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你迟到了。”绯娜俯身在地图桌边,抬起脸来,望向伊莎贝拉。日头已渐升高,阳光透过拱形的玻璃窗照入石厅,将皇帝巨大的影子投向她面前的沙盘,也在她的眉眼处留下皇冠的阴影。她的红发被照耀得如生金丝,沉重的狮王宝冠端坐其上,压塌她的发顶。皇冠自然不是从前赫提斯佩戴的那一顶,乃是当年十二世皇帝专门为储君奥罗拉打造,希望她能在登基大典上佩戴的,不知为何,居然没与那位传奇的帝国公主葬在一起。伊莎贝拉不敢问,绯娜也从未提及,如今只在正式的场合佩戴它。我真该再快点儿,每次戴上王冠,她的心情都不会好。伊莎贝拉暼了暼绯娜头顶金光闪烁的黄金狮子,那狮子头戴皇冠,眼中镶嵌祖母绿,天青石连缀而成的蓝色绶带穿过狮鬃,斜挎在肩膀上,雍容华贵,却满面惆怅。

如此同时,卧在绯娜身后的狮子艾尔莎抬起宽大的脸庞,眯眼望向伊莎贝拉。艾尔莎是头成年雌狮,有着结实强壮的胸脯以及大得惊人的前爪和利齿。见到它之前,伊莎贝拉从没见过活的狮子。虽然威尔普斯家族的家徽乃是披甲战狮,但老实说,在奥维利亚,可不是人人都把他们驯养狮子的传言当回事的。“帝国骗子,专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吹牛皮,放臭屁!”没牙的老嬷嬷曾经如此评价帝国皇室的驯狮传统。因而在抵达狮巢城的当天晚上,绯娜邀请伊莎贝拉一同前往狮园的时候,她顺理成章地以为那是一次放松身心的园林游览之旅。结果在伊莎贝拉完全没有留意到的时候,艾尔莎就扑了过来,气势像一扇飞行的橡木门。她当场失态惊叫,绯娜正面迎向狮子,大笑着和它抱在一起,用力搓揉雌狮大得惊人的毛绒脑袋,任它舔舐自己的脸颊,甚至把手伸进它的嘴里。此后绯娜向伊莎贝拉介绍,“艾尔莎是我童年的玩伴”,边说边挠狮子的耳根。那庞然大物作出猫一样的惬意神态,喉咙里的声音仍然相当骇人。直到好一段时间之后,伊莎贝拉才终于习惯绯娜身侧随时有真狮相伴的日子,而那狮子似乎早就习惯了她,或者说,从来没把奥维利亚的小小雨燕放在眼里。

“对不起,在陶德学士那里耽搁了一会儿。”伊莎贝拉收回打量艾尔莎的目光,粗略解释。她没打算继续说,会议室内贵宾的视线全都落在她身上,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个合适的理由,抑或只是在想,这个奥维利亚人凭什么列席帝国皇帝的会议,让我们等她,还打扮成一副帝国人的样子。

梅伊也在会议室中。伊莎贝拉步入会场时,她就站在艾尔莎后面,正对绯娜的右肩膀。身前的狮子将梅伊衬托得娇小纤细,甚至有些柔弱,但伊莎贝拉很清楚,她骨架高大,肌肉结实,皮手套里面的手使起剑来毫不含糊。见伊莎贝拉进来,梅伊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丧失了焦点。她没戴头盔,皇家蓝的丝披风慵懒地倚住她的肩头,让她看上去几乎要睡着了。相比之下,她身边的现任金狮卫队长,“铁闸门”弗雷德,绷得像块切割方正的石碑,既坚硬,又锋利。他的视线几乎与梅伊的同时落到伊莎贝拉脸上,傲慢的烟灰色眼睛里,责怪的意味显而易见。没关系的,伊莎贝拉,就算心里真的责怪,明面上,他也只能怪他自己的女儿。

“你别理他,被你选中之前,他很少过问我的事。你知道嘛,第三个孩子,其实我前面还有一个哥哥,还没长到能当扈从的年纪就夭折了……嗨,总之,他说你什么,你都不用管。你是陛下的人,换做别的侍卫长,巴结你还来不及呢。”伊莎贝拉曾跟雷娅谈到她的父亲。女骑士再三声明,弗雷德爵士只是一个“固执”,“古板”,“就爱瞎紧张”的老头子罢了,严苛只是他的习惯,不必放在心上。

“各位大人。”伊莎贝拉向前来宣誓效忠的帝国贵族们致意,但她其实一个也不认得。肩膀上绣有祥云和飞鸟的是世代领有熊沼的穆勒家族,他们的祖先属于首批追随威尔普斯的老贵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追随皇室迁居至沿海。其他的几个伊莎贝拉都不认得,多半是不值得记载的小贵族。他们之中一个看上去是寡妇,身罩黑纱,生雀斑的儿子和满头橘黄小卷毛的女儿依偎在她身侧,三个人都是受惊不小的样子,绯娜赐给女人座位,她的两个孩子越过扶手,紧紧搀着她的手臂,胆怯的视线触到伊莎贝拉便立刻缩回去。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柔顺的褐色直发披散在他肩头,纱布从发丛下露出来,上面缀满粉红的斑块,看上去急需更换。穆勒家的老伯则和一男一女围绕沙盘而立,老穆勒壮得像头熊,女人让伊莎贝拉想起洛德赛的舞娘,男人则像个驼背的稻草人。

“莱拉子爵夫人来自鱼肚湖流域的曼索尔家族,夫人称,鱼肚湖盗匪横行,她的车队遭到劫掠,幸得罗恩爵士搭救……”弗雷德跟伊莎贝拉介绍。遭难的莱拉夫人响亮抽泣,肩膀受伤的罗恩爵士情绪激动,径直冲陛下的侍卫长兼狮巢城禁卫军总长官叫嚷:“根本不是什么土匪!要我说多少次您才明白?”他愤怒地皱紧眉头,脖子上爆出弯曲的青筋,“是科勒的人!那个‘白牛’!他没打旗帜,假装成土匪,用的斧头也不是纹章兵器‘断石’,但我参加过比武大会,我认得他!”

弗雷德见状,冷哼一声。“依我看,是站在大竞技场的普通席位上,远远地瞅过几眼罢。您不必介怀,实则那是值得赞扬的明智做法。凭爵士的身手,就算斥重金买下纹章盔甲,也只能堪堪挤进比武大会的预赛名单。省下金子做上几笔小买卖,远好过竞技场上送命。您可知道,‘白牛’米诺来自三河流域的科勒家族,距离鱼肚湖跨越了整整一个行省。还是您打算正式报告,河西省改变其观望的态度,投入叛军阵营了?容老夫提醒,在您面前的,可是当今唯一正统、合法的皇帝陛下,谎报军情该如何惩处,你不会不记得了罢。”

弗雷德抱臂瞥向会议室中央巨大的沙盘。沙盘似乎是陶德学士某位得意门生的杰作,号称大陆最精确,就连夏宫中的那副也不可比拟,如今已被插满了旗帜。狮巢城所在的泽间盆地遍插蓝旗,盆地周边的大小领主,行省长官全部宣誓效忠,如今他们的人马被安顿在城墙外,伊莎贝拉不清楚各军团详细的驻扎位置,只知道绯娜将他们编成军团,由新的军团旗帜代替原先的族徽和番号。

盆地之外,则鲜见蓝色旗帜的身影。西高地,整个伟河下游,都被代表维瓦尔的藻绿旗帜淹没。在沙盘被搬出来,安顿在会议室中之后,伊莎贝拉曾亲眼目睹过绿色旗帜霉菌一般扩散的全过程。夹在西高地与洛德赛之间的两个省份几乎在一周内沦陷,那段时间,信鸽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梦里也时常响起,无数只翅膀投下黑色的影子,乌云般掠过会议室拱形的高窗,在绯娜脸上留下越来越深的影子。好在帝国庞大的疆域终于拖垮霉菌的蔓延,现如今,米诺家所在的河西,南部的临海,贝兰,还有包括北岭的几个北方省份尚未明确表态。

伊莎贝拉瞅了一眼三倍与己的绿色菌斑,如若旗帜空置的省份遍插蓝旗,双方仍有一战的实力,倘若世事不尽如人意……她转向孤悬于大陆北端的奥维利亚,从沙盘上看过去,故国只是一片由白雪覆盖的不毛之地。一旦北岭省高举绿旗,陆路与大运河的关隘都将被截断,搞不好,我要成为奥维利亚历史上第一个埋葬在外国的公主了。

伊莎贝拉黯然,被弗雷德爵士攻击的罗恩爵士也一样。他恨恨地别过脸去,不让弗雷德得逞。“我们没有路过河西。”说完,罗恩爵士抿紧嘴,莱拉夫人满头卷发的女儿怯生生地与他对视,或许是女孩的柔弱激发罗恩爵士心中残存的男子气概,忽然间他重振旗鼓,转向绯娜,向皇帝进言。“陛下,我绝对没有说谎!我跟米诺交手,他的力气大得像头牛,一锤就抡倒了我的战马。那是匹出自北岭省的强壮公马,能全副盔甲冲刺五百码以上!就那么,被他一下子撂倒了!”罗恩爵士展开手臂朝绯娜比划,激动之下拉扯到伤口,惹得他失态大叫。

可怜的人,这下子,弗雷德爵士只会更加瞧不起你,说不定就连绯娜也一样。伊莎贝拉走向绯娜,在她身边站定。距离让阳光造成的阴影变得浅淡,绯娜的脸上既看不出轻蔑,也瞧不出担忧或喜悦,绿色的眼睛与皇冠上的狮子一样,由宝石镶成,深沉,坚固,缺乏感情。每到这个时候,只有下巴上的伤痕提醒伊莎贝拉,眼前的新皇帝跟她从水潭里捞起来,乘气球击败骸骨将军,又与她一同被关押在落湖镇地牢里的,是同一个人。

“罗恩爵士,您可知道自己的发言草率到了怎样的地步?从何时开始,骑士是靠战马向君主举证遭遇的敌人的?”弗雷德还要再说下去,而可怜的罗恩爵士脸色已由涨红转为绛紫,伊莎贝拉于心不忍,阻止老骑士:“‘白牛’米诺的家乡距离鱼肚湖路途遥远,这一点相信在场的大人们全都知晓。但他在比武大会上曾公然表达过对十三世皇帝裁决的不满,郁闷不平之下,逗留都城附近想要再寻找机会也实属正常。据我所知,比武大会举行期间,此人曾多次骚扰最后夺得冠军的艾莉西娅爵士,不仅如此,他在赛前也曾威胁并不打算参赛的克莉斯爵士,寄希望于赛场外的小动作帮他铺平通往冠军宝座的道路。就我自己的观感而言,此人心中根本毫无正义,被伪后收买,为其效命也在情理之中。”

伊莎贝拉边说边瞥绯娜。看上去,“艾莉西娅爵士”只是几个轻飘飘的字眼,完全无法令高贵的皇帝陛下动容。我就不一样了,伊莎贝拉黯然,时至今日,克莉斯的名字仍然教我心底酸疼。白刺玫业已凋谢,橄榄结出青色的果实,双子塔倾倒,帝国人相互争斗,到处都是火和血的颜色,而你,被遗忘在双子塔的废墟里,仿佛蒸发了一般。我问过每一个奉命前往狮巢城听命的学士,他们之中一定有人说了谎,否则的话,怎么可能如此凑巧,每一个人都对你的事情一无所知?难不成,是智慧神亲自降临,带你前往神的领域了吗?就算是那样,他们也休想把你藏起来。等我找到了你,眼前的麻烦事全都平息,我们就找一处风景秀美,无人打扰的地方,也可以叫上几个朋友做邻居。我亲自恳求绯娜,她一定会答应。

会议仍在进行,伊莎贝拉耳闻绯娜的决定,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的事。自从月圆之夜的噩梦以来,每一次她试图靠近克莉斯所在的地方,命运的大手就将她推得更远。数月以来,她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如此替自己打气,只有这样,才能令她鼓起勇气,度过又一个与她的骑士分离的白天和夜晚。而绯娜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包揽下安顿这种人马加起来不超过五十的小贵族的工作的时候,绯娜却派出了雷娅爵士。“领我们的客人去骑士塔歇脚,安顿好他们的陪臣和雇佣兵。”绯娜示意雷娅立刻离开,待会议室大门关闭,皇帝自己也手按扶手,站起身来。狮子艾尔莎见状,也站了起来,弓起背伸了个巨大的懒腰。

“跟我去书房,有位贵客想必你会很有兴趣。我答应过,为你赦免克莉斯爵士,虽然你憋着不提,皇帝也不会忘记她的承诺。”绯娜说完,转身离去,缀有金线刺绣的华丽蓝丝披风在伊莎贝拉眼前舞出一片绚丽的光影,令她眼花缭乱,站起的时候手掌没能握住扶手,险些当场与地板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