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您应该手下留情的,有他在,能够安全避开庄园内不少岗哨。”戈德在被放平的威廉身边蹲下,并拢手指试探他的鼻息,面色阴沉如铁。绯娜叉腰立在他身后,看上去对即将遭遇的困难不以为意。她和伊莎贝拉手脚上的束缚都已除去,并从佣兵手里分到帝国钢打造的长剑。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我根本不会用剑,伊莎贝拉装模作样,扣好缚剑的宽边皮带,眉宇难以舒展。我得找回我的弓,要不然的话,我就什么都不是。

“反正他还活着,不是吗。把他架起来,就说他突发急病,要送他去找秘法师,其余的部分见机行事。”绯娜捆好皮带,“铮”地拔出钢剑,低头打量。镜面样的剑身反射火把的光芒,明亮不可逼视,伊莎贝拉侧过脸,转向昏暗的甬道。见机行事,意思就是挡我者死。无名村庄外,玛姬一家的鲜血似乎从未干涸,成了某段记忆最为鲜明的标志,只要稍微回想,胸腹中便升起恶心的感觉。

“我们得找回我的弓,它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你知道他们把它放在哪儿了吗。”伊莎贝拉强行忽略不快,询问戈德。大个子佣兵抬起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粗眉毛瞥了她一眼,立刻转回威廉气息微弱的苍白面庞,瓮声瓮气地回答:“如果你打算在性命和武器之间选择后者的话……他们把它当做战利品收了起来,和殿下——陛下——的金腰带一起,现下应该由乌鸦的首领保管。晚饭前,乌鸦头子和禁军老大吵了起来,威廉少爷认为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在乌鸦的炖汤里下了药,本以为可以不跟他们照面,最后还是动了手。眼下我已经没了退路,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些家伙都是。”

戈德转向沉默的其他人,要不是亲眼目睹委顿在地牢门口的乌鸦尸体,伊莎贝拉简直要将他的话当做另一出称不上漂亮的谎言。一行人爬完台阶,进入地牢入口,正面迎接他们的,是被晚风推得砰砰作响的黑铁门。门栓插在锁眼里,门缝外一丝光亮也看不到。夜幕刚刚降下,残月代替夕阳的角色,缓慢爬升。铁窗外的天空一片粉红,黑盔黑甲黑披风的特别尉队士兵正在窗口底下,相对而坐,铁手搁在方形桌面上,看上去只是睡着了。戈德他们下的药过于霸道,让乌鸦们于进餐途中睡去,热汤淌过他们乌黑的胸甲,滴了一地,走近一看,伊莎贝拉才发现那些番茄汤是从士兵脖子的开口里涌出来的。

“看管帝国的皇帝,只用两个卫兵就够了?”伊莎贝拉无法置信。她蹲下来,手指按住面朝地牢入口的乌鸦颈侧,根本用不着查探脉搏,她的皮肤失去了活人的热度,微凉犹如初夏的晚风。“即便如此,看守也会换班。”伊莎贝拉收回手站起来,指甲盖不慎沾上了死人的血液。她很不舒服,然而戈德就在旁边,她只得忍住冲动,任由人血留在手上。与此同时,自从被捕入狱以来,绯娜显得前所未有的舒适。她从地下牢房内缓步走上来,一路活动脖颈肩膀,身上骨头响个不停。

“卡里乌斯是御前将军,又掌管特别尉队,向来自以为比其他元帅还高一截。老哥横死,泽娅不能立刻掌握特别尉队,又得依赖他们,说不得,只能硬把效忠于维瓦尔家的西高地人塞进禁军,名为联合部队,实则只为看住乌鸦。哼,泽娅巴不得立刻处死我,算我运气好,卡里乌斯的想法跟她不一样。依我看,他们两家此刻正在方尖碑广场前大打出手,想要决定皇帝的生死呢。”

从没佩戴过皇冠的皇帝踮起脚,朝狭窗外张望,伊莎贝拉忽然很害怕哪里会飞来一支冷箭,将这位刚刚十八岁,已经历过好几番波折的皇帝射死当场。“你离窗口远点儿。”她劝道。绯娜回头看她,扬起一抹神秘的微笑,火一样的马尾刷地甩到背后。

“先去给我的银狮子找回她的弓,然后搞几匹马过来,咱们立刻出发。”她的语气轻松得就像从前躺在蓝宫的卧榻上,吩咐女仆将冰镇的半日神仙呈上来一样。佣兵之中,无人胆敢反驳她,然而晚风的想法与伊莎贝拉的一样。钻出地牢大门,沿着被踩实的蜿蜒小路只走了不过几百码,夜风便将燃烧的焦糊味送了过来。连续经历的几个恐怖夜晚在所有人心上留下了相似的阴影,闻到那股味道的同时,伊莎贝拉看到乌云笼罩住所有人的脸,就连绯娜也不例外。“火焰乃是威尔的披风,总是伴随战争而来。”她勉力解释,然而眼睛却望向远方的虚无。这可不像她,一定让她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倘若她有心无力……我们就这么几个人,为了一张弓,着实太过冒险。伊莎贝拉几乎想要当场放弃,等到走向漆黑一团的方尖碑广场时,退堂鼓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响。佣兵们全都猫腰行走,他们熄灭火把,跟伊莎贝拉一样警惕地四处张望,然而没有火焰和柏莱人的眼睛帮忙,她确信他们跟自己一样,除了结满血块的天空,什么也没瞧见。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伊莎贝拉轻扯绯娜的袖子,央求她停下。方尖碑广场几乎就在眼前,猫头鹰吊诡的笑声揉在夜风中,徘徊低吟,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黑漆漆地看不到一丝火星,树木高举巨大的黑色拳头,指向深红的夜空。云彩仿佛血痂,结得到处都是,红的月亮探出头,静悄悄地窥探人间。

“□□静了。即便你下了命令,仍有很多难民被贝里老爷拒之门外。找灰胡子的时候,威廉刻意选择小路,试图隐藏实情。就算尸潮当中这些人全都遇难,被安顿下来的民众也许需要到方尖碑广场上汲水。伤员,厨房,马厩,犬舍,下人们的活计离不开水。”

“我明白。”绯娜低声回应。赤月在她的眉宇间投下浓重的阴影,猫头鹰展开翅膀,犹如飘落的黑色云彩,无声地滑过广场上空,飞向反射出不详红光的白石方尖碑。绯娜打算派出斥候,但除了戈德,其他人看上去都跟那只猫头鹰一样,脱离视线之后便会径直溜进森林里,从此再也见不着。“我领六个人,沿广场右侧接近石塔,你和戈德带其他五个,从我们找灰胡子的后门进去。”绯娜的决定不容质疑,于是伊莎贝拉就这么错过了最后一个劝阻的机会。

我不该任性的,更加不该任由绯娜逞威风。威尔普斯家教养的女孩儿,脾气一旦上来,十匹马都拉不住,在她面前,奥维利亚偷读帝国小说的小姐不过是条乖乖狗。伊莎贝拉万分懊悔,随机又立刻告诫自己,千万别再这么做。这时候丧气,除了增加自己人送命的机会,还能有什么用处?

据戈德所言,联合部队的长官一个占据了学士的石塔,一个住进贝里老爷的卧室。伊莎贝拉的角弓和绯娜的腰带可能在他们其中一个的手里,而眼下最有可能成功的只有远离庄园,伫立在方尖碑广场后的学士石塔。“我也可以回庄园看看,但庄子里满是穿钢甲的家伙在游荡,佣兵已经变得很扎眼。”戈德没能说完他的提议,运气不好,他可能当场丧命。

不就是一柄弓。伊莎贝拉跟在戈德后头,猫着腰,学习他的样子,将身形隐藏在树木的影子里。结满血痂的天空下,石塔在丛林的拥簇下矗立有如巨剑,忽明忽暗的红色灯光从石塔狭长的石窗中泄露出来,连缀成线,正是血槽中尚未擦去的战斗痕迹,不知那用剑的武士此刻正在哪里,是不是同样身陷囹圄。

一旦她遭遇不幸……那就是我唯一拥有的。伊莎贝拉伸出手指,偷偷蘸去眼角的泪珠,令它们消失在夜风里。“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待殿,陛下的信号。”伊莎贝拉用句废话来掩饰自己。戈德发出清理喉咙般的低沉喉音,算是给她捧了场,其余的佣兵则像他的影子一样沉默。尸潮退去,野兽重归森林,猫头鹰,獾,甚至狼的叫声听起来似乎就在近前。为数七人的小小队伍只是林海中的一粒石子,掀不起风浪,也难以被值夜的瞭望手发现。伊莎贝拉在心底祈祷。

从藏身的树林望过去,石塔正如噩梦中的城堡一般不真切。满月旗苍白瘦长,从石塔的窗口垂下。满月旗下还有旗帜,距离太远,旗面花纹模糊,但那中毒一般的暗绿色揭示了它维瓦尔家族的身份,蓝底的狮子旗挂在皮鞭战斧旗的旁边,瑟缩成一团。窗内油灯大亮,不时有人从灯光前经过,投下巨大黑色的影子。伊莎贝拉伸长脖子,努力看向院墙内。铅灰的影子若隐若现,伊莎贝拉满心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那些不过是石头墙壁反射的灰光,然而巡逻士兵手中的火把将幻想焚烧成灰。

他们有火把,还有狗,脑袋直达男人腰际的帝国獒。守门的卫兵也不止伊莎贝拉想象的两个人。□□兵身边还站了两个武士,都配备长剑和十字弓,巡逻的卫兵一脚跨出门口与他们交谈,几个人全都穿着钢甲,说不定甚至是雕刻纹章的顶级盔甲。

“就凭我们几个,门都进不去。狗会发现我们,十字弓上了膛,一箭一个。”一个佣兵嘟哝。戈德用眼神制止他,伊莎贝拉低声驳斥:“我们从后门接近,就是为了等候正门的同伴引开守卫的注意力。塔里几天前我刚进去过,比较熟悉。只是进去看一眼,守卫实在太多的话,立刻就撤退。”对不起,克莉斯。

她自以为声音已经压得足够低,甚至不保证所有佣兵都能听见,然而居然被门口的獒犬差距。大狗转向石塔前的硬泥路,绷直束缚它的铁链,不断狂吠。狗叫回旋在夜色间,听得人心惊肉跳。伊莎贝拉紧张得直舔嘴唇,戈德沉默退后,他转向身后,不知是为了警戒身后的敌情,还是确保他的佣兵伙计没有临阵脱逃。钉了铁掌的马蹄发出隆隆的声响,它喘起来像一头怪兽,掀起滚滚尘埃,践踏暗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