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克莉斯跃入洛德赛六月金子样的阳光中。母亲站在喷泉前等她,涌泉架起的彩虹跨过她的脸,她肩膀以上的位置笼罩在明媚不可辨识的光团中,但克莉斯知道她在冲自己微笑,就像她平常那样。前往皇家骑士学院的马车停在母亲右手边,挽马刨响碎石地面,马车夫挪动屁股,握马鞭的手抖了又抖。马车即将出发,穿过前方的隧道,便是克莉斯向往已久的生活:向帝国最高明的老师学习刀、剑、十字弓的技巧,获得骑士荣誉,进入军团,赢得爵位,土地与家徽。

她转向马车,快步赶过去。母亲张开一只胳膊,试图将她拦下。她的胸前,大学士金章夺目的光芒让克莉斯睁不开眼。她停下脚步,移开视线,发现母亲的手上握着一本硬封皮的典籍,正中印有烫金的油灯家徽,油灯上的文字克莉斯居然一个也不识得。反正也一样,克莉斯心想,我不是母亲亲生的女儿,秘法师的地位不世袭,只有军队才是我的归宿。

“你可以进入学会。你受训正统,天赋优秀,有我的帮助,还来得及,我的孩子。”母亲言辞恳切,车夫摇响铜铃,招呼最后的乘客上车。马蹄铁踏响碎石路,车轮开始转动,克莉斯望向马车,没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我以为我们已经全面地讨论过这件事,我向您阐明了我的意图,并且征得了您的同意。我得走了,母亲,马车——”克莉斯的视线片刻未曾离开那顶饰有宝蓝顶棚的四轮马车。车轮隆隆,扬起尘埃,挽马的鬃毛已完全没入隧道的黑暗中,克莉斯无法再耽搁下去,她挥别母亲,奔向马车,在马车前轮驶入隧道之际跳了上去。她挂在马车上,敲开车门,母亲的声音追了上来。“你是大学士的女儿,我的孩子。诸神安排我们相遇,正是为了让你啜饮智慧的泉水。”

可我根本不姓科勒啊。克莉斯钻进车厢,将门掩上。马车完全驶入隧道,车厢内黑得只有克莉斯能够看见——起码她以为是这样。跟料想的不同,车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辨不清男女的小个子,裹在纯黑的斗篷里,拉起兜帽盖住头脸。“坐下来吧,前面路况糟糕,到时候,命运之神也要认不出你来了。”此人嗓音同样雌雄莫辨,克莉斯依言坐下,但苍穹实在太碍事,几乎与车厢顶一样高,剑柄数次碰响顶棚,顶棚上不知为何挂有水珠,冷水被苍穹震得坠落,滴进克莉斯颈里,她摸了一把,又滑又腻。

“我要是你,就不会连它也抛下。”见克莉斯解下巨剑,黑斗篷陡然间开口。“还不是时候,到站的时候,它自会离你而去。”

“你瞎了吗?看不出这玩意儿有多碍事?”克莉斯松开绑缚苍穹的牛皮带,车厢猛地一震,成功让克莉斯的脑袋撞响车顶。她伸直手臂,撑住车厢,嘴唇紧紧抿着,好教黑斗篷看清他愚蠢建议的结果。斗篷转向她,抬起视线,克莉斯几乎就要看到他的脸,然而马车陡然驶出隧道,海边无遮无拦的暴烈阳光刺痛克莉斯的双眼。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马车已经飞驰在柏莱街的烂泥路上。

“若你愿意,可以随时在此处下车。”黑斗篷转向躺在车厢地板上的苍穹,勾起嘴角。

开什么玩笑!克莉斯靠向座椅,抱起手臂。车厢外白炽的阳光烤热她的面颊。他发现了?绝不可能!我的染发剂配方来自母亲,由她亲自训练,只要不被滚水浸泡,勤勉补色,凑近也看不出破绽;我的皮肤不像他们,和大陆人种并无二致,只要我不说……克莉斯握住自己的手臂。车窗外面,歪斜的棚屋如若染病,黑瘦扭曲。族人浑身创痕,食不果腹。赶牛的女人抬起头来,银色的眼睛透过车窗,直望进克莉斯眼底,她别开脸,对方灼热的视线令她难以忍受。

我由莫荻斯大学士抚养长大,我穿靴佩剑,自幼学习帝国和秘法的语言,我不会白发人的话,不懂他们的风俗,不是他们的一份子!

“你果真是他们的一份子吗?”黑斗篷低声问。克莉斯转向他的一瞬,挽马飞身跃向海崖。车厢随即下坠,无形的大手捏住克莉斯的心脏,猛地扯到嗓子眼儿。克莉斯霍地站起,黑斗篷耸肩笑笑。“你还没有回答我,克莉斯·沐恩爵士。”

黑色的翅膀哗啦啦地飞过窗外,乌鸦张嘴大叫,啄响车窗,乌黑发亮的尖爪抠进窗户的缝隙,想要扒掉眼前碍事的玩意儿。黑色的羽翼转眼间到处都是。鸦群袭击挽马,啄掉它们的眼睛,撕扯它们的耳朵,将挽具从马匹身上扯下。黑色的翅膀代替车轮、马匹和车夫,鹰隼一般巨大的渡鸦叼起缰绳,马车徐徐上升,远离秽物翻涌的恶臭海岸,驶向一望无际的蔚蓝深海。

“真可惜,你把一切都搞砸了。”黑斗篷幸灾乐祸。“现如今,他们都离你而去。”说着他低下头,克莉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地板上的苍穹感受到主人的目光,倏地立起,悬浮在她面前。黑水牛皮包裹的剑鞘自行褪下,露出蓝色的血槽两侧,相互缠绕的上古纹章。

地之纹章,让你体格强健,永不破败;天之纹章,让你预见未来,稳操胜券。剩余的剑身镜面样干净,映照出克莉斯瘦削的脸庞,五官深刻,发白如雪。克莉斯明白过来。她深深地望了黑斗篷一眼,清了清嗓子,肋间的旧伤隐隐作痛。

“我不是他们的一份子。”克莉斯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由仆人上油,用羊羔皮擦至发亮的高筒皮靴。“我也不全是他们的一份子。”她望向窗外,黑疮一样的柏莱村缩至一个黑点,除此以外,是无穷无尽的蔚蓝。

“你既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他们;你既因人而来,又并非完全的人。那么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群鸦拍打翅膀,车轮隆隆作响。海面上鱼鳞样的金色光斑一块接一块,望不见尽头。克莉斯摊开手掌,望向厚茧下纠缠在一起的掌纹。我要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我早已从母亲女儿的命运中逃开,并且一生都在逃避未曾谋面的生母带给我的宿命。事到如今,帝国永不可能再承认我,不,他们是否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你是谁。”克莉斯抬起头,望向黑斗篷。黑斗篷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克莉斯也笑了,力量慢慢从指尖回到体内,她握住拳站起来,白色的脑袋碰到车厢顶棚。“现在讨论这些还有意义吗?活人才有选择,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我要是你,就打扮得温馨一些,对每个登上马车的人说,欢迎回家。”

“喔?”短暂的失态之后,黑斗篷回复淡漠。“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将它当作了自己的归所?”苍穹蓦地升起,挡住克莉斯的视线。她不耐烦,皱眉按住剑柄,将它摁下。“年少的时候,母亲教我帝国历史。每当一期课结束,她总是说,‘你所学的这些,都不是你的国家的事。我想教你认识你的国家,可我所知实在有限。对于知识,秘法师不能说谎。’那时候我过于年幼,不懂母亲的意思,以为她是为自己感到寂寞。她是伟大的秘法师,了不起的先知,早就看清我一生必尝的苦果,只是不忍如实相告。我——”克莉斯明白虚握的拳头中什么也没有。一生之中,她从未想过要去面对,直到最后,只有死亡才终于令他们分开。

“还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给我听。你应该明白,我的信誉,绝对可靠。”

“我——感谢您的美意,不必了。”克莉斯除下为进入皇家骑士学院而准备的黑缎披风,卸下她的匕首,绿影庄园的钥匙串,记事以来一直随身携带的染色剂。她最后在口袋里摸到一张手帕。她记得它的质感,以及她名字的刺绣摸上去的感觉。它不应该在那里的。克莉斯记得自己亲手洗过,将它收在书桌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不过一切都没有关系了。乌鸦车即将到达终点,克莉斯伸向车门把手,她的声音猛然间透过车厢,在她脑后炸响。

“怎么能说你遍寻不到归宿?连我你也不想要了吗?”

她的手紧握住克莉斯的手掌,就像她在蜜泉,在蓝宫,在红死谷地下,在空堡,在每一次她们相逢时所做的那样。一直以来,荒唐的念头降下又升起,始终不曾完全消散。她是个奥维利亚女孩,面对不为故乡风俗所容的感情,本应更加谨慎羞怯,可她完全相反,每次见到我,都生怕我跑掉似的,紧抓住我的手。

克莉斯回过头,她的公主坐在她原先的位置上,拖住她的手掌,紫眼之中只有哀求。克莉斯被她望得无法言语。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我坠入黑暗,凄惶无助,以为心脏不会再为任何事跳动。

“那不是我。”她的贝拉抬起另一条手臂,双手握住她的。

“我知道。”克莉斯转回身,捧住她脸颊。透明的液体溢出她的眼眶,顺着克莉斯的手指滑下,温热潮湿。贝拉与她对视,想要挽留她,猛然间,一只利如匕首的长爪抓破车厢,袭向贝拉的肩膀。拒绝的话无暇出口,克莉斯一把夺过她,搂向身侧。

“苍穹。”她摊开手掌,巨剑无声消失,又陡然出现,剑柄自行躺入克莉斯掌中。她收拢五指,握住巨剑,向前突刺。天地纹章同时大放光芒,卷起的旋风绞碎尸鬼手臂,将车厢捅出一个大洞,仍然不肯停歇。克莉斯目睹它穿透乌鸦的翅膀,吹飞层云,锋芒所经之处,就连海水也为它分开。海底下是柏莱村焦黑的土地,滞留的斜阳拖出瘦长的影子,包裹在黑斗篷内的袭击者佝偻身体,潜伏在鲁鲁尔石屋的阴影深处。他们黑色的脑袋不时转向彼此,犹如一排交头接耳的绿头苍蝇。黄昏最后的一束光线中,黑斗篷红色的刀刃正从鲁鲁尔的身体里退出来。花斑倒在她前面,血液染红她松散的白色发辫。

蠢货!为什么不跑!我是要救你们的,打从一开始,就是克莉斯·沐恩要救你们!她生长于帝国,由秘法师抚养,身上只有一半的柏莱血液,才不是柏莱人的什么神王!为什么执着于一副传说中的躯壳,那玩意儿究竟有什么意义!倘若你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那么我的死又有什么意义!狂怒席卷克莉斯的心神,她狂乱地挥动苍穹,忽明忽暗的纹章却不肯配合她。它们带着她越飞越高,直到柏莱村,黑斗篷,贝拉,车厢,乃至蓝色的海洋与天空,都缩成一个巴掌大的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