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透过破裂的阳台,吹得门扉,窗玻璃,还有那两面撑开的旗帜哗哗作响。知了干劲十足,叫得一声大过一声,艾莉西娅把小指头伸进右耳里,挖了又挖,仍旧浑身不自在。雷蒙坐在总司令的书桌后面,头发向后梳起的纹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从未离开过。
凯旋返回礁堡的尉队已在主堡铁门外就地解散,荣升厕所专员的艾莉西娅被詹妮点名,陪同她前往司令室复命。艾莉西娅情愿相信这是村妇自己的决定。让我闻闻,空气里都有什么味道?海水,丛林,乌鸦屎和雷蒙的阴谋。
攀登主堡的过程中,艾莉西娅跟詹妮打听过。然而代理尉长除了“长官的吩咐你照做就是”的搪塞,就什么都不会说了。事实上,就连这回绝的句子,艾莉西娅都怀疑是雷蒙教给她的。你这样的山村野妇,糙皮下面藏得住几个阴谋?艾莉西娅俯视詹妮。她的平民代理尉长就坐在艾莉西娅右手边的椅子上,对面是硬朗沉默的军团总司令。书桌前再无座椅,艾莉西娅若执意要坐,只得跑去房间另一角的茶几周围,坐一把小矮凳,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司令大人的茶几上,把他心爱的茶具压得粉碎。还用问,故意的呗,灭我的威风,让艾莉西娅痛心哀泣:在大哥心里,我连个粗脚农妇都不如。哼,傻鸟才会上你的当!
“红灾全都用上了,那村子已经没法再住。离开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雨,方圆五里连常青藤也枯死了。我们杀死村里一半的男人,俘虏了另一半,老人就地处决,活的健康女人抓到四十二个,小孩本来有二十七个,有十三个死在来的路上。都是孩子的母亲干的,跟从前一样,她们没人敢认,只晓得哭。”
活的健康的。只要不算上死在□□的那些的话。雷蒙的眼神让艾莉西娅不自在,她转向彩绘的天花板,越发觉得侍奉威尔的那些鹰肥得像猪。
“我的妹妹呢,她做了些什么?”
“帮你的学士用他的邪恶秘法摧毁森林,欺负拿不起刀的妇女,目睹士兵屠杀老人,还能有什么?”她倒是想掉头逃跑,要是你的士兵不追在屁股后面砍她的话。艾莉西娅代替詹妮回答,代理尉队长默不作声,但艾莉西娅听到她捏响指骨的声音。书桌对面,雷蒙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套仍然戴着,眼神仿如出鞘的剑,不断在艾莉西娅身上刺探。有种就把真剑□□,我们真刀真枪地来一场。“呸,懦夫!”艾莉西娅鄙夷至极,一不小心肚子里的话自己找了个缝溜出去。她稍愣,抖动肩膀,“噗”地笑出来。詹妮的肩膀也在颤抖,只可惜不是为了快乐。“你是他亲女儿吗?嘿,大侄女儿,干嘛跟你爹摆一个表情,哈哈。”
雷蒙抬起肘,双手互握,撑住自己的下巴。黄金群岛绚烂的阳光将他新长出的棕色短须照耀如金,他那霍克式的嘴唇紧紧抿着,腮帮子底下显出牙齿的轮廓。哼,要继承老瞎子的憋气功夫,你还得再练上一百年!
为了在跟部下的黑脸大赛中拔得头筹,雷蒙干脆将另一位参赛选手罚出赛场。司令室只剩两个霍克的时候,艾莉西娅跌进椅子里,雷蒙拿眼神刺她,她还是吹着口哨,把脚放上他的书桌。桌上多了两本厚书,也许是出自那发明黑魔法的洛斯学士,到了晚上,这些书页将自行翻开,从中跳出长了赤红犄角的小恶魔来。艾莉西娅打个呵欠,趁泪眼掩护,扫视雷蒙的书桌。羊皮纸地图摊开在桌面上,上回的信件没了踪影,一定被他藏起来烧掉了。新的信封早已封好,上面一封打有军团的黑色火漆章,另一封则是雕刻燃鹰的朱红章。燃鹰印章。艾莉西娅酸溜溜地吸鼻子。小时候,她曾偷溜进父亲的书房,把他的印章盖得到处都是。为了这事,她着实挨了一顿鞭子,家族的印章也被老头子锁起来,从此再没让她碰过。都是些小时候的蠢事,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想起来?艾莉西娅眨眨眼,努力忘却不快。
“留我下来,又不请我吃饭。要是总司令大人为宾客准备的只有海风和暴晒的话,那么艾莉西娅还是就此告辞的好。她不过是拿酒肉喂饱自己的凡人,跟赏景儿就能活命的司令大人可不一样。”尤其是大热的天还戴着皮手套的司令。
“你放走敌人,故意的,在摧毁图鲁人村庄的时候。”雷蒙点着桌上地图,似乎那档子事儿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谁是叛徒?詹妮?不,绝不可能,她的大饼脸上连个麻子都藏不住。那么是她手下的家伙,任何一个说过话,没说过话,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都有可能。
“凭借嘴上功夫就想诓我招供?未免把艾莉西娅的头脑想得太简单了点儿,雷蒙大人。”艾莉西娅叠起脚,端详凉鞋边雷蒙的神情。噢,真该死,这样看起来,他跟老头子更像了,只剩戳瞎一只眼,他立刻就能接过迭戈公爵的印章,像模像样地盖起来。
一如既往地,她的视线教雷蒙皱眉,叹气,深深吸气再呼气,好抚平他心中的厌恶,不让霍克继承人应有的架势跌落。“你天生叛逆,从小就不服管教,父亲时常忧心,担心霍克的名声将会败坏在你身上。”
哦?艾莉西娅挑眉。还用等到将来?怎么不说我的出生早就毁了迭戈公爵的名声?“从小你就看不上我,这点也跟你高贵的老爹一个德行。眼下就咱俩,我们也别浪费时间扯那冠冕堂皇的臭屁了。你已经把我赶到了平民士兵的大通铺上,还想让我怎么样?半夜爬起来脱了裤子服侍你不成?”
“艾莉西娅!”雷蒙拍响书桌,霍地站起,背后鼓起的燃鹰旗帜配合他,噗噗地拍打白石墙面。雷蒙牙关紧咬,绷紧的脸皮上,精亮的褐眼鼓得快要掉出来。
干嘛,瞪眼睛吓唬人,谁不会啊?艾莉西娅紧抱住胳膊,用力回敬。为了挽回颜面,司令官强迫自己坐了回去,只是紧绷的脸皮还在神经质地颤抖,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难以好转了。
“莱昂德罗与我并非一母所生。”
“啊?”艾莉西娅眨巴眼。花了一番气力,才将洛德赛老家那个时常沉默的异母弟弟——甚至可能连父亲也不相同——模糊的脸庞擦拭干净。莱昂德罗?提他干嘛?你参军离开洛德赛时,那家伙还尿着裤子呢。“是哪道光教你晒晕了头,想起他来?”难道是眼前的异父妹妹让你想起你的异母兄弟了?艾莉西娅只能冷笑,说不出话来。
“我戎马一生,至今尚未婚配,世上最亲近的,除了父亲,也就你这一个胞妹而已。”
“我……”艾莉西娅本要说,我是不是你的亲妹妹还不好说呢,几个□□犯,值得你打出亲妹妹牌吗?但她只开了个头,剩下的句子在肚子里滚来滚去,最后化作喉头咕嘟咕嘟的声响。
“老实讲,我也不知道父亲心中如何看你。当初他出征之时,连母亲自己也不知道腹中他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旁人的话父亲多半不会轻信,但母亲如何孕育并生下你,我可是一清二楚。”
他想说什么?心跳声有如擂鼓,让艾莉西娅连雷蒙的话都快听不清楚。冷静点儿,艾莉西娅聪明的脑袋瓜!二十多年来他从未替你正名过,冷眼见你受尽嘲弄,如今突然许诺,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
“只要你愿意配合,发誓永远听命于我,不管在军中,还是家族内部,都支持我的决定,我便会修书给父亲,向他证明你的身世,并劝他允许你重新佩戴霍克双刀。”
该死,它们本该属于我!整个霍克家,只有我,只有我能驾驭老霍克们传下的武技!艾莉西娅心中怒吼,唇舌只是淡漠回应:“我会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