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或许我应该挑选个更加庄重的场合。泽娅扭头朝向玻璃窗,擦拭一新的窗户上倒映出她模糊的黑色轮廓。窗户外面,浅色的云又重又厚,于葱郁的树林上方滚过,属于白日的阳光从树林与乌云间的缝隙中挤过,爆发出刺眼但终将没落的光亮。风卷起落叶,粗蛮地扫过夏宫前的人工草坪,护城河在更远的地方,远眺过去只是一条浅蓝的腰带。面对将至的暴雨,巡逻的狮卫无动于衷。他们肩扛□□,阔步在窗下的碎石路上,一板一眼地沿着宫墙向前,再向前。

得了吧,你是当朝太后,你的召唤本身已经足够庄重。都怪加里奥那个笨蛋,要不是上次御前会议他公然与迭戈公爵起了冲突,我本可以叫上他。男人之间,总是摩擦不断,需要女人从中调和。而女人……我到底为什么要跳出来,冲在最前头?这些事情,不应该他们男人来承担吗?说到底,我也是为了维瓦尔家,如果父亲还活着……

敲门声打断泽娅的思绪,男仆躬身进来,低声向泽娅回报公爵的到来。“请他进来。”泽娅吩咐,同时检视会客的布置。严格来讲,蓝宫偏殿的这处房间算不上会晤室——起码按照威尔普斯家的传统,够不上排场。圆几前的扶手椅一共只得五把,仆人们将其中三把收好,将这处饮茶休憩的小房间布置成密谈的样子。迭戈公爵的刻板和简朴在当今有头有脸的朝臣中是出了名的,没有布置金像与堂皇彩绘屋顶的房间应该会让他更加放松。为了配合迭戈公爵,泽娅选中的这间会谈室的地毯刺绣中没有金线,饮料也按公爵喜好,只安排了没加糖的红茶。哼,加里奥一定会质疑我的决定。“向来只有臣属向皇帝低头,哪有太后为大臣操心的道理?”他准会这么说。男人总是自大,以致于到愚蠢的地步。既然迎合他们与刀剑相向能达到同样的目的,那么迎合不正是与刀剑一样强大的存在吗?

“公爵大人。”泽娅转向打开的房门,以温柔的微笑迎接迭戈·霍克的到来。古板的公爵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个心跳的时间,他颔首回礼,心中思忖着是否应当回以微笑,惯常以古板严肃出名的脸难以配合地抽动,挤出个不伦不类的表情。“太后殿下。”他清理喉咙,掩饰尴尬。泽娅抿嘴微笑。很好很好,如此便好,极好的开始。

“前方战事如何?”待迭戈公爵落座,泽娅亲自端起茶杯,递给公爵,随口问道。迭戈接过,躬身道谢,两只大手将茶杯捧在胸前,并不饮用,神情严肃,跟朝堂上一模一样。“托皇帝陛下与太后的福,东西战线都有推进。蛮人之间向来不合,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被我军剿灭。只是——”

“只是?”泽娅歪头端详他。迭戈腰背挺直,双手握杯,目不斜视。看起来,公爵大人眼中,除了公务什么也没有。太后为他私设的茶席,胸前佩戴的珠花,跟天边滚动的铅云也没有什么两样。唉,我们亲爱的公爵大人是假装不懂呢,还是假装的功夫太过高超,连自己也骗过了。

“如今朝内动荡不休,老夫的想法与太后,首相大人一样,南海的仗要打,但必须速战速决。犬子知晓其中利害,因此冒险重新启用了洛斯学士的绯红之眼。目前来看,情势还算顺利。老夫从未怀疑过学士们的能力,黄金群岛虽远离洛德赛千万里,也一定会接到西蒙大学士的命令,到那时……殿下,帝国的战争离不开学士,请殿下尽快恢复秘法学会的秩序,重建圆桌,推选出新的大学士。”

“秘法学会呀……”泽娅轻轻巧巧地放回茶杯。闪电将茶水映得色若红铜,沉闷的雷声仿如千万匹铁马,隆隆地狂奔而来,高楼的彩窗因畏惧而震颤不已。冷风透过高窗的缝隙涌入,呜呜地吹响口哨,凉意顺着裙底钻上来,泽娅不禁打了个哆嗦。迭戈公爵仅剩的眼睛留意到太后的窘迫,低声询问殿下是否不适。

“哀家与公爵大人一样,少了学士襄助,生活中处处不便。”泽娅适时掏出手绢,沾了沾眼角,即便根本没有泪珠。有什么关系?她望向窗外。天色反常地昏暗,室内又没掌灯,只剩一只眼的迭戈公爵能否区分口水与眼泪尚未可知。“大人您瞧,外头的风雨未必比高墙内的小啊。”风将树林直立的青色头发全都拨向一边,草被压弯了腰,贴向地面。缺了学士的暴雨警报,卫兵们仍在巡逻,往日华丽的披风紧裹住他们的钢铁之躯,雨点打在盔甲上,噼啪作响。

没人去警告他们,谁又曾告诫过我呢?泽娅转回头,迭戈仍捧着茶杯,期待她的回复。她挪开视线,老人残废的假眼让她不舒服。我总不能把真相说给他听,告诉他,摧毁秘法学会是我与苏伊斯大神官的交易之一。没有神殿的帮助,我连与他会面的机会都不可能有。倘若我反悔,一旦反悔……泽娅闭上眼,大神官被信众拥簇的轿子山峦一般巨大。亲吻他行过的土地,伸长双臂期待他触碰赐福的信徒们抬起脸来,每一张脸上的狂热都极类似。他们简直就是同一个人,同一个灵魂占据了他们的身体,而这样的身体,占据洛德赛人口的一半还多。

“大人请放心,秘法学会的事,我会想办法。”至少在肃清眼前的敌人之后,最好的情况下,连背后的敌人也一同消失罢。泽娅端起茶杯啜饮,滚烫的茶水令她打起精神。你是当今太后,他不过是个小小公爵,人还在你的掌控之中,即便下错了注,又能如何?

“公爵大人。”泽娅鼓起勇气,强令自己开口。好在雷声轰隆,即便嗓音果真颤抖,也有的推脱。“哀家初掌朝政,除了胞弟,实在没有推心置腹之人。我那弟弟,今日想必您也有所了解,不过是个远离洛德赛的小小领主,虽然一心向着我,但能提供的帮助着实有限。”泽娅叹息,作出最拿手的软弱无力的神情。迭戈公爵果然被吸引过来,搁下茶盏,满脸关切。

“殿下的意思是?”

“唉,丈夫出事之前,我从没处置过叛徒,希望今后也不会再处置。我不知道卡里乌斯大人他们追捕逃犯的手段究竟算不算高明,直觉不断跟我说,禁军和特别尉队,怕是指望不上了。一旦让篡位者回到泽间领地,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领主,行省总督被她蛊惑,举起叛逆的大旗呐。您瞧,我只是个女人,既不懂打仗,也不会舞剑,就连马也骑不好哩。在这之前,吃过的最大苦头无非是奶水胀痛,喂不饱独生女儿而已。现如今,她父亲撒手人寰,您教我们母女,面对这满朝的叛逆,如何是好呢?”

泽娅抖开手绢,将脸深埋进去,嘤嘤哭泣。尊敬的迭戈公爵正如传闻中的一样,对付女人极不在行。他匆忙扭过身,呼唤仆人,一阵炸雷适时打响,掩盖住公爵的声音。泽娅趁机伸出手,握住公爵粗糙温热的大手,拖向自己。

“大人,泽娅求大人,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也请站在陛下这一边,支持她,保护她。她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也是狮椅合法的继承人。万一,万一不行,叛徒向我们宣战,还请公爵率领麾下军团,保卫洛德赛,保卫咱们的皇帝。如此一来,就算是扩军,哀家也有足够的信心,替大人说服首相。”

泽娅双手握住迭戈的,他们醉心武技的人都一样,两只手又粗又硬,要握着刀剑与他们干仗一定没有胜算,但眼泪却不一样。女人的泪水和温柔是别样的武器,挥舞盾牌的手无力阻挡。

“殿下,殿下,追讨叛逆之事尚无定论,出走的学士,涌入洛德赛的流民,游荡的叛逃银狮,一大堆的问题亟待解决,现在讨论内战,是不是有些——殿下,您能先松开老夫的手吗?”

松开?好不容易把你哄进来,怎么能让你轻易溜走?泽娅反把迭戈的手抱得更紧。公爵窘迫,急着要夺回手掌,泽娅与他争夺起来。但她从未习武,生育之后连宫门也极少出入,只一个呼吸后,便在角力中败下阵来。这可不成,泽娅横下心,按照约定踢翻圆几,令茶杯翻倒,自己则被迭戈大人抽手的力量完全带走,扑向他就坐的靠背椅。

“姐姐……”省略敲门的步骤,茶室大门在茶杯摔落之际立刻开启,加里奥那反光的脑袋探进门来。其时迭戈正背对着他,他仍作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不知是做给谁看的。“迭戈大人,你们——”加里奥怪腔怪调,继续将门推开。狮卫守在门口,手按剑柄,假装无事发生,头盔却禁不住诱惑,转向门内,发出一连串金属声。男仆藏在加里奥身后,眼珠子恨不得从脸上飞出来,好将门内精彩的剧目看个清楚。

“不,不不,首相大人,您听我解释,事情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样!”迭戈公爵倏地站起,红潮伴随他接连的否认不断上涨,最终成功占领他整个耳郭。泽娅抿嘴偷乐,她懂事的弟弟立刻挤进门来,反手将门锁好。“眼下先帝丧期未过,此事不仅事关殿下和大人的名誉,一旦让卡里乌斯之辈知晓——大人,您贵为三朝元老,就算不为您,也请为令郎的前途和名誉考虑呀。”

“混蛋,我都说了,不是那样!这一切只是个误会,如此而已!殿下,殿下您怎么看,太后的名誉,难道不比我的更可贵吗?”

“名誉嘛——”泽娅抚平裙摆,坐回椅子里。真奇怪,这会儿迭戈站着,自己坐着,她却觉得他比以往矮上许多,也真实多了。看那红彤彤的耳朵,颇有几分少年人的可爱。泽娅大方打量公爵,公爵反倒无力承受她的注视。泽娅叠起腿,微微一笑。“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这扇门后面,曾发生过令人名誉受损的事呢?有朝一日,您率领麾下的两支军团平息叛乱,所斩获的荣誉,足以洗刷您背负的任何耻辱。到时候,谁还敢取笑您那黄毛女儿的事呢。”

“艾莉西娅她……”迭戈皱起眉头,咬紧牙关,最后选择二十多年来惯用的法子,假装令他蒙羞的事压根儿不存在。“如您所言,希望老夫协助剿灭叛逆的话,第七,第十军团目前的人手远远不够。请殿下应允老夫的奏报,将两大军团的尉队扩编至加强尉。如此一来,南方诸侯们或许忌惮我们的军力,开战后立刻倒向我方,也未可知。”

“当然,当然。”泽娅点头应允。她拍响巴掌,唤来仆人,收拾一地的残局。闪电划过,迭戈公爵那只玻璃做的假眼忽然间明亮得惊人,恍惚间,泽娅似乎在其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蚂蚁大小的黑色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