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怎么办?伊莎贝拉双手互握,十根手指紧扣在一起。指间的汗水散发出臭味,束起来的马尾贴在脖子上,让那块地方变得更加僵硬。会面地点设在御书房外间的会晤厅中,与绯娜日常办公的书房以立柱装饰的拱门相隔,缀有金黄流苏的皇室蓝窗帘长及地面,天鹅绒面料的扶手椅只拿出来三把,相对而设,其余的则与仆人们一起,紧贴墙壁,缩在远离座位的角落,听候主人差遣。扶手椅围绕的茶几上,照例摆放了帝国人会见宾客时必备的酒精饮料。明明已经入秋,暑热却仍未散去,为皇帝和她的奥维利亚使节准备的是冰镇小麦啤酒,女仆躬身替干渴的皇帝斟满空杯,贴心地让啤酒紧贴着牛角杯壁淌下,以便牛角杯尽可能多地被啤酒占据,而非无用的泡沫。招待拉里萨大学士的则是学士们惯饮的薄荷柠檬汁,为了解暑,水壶内加了冰块。拉里萨大学士端起骨瓷杯浅呷了一口,稍微沾湿干涩的嘴唇之后,便将杯子搁置,不再触碰,面朝皇帝说个没完。
她是故意的,假装我不存在。我当初的言行令她气到今日?还是她心中愧疚,难以面对我?早知如此,不如把母亲的吊坠挂在衬衣外面,让她第一眼就能瞅见。伊莎贝拉这样想,浑身却僵得发疼,连动动脚趾头也成了奢侈。自从见到拉里萨大学士的脸,她便成了一具木偶,木讷地跟在绯娜背后,硬邦邦地坐下,其间甚至笨手笨脚,踩到艾尔莎的尾巴。雌狮低吼着抱怨,回头瞪了好几眼,而伊莎贝拉的脸麻木得不属于自己,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绯娜在笑我,瞧她勾起的嘴角。拉里萨大学士也在偷瞄我,在她眼里,我大概还是那个被囚禁在蓝宫里,手足无措的小女孩罢。那么你快可怜可怜她,告诉她实情。假使视线有温度,那么伊莎贝拉的目光早已将拉里萨大学士的兜帽长袍烧出两个乌黑的窟窿,可惜她只能捏着手干瞪眼。皇帝和大学士全都把她当作一个有意思的摆设,一边观赏她的表演,一边只顾谈论自己关心的那点事。
“如您所知,眼下虽然许多贵族投靠了伪后,但其中大多数,皆因主人被扣留在洛德赛,不得已而为之。我设法回了一趟老家,迪安家族对于安柯公爵与其长子艾利克斯爵士被软禁在洛德赛一事深感不安。只要危险解除,迪安家族将立刻宣誓,向陛下效忠。”拉里萨大学士掏出袖管里的信封,倾斜上身,为皇帝双手奉上,信封上的火漆章正是迪安家族的鸢盾菊花。神官们袭击双子塔之后,学士们不得不隐匿行踪,向西逃亡。拉里萨大学士与近日以来伊莎贝拉接待过的其他学士一样,未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学士长袍,改穿素人服饰。眼前的大学士打了一副灰扑扑的绑腿,其上沾满泥灰,露在草鞋外面的脚趾开裂长茧,就连肤色,也比印象中深了许多。这让她辗转大陆,联络各大贵族的说辞可信度极高。
绯娜接过信,侍从立刻奉上拆信刀。她将刀锋探入火漆章底下,尚未瞧信,便说出“当前局势下,迪安家族的忠诚尤为可贵”的场面话。她的狮子窝在扶手椅下,头枕前爪,看似假寐,实则警惕打量眼前的贵客。得到陛下口头赞许,拉里萨大学士顿时精神大振,猛拍绯娜马屁。绯娜佯装不知,伊莎贝拉却再也忍不下去。
有完没完?专程叫上我,又让我耐着性子,听你们这你一句我一句的官腔?拉里萨大学士是来投诚了不假,谁知道迪安家族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要安柯公爵健在,他就是迪安家族唯一合法的掌控者。其余诸人,管他是公爵的弟弟还是小女儿,做出的承诺全都一样,毫无意义。还是大学士在暗示绯娜,只要安柯公爵和他长子一起见了冥神,迪安家族就任由您这位陛下差遣?依我看,无非两个篮子各装几个鸡蛋,保证迪安家族在此番动乱中屹立不摇罢了。
“说到底,这些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抓住两人虚与委蛇的空档,伊莎贝拉猛然间插话。艾尔莎抬起巨大的脑袋,打量无礼的发言者。“您若是顾念往日情分,我是说,好吧,就算是可怜我也好,求您告诉我,您把克莉斯带在身边,当您的护卫。就算她没能逃出洛德赛,至少告诉我她平安无事,哪怕是在神殿入侵之前……”巨大的希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伊莎贝拉喉头哽塞,说起话来,喉咙像被揍过一样难受。
“您是……我交谈过的学士之中,在那之后,唯一……与克莉斯接触过的……真正的接触,不是谣言……卡梅……学士告诉我,我,您,她说克莉斯的事是最高机密,只有,只有被允许的人……和几位大学士……如今西蒙大学士已经……她怎么样?告诉我,逃离双子塔之前,学会释放了她,对吗?或者……不对,克莉斯跟神殿素来没有冤仇,即便学士们把她忘在监牢里,神官们也会……神官不能杀人,不是吗?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
紧绷到极致的情绪令伊莎贝拉弹簧一样蹦起来。艾尔莎支起上半身,伸出舌头舔舐生满胡须的毛嘴。其时已近正午,垂地的金边靛蓝天鹅绒窗帘被仆人拉起过半,金色的阳光斩出巴掌宽的通道,无数灰色的尘土被禁锢在光的空间内,乱糟糟地飞舞。雌狮的眼睛隐藏于灰烬后方,瞳孔缩成针尖大的黑点,直视着伊莎贝拉,神情既漠然,又敏锐,似乎早已看穿她苦苦粉饰的外表。它的主人靠向坐扶手椅,慢悠悠地啜饮牛角杯里的冰啤酒,一副看戏的模样。
见皇帝并未喝止,拉里萨大学士留有伤疤的下巴抖了几抖,最终没能像从前一样,严厉地训斥伊莎贝拉,反而轻言细语,显露出讨好的姿态。
“克莉斯她——”
“爵士。”
绯娜移开唇边的牛角杯,漫不经心地打断大学士。灰尘飞舞的光束照亮她头上的金冠,遮蔽她的眼神。故作神秘,伊莎贝拉心想。然而这招对拉里萨学士很管用,起码看上去是那样。被人无礼打断,大学士反倒是低头致歉的那一个。很好,这下教她彻底明白,克莉斯仍然保有她的爵位,最好把那个瘸腿的卡里乌斯也拉过来,让他交出手下的米娜中尉,两个人一同聆听皇帝的裁决!
“她过得如何?现在人在哪里?她是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自幼出入双子塔,鸦楼也没能夺去她的生命,学士们自然会治疗她的伤势,对不对?”即便她身上流有一半的柏莱人的血液。
“当然。”拉里萨大学士不假思索,立刻回答。伊莎贝拉长吁一口气,到头来,连一半的理智也随呼吸逃离了身体。“谢谢。”她向大学士道谢,语调无甚波澜,泪珠却不受控制,成串滚落。“对不起。”伊莎贝拉一面道歉,一面抹去滑落的泪水,苦咸的眼泪流过她受伤的手腕,浸湿陶德学士新裹的纱布。
“你受伤了?”拉里萨大学士关切询问,伊莎贝拉想要礼貌回应,不可抑制的悲伤却令她难以言语,除了摇头和哭泣,居然又什么都不会了,跟春天那个傻乎乎的奥维利亚女孩一模一样。
“你瞧瞧,我所倚重的奥维利亚使节可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呢,为了心上人的安危成天魂不守舍,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几次,那个手腕就是这样受伤的。”绯娜说着,搁下牛角杯,转向伊莎贝拉。“有大学士亲口承诺,你也该放下心来了。不过你运气不好,跟我一起困在盆地里了,即便克莉斯爵士依然活着,不撬开洛德赛的城门,恐怕无法再与她相见了。”绯娜翘起嘴唇,寒冷的笑意刀锋一般自她脸上浮现,又飞快地溶解在狮巢城璀璨的阳光中。“运气不好,我要是花上十年二十年方才收复失地,到那时,你该如何面对你的克莉斯爵士?柏莱人的寿命远长于咱们大陆人,你已垂垂老矣,她却青春无敌,使起剑来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好了好了,把你自己拾掇干净,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绯娜挥舞巴掌,叠起腿,满脸的不耐烦。伊莎贝拉连忙掏出手帕,将脸埋起来,免得真惹恼了她。
“陛下所言甚是。”拉里萨大学士顺利接过话头,让伊莎贝拉恍惚回到赫提斯还在世时。“此番动乱,对我方来说,越快结束越好。西归之时,我设法绕过关隘,打探了一些剃刀山脉以北的情况。”好容易收拾掉眼泪,擦干面庞之后,羊皮纸地图变戏法似的,摊开在茶几上。正午的阳光照亮涂有淡蓝记号的泽间盆地,剃刀山脉以北的省份——包括奥维利亚——则被窗帘垂下的浓重阴影所覆盖。皇帝也低头看向地图,沉重的金冠在她头顶滑动,她推了两次,皇冠仍第三次滑下来,要不是拉里萨大学士在场,她一准又要把狮冠扣在艾尔莎头上,让她做个名副其实的狮王了。
“那些白点是什么意思?”绯娜一手扶住皇冠,一手指向大学士手绘的羊皮纸地图。那些霉菌样的小点隐藏在阴影中,灰白不一,若不集中精神,很容易漏掉几处。初时伊莎贝拉以为只有北岭与其毗邻的漠林有灰点覆盖,仔细看来,就连帝国国境外的守望城也有,它们深浅不一,沿着河流直抵北岭省中心。伊莎贝拉偷偷观察拉里萨大学士的神色,直觉告诉她,这些小点绝不是希望之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