻,但枯萎的屏障让詹妮的泥腿子手下们发了疯。他们毫无章法,扬起武器大吼大叫,像一帮子土匪一样冲向红灾肆虐的图鲁村庄,而逗留村落的图鲁人也乐于扮演手无缚鸡之力的良民。艾莉西娅亲眼见到一个半大的女孩被揪住发辫,拖行至树屋后面,另外两个大兵则闯入她被施暴的树屋当中。那屋子甚至没锁门,缺乏窗户的木屋之中,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于细微,听起来甚至不如红雨打蔫芭蕉树的动静。
妈的雷蒙,早该知道,什么肃清图鲁人的营地,他的意思就是摧毁他们的森林,将他们赶出村庄,俘虏村子里剩下的活人,最后将一切值得掳掠的带走!
艾莉西娅独自行走在红灾中。艾迪,约瑟夫,以及那个精通飞刀的女兵与她失去联系,不知结伴跑去了哪里。哼,还用问吗,一定迷失在某间树屋里了,里面或许有刚刚生产,行动不便的温热女人,还有野人落下的一罐椰子油。
赤色的雨水与红色的泥污混在一起,沿着纵贯村庄的土路冲刷。艾莉西娅走在污浊的泥水里,一步一滑。她经过一栋地基高及肩膀的树屋,一个长发及肩的帝国士兵砰地踢开树屋木门,惋惜大喊:“我们来晚了,全给他们跑了!”艾莉西娅回头打量,那家伙隔着雨帘朝她招手,示意需要帮忙。“来来来,房梁上还有几条熏肉,要不是我心细,可就错过了。把我弄上去,我们一人一半。哎,别走啊,得勒,你要喜欢的话,这条狗也是你的。”
艾莉西娅停下脚步,那家伙果真变出一条幼犬来,抓在手里展示给艾莉西娅。那狗个头极小,尚未成年,生得细长纤弱,跟方头大嘴骨架粗壮的帝国獒极不一样。“你留着过年吧,我去那边吐会儿。”说完她无视男兵的呼唤,循着逐渐溶化在红雨中的泥泞道路,在树屋组成的村庄中穿行。她在搜寻什么,只敢教自己知道,洗劫村庄的士兵只把她当做头一回撞上大场面,手足无措的新兵蛋子。艾莉西娅不想解释,也不屑于理会,“弄臣”的绰号偶尔从背后传来,更加令她气恼。最终,艾莉西娅咬牙切齿,生起那不知好歹的奴隶的气来。
你最好手脚麻利,跟遗弃村子的家伙们一起跑了出去,否则待会儿让我逮住你,可得按照奴隶法,好好收拾一番!艾莉西娅握起雨水,触到自己手上的老茧,这才想起来弥兰达也算个会使刀的家伙,说不定运气不好,早死在偷袭秃鹫岩的战斗中了。不对,来之前明明看过一圈,看不出哪个像她。唉,管她那么多,不就是个奴隶管家!妈的,等艾莉西娅回去,一定要让克莉斯赔上十桶神仙醉!
她的脚步慢了又快,暴雨渐小,泥泞道路上帝国士兵的脚步声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鲜明。路过一间门口晒了两张渔网的储藏室时,一个白头发的老女人被人从门里猛推出来,扑倒在渔网下,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然摔断了两颗牙齿。储藏室里一个大兵追出来,扑到她身上,朝艾莉西娅大喊:“屋里挖了个地窖,里面全是女人!”说完开始解自己的腰带。艾莉西娅走上前去,一脚把他踢开,冲进图鲁人圆形的储藏室。
储藏室跟图鲁人的其他建筑一样,缺乏必要的光源,屋子里黑得像是入了夜。士兵们由雨中闯入,并未携带火把,只有钢剑,短刀在幽幽发光。两个图鲁女人半蹲半坐,委顿在地,背后有士兵看守。艾莉西娅急匆匆走过,踢飞地上的短木矛,惹得被控制的图鲁人抬起眼来看她。她的眼睛好黑,只能看到牛奶一样的眼白,另一只眼睛则紧闭着,淌下暗色的血液。
“猪脑子想屁吃,还想给大爷来上一下,回去的路上爷爷让你好生享受享受。”看管她的帝国兵用带鞘的佩刀捅她后背,那女人嘴唇无声蠕动,虽然听不见声音,反正肯定不会是祝福闯入储藏室的强盗了。
搞什么东西,要是祈祷有用的话,艾莉西娅早就是个褐发褐眼的霍克了。她翻个白眼,走向地窖暗门入口。地窖门口扒了个胖女人,看那满头银发,只怕比西蒙大学士年纪还大,块头也是他的两个。她似乎没有攻击的欲望,只把浑身的赘肉当做门板,堵住通往地窖的甬道。士兵们拿她开涮,嘻嘻而笑,不时戳戳她布丁质感的腰身。艾莉西娅挤开一个好事的年轻士兵,探头朝女人的水桶腰跟甬道的缝隙间张望。该死的图鲁人皮肤跟影子一样黑,只有几双亮闪闪的眼睛,像是黑暗中的野兽,惊恐地打量艾莉西娅。她还没瞧出个名堂来,后面就有人拍她的肩膀,把她从地窖口拉开。
“别碰我!”艾莉西娅挥舞胳膊,抬眼看见艾迪生有疥疮的脸,一肚子火憋在心里,直冒青烟。而艾迪就跟她这辈子见识过的所有男人一样粗笨,傻乎乎地命令她:“告诉老大,我们需要绳子,还要清点人头。瞧那肥猪的模样,不知道里面藏了几头猪崽子。”
“一个活的奴隶,能顶几个死人的耳朵,哈?”艾莉西娅发问,艾迪伸出舌头舔疥疮,笑容神秘。“年轻的比老的多,女的比男的多哩。酒馆需要几个跑腿小弟,我看里头的都挺合适。佩妮答应过,一个小弟五杯苦啤酒。斟满杯,不惨水的那种。去叫大头儿过来,我分你一半!”艾迪拍响胸脯,向艾莉西娅保证。
“艾莉西娅在洛德赛喝的尿,都比你那掺颜料的水好喝!”艾莉西娅大吼,转身丢下艾迪,任他独个儿呆在黑暗里比划。
弥兰达一定不在里面,否则以她个性,非得给这些大兵屁股上多加个眼子不成。艾莉西娅夺门而出,正面撞上那个被她踹倒的士兵,又一次将他撞倒。那家伙大概是詹妮的老儿子,立刻哭丧了脸,扭头跟她告状。男兵身后,詹妮带领亲兵站在雨里,透湿的头发和衣物紧贴着她,让她的轮廓更加粗壮如牛,怒张的鼻孔也像。
“你脑汁被蚂蟥吸跑了吗,自己人也打?我看你需要一点儿教训,这周中队的厕所都是你的了!”
“噢,乐意之至,想不到你手下的都是文明人,居然会去厕所方便!”艾莉西娅大步流星,置詹妮反复的警告于不顾,大步走进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