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传播的方向,陛下。而这些——”大学士伸出食指,虚指地图,沿着洛德赛与鱼肚湖一线,向北方滑动。“这些紫色的印记,是尸潮传言散播的区域。中部省份,尤其是鱼肚湖一带遭受袭击以后,谣言传得到处都是。酒馆里各种说法都有,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明之王的传教士突然间冒出来许多,个个声称皇室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孽,只有信奉光明王才能幸免于难。”
“噢,当然。”绯娜冷笑,推起下滑的皇冠。“两位皇帝争斗不休,反正离他们都足够遥远,不如一齐咒骂,等到皇帝的军队开进村庄,当场投降也不迟。愚蠢的羊羔!”绯娜咒骂。
“散布乡野村庄中的,全是庸俗,缺乏远见的人。这些家伙不能在第一时间选择正义的阵营,举起农叉加入镇压叛乱的队伍,全是他们的不是。如若全帝国的平民都能像落湖镇的村民一样,懂得辨别哪个才是狮椅正统,眼前的问题立刻就能解决大半。”
“哼,够了吧你。”绯娜冷冷地瞥向伊莎贝拉,打个响指,命女仆再为自己斟酒。“用不着讽刺我也明白。我清醒得很,见鬼,抱怨几句都不行了吗。”她接过女仆递来的牛角杯,啜饮一口,舔去上唇的白色泡沫,低声嘟哝。“某些人跟情人互换了灵魂,一本正经,越来越没有意思。”
“御前进谏,是你托付给我的职责。”伊莎贝拉同样没好气。为了不教绯娜当场难堪,她只得端起牛角杯,假装啜饮,实则只为遮挡大学士的视线。诸神作证,我可还没忘记无名村庄里帮助过我们的玛姬一家。时至今日,皇帝从未因此事忏悔祈祷过,放任这头狮子随意发挥,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丢掉性命。
“陛下?”大学士提高声量,唤回两人的注意力,惹得艾尔莎也望向她。兴许是雌狮的目光教大学士心慌,显然有那么一个呼吸的时间,她将准备好的台词忘了个精光,三个女人尴尬对视,狮子觉得无聊,张开大口打了一个气势十足的呵欠。
“呃,我是说,那个。”拉里萨大学士握拳轻咳,掩饰尴尬,“对我们来说,流言暂时构不成实质的伤害。”“就算构成了,我们也没办法处理。”绯娜懒洋洋地接道,举杯一饮而尽。大学士点头称是,伊莎贝拉则皱起眉来。应该劝她少喝几杯的,陶德学士管不了他的小姐皇帝,拉里萨大学士的话兴许能派上那么点用场。若是她的此番进言表现杰出,绯娜非但不会追究她姗姗来迟的责任,还会大力嘉奖她。目前为止,学会圆桌幸存的大学士虽然还有几位,但全都埋首学会事务上,口口声声重新建立秘法学会的秩序,实际上呢,至少在伊莎贝拉旁听的几次会议上,他们除了要钱,要仆人,要补给,什么东西也没能带给绯娜。皇帝嘴上不说,账房划出金币给大学士们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今天早晨的会谈结束之后,说不定拉里萨大学士的半个屁股已经落在首席大学士的椅子上,而她只懂得钻研秘法的同僚们仍将脑子遗忘在双子塔里,一时半会找不回来。
在这方面,伊莎贝拉毫不怀疑拉里萨大学士的实力,她所考虑的,只会比她更长远,更深入。“我们需要争取的是南方,和北方。”果然,大学士移动手指,滔滔不绝起来。“琼斯大人仍掌握着国库,但愿泽娅不会一时兴起,让哪个倒霉蛋接管她的差事,否则的话,她手里的金子只会变得更加稀缺。自十二世皇帝陛下驱逐桑多海盗以来,国家对黄金群岛的金矿依赖日重,现如今,这些好处将被征伐野蛮人的军事行动稀释。”
换言之,前任皇帝铺张浪费,把金子花光了,留给老婆女儿的不够用。故事和歌谣里面,赢得战争的是骑士的英勇,但实际上,靠的却是鲜活的人命,还有君主口袋里的金币。
伊莎贝拉望向腰间佩剑。她的长剑由帝国钢打造,用作骑射练习的十字弓虽然并非帝国重弩,但射程之内仍可穿透钢甲。奥维利亚人惯用的单手圆木盾,连帝国弩的第一波齐射也抵挡不住。操作重弩根本不需要苦练多年的骑士大人,在落湖镇押对宝的幸运儿之中,被编进远程部队的那几个,如今使起十字弓来跟老手已经没多大区别。
“打仗要用钱,如此浅显的道理,只要稍加说明,即便是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也能立刻明白其中要害。征伐黄金群岛的命令虽然是十二世皇帝发起的,泽娅现在也成了摄政太后——名义上——她可以叫停,把这部分钱省下来,用来对付眼前的敌人。”
“敌人”两个字令眯眼打盹的艾尔莎竖起圆耳,转向伊莎贝拉的方向。雌狮的双眼仍然紧闭,下巴放在前爪上,一动不动。它的主人跟它一样惬意,放下牛角杯,摘了一颗挂有白霜的紫葡萄,噘起嘴将果肉一下子吸进嘴里。侍奉她的学士替她解释:“道理上说的确如此,然而泽娅出身西高地,虽然是长女,却从未被其父当做继承人培养。此人远嫁洛德赛,如今能够倚仗的,只有维瓦尔家。弑君登基之后,为了维持局面,她必然得安插一大批来自西高地的贵族,眼看陛下远在泽间,朝中要员虽有不满,也只能隐忍。大张旗鼓地南征,虽然令琼斯大人为难,对朝中许多人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哼,琼斯大人才不为难呢。”绯娜噘起嘴,女仆托起浅碟,让她把葡萄籽吐在上面。她咽下口里的果肉,看来紫葡萄生得好看,味道却不敢恭维,教君主的脸皱得跟她皇冠上的狮子一样。“那个琼斯,我已经注意她很久了。老女人,只有表面工夫做得将就,背地里的手段,朝内哪个大人不知道两件?天天在狮椅前面哭穷,背地里早联络好铁匠师傅,木材商人,漆匠,马夫,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只等把国库里的金子都掏出来。如若不然,就凭她手里那几亩薄田,是怎么置办下洛德赛郊外的大别墅的。你们该不会天真到真有金主为她的美貌所折服,为她自掏腰包罢。”
拉里萨大学士颔首,一脸“陛下所言甚是”的模样。“除她之外,与南征密切相关的几位元帅和将军,尤其是霍克家的……”大学士顾虑艾莉西娅与绯娜的关系,踌躇再三,甚至向伊莎贝拉递来求助的眼神。没关系,你家陛下比你想象的还要绝情。自从跟她一起出逃,我就没怎么听她提起过艾莉西娅爵士。想到艾莉西娅满腔的热情注定付诸流水,伊莎贝拉顿时同情起她来,内心深处并不觉得霍克家真如陶德学士,弗雷德爵士他们所说的那样可恶。
“迭戈公爵对于家族世代率领的舰队感情深厚,也是人之常情。”
“狗屁常情!”绯娜挥开女仆递来的葡萄,坐直身体。“从桑夏逃回来的大贵族,都成了饿狼,而狮椅上坐的,只是一只假惺惺的木偶。偶人震慑不住群狼,眼下人人都想从狮椅上刮下层金漆来。哼,大好机会,朝里那些老油条怎会错过?”
伊莎贝拉点头。几周以来,她为安顿进入狮巢城的小贵族们忙得脚不沾地,耳闻大多是泽间盆地周遭的情况,如今才回过神来,遥远的伟河以南,明明聚集了一群仓廪殷实,却无名分的富商与小贵族。他们中的佼佼者,长剑旗鱼艾切特家,削尖了脑袋往狮椅前凑,为了讨好绯娜与她背后的皇室,不惜重金,可惜屡次受挫。“元帅们的忠诚,南方贵族的金币,为了得到这两样东西,维瓦尔家退多少步都可以。”毕竟失去了狮椅,就失去了一切。伊莎贝拉瞥了一眼绯娜,绯娜嗤之以鼻。
“退让换不来忠诚,老鹰只会得寸进尺。”
“但伟河横亘在南方,我们先后派出五批信鸽,尚未得到南方诸侯的任何回复。他们不是仍在观望,就是已然倒向了泽娅——”
“他们要是倒向了叛军,你现在还能慢悠悠地窝在城墙里面练你的剑技吗!”绯娜猛地拍响扶手。伊莎贝拉被她气势压倒,一时间难以反驳,拉里萨大学士见状,连忙帮腔:“南海诸侯与泽间相距甚远,更易受叛军影响,也在意料之中。正因如此,我们更加不能留给伪后更多的时间。对于洛德赛而言,南海诸侯的确不擅长做那用不着金银的买卖,但在钱的问题上,夏宫中却少有比他们更精明的人。既然黄金群岛的胜利对于迭戈公爵和伪后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考虑最坏的情况,一旦南征成功,鱼肚湖以南必将成为铁板一块,然而恐怕在那之前,北方的问题会先行暴露出来。”
大学士提起手指,重重地点在奥维利亚与北岭省接壤的黑山坞附近,看向伊莎贝拉的眼神令人玩味。“怎么?”伊莎贝拉的视线从大学士脸上跳向头戴金冠的绯娜,两个帝国人都在看她,就连站到绯娜身后,垂首默立的年轻女仆,也在偷瞥她。怎么回事?伊莎贝拉握紧拳头。北岭省叛乱了?跟奥维利亚——就算与奥维利亚有关——跟我又有何干系?难道你们打算拿我开刀,立刻将我投入地牢吗?早知如此,不如让你们的皇帝死在山林的水潭里,做鱼的饵料!你真傻,伊莎贝拉,绯娜不过派出一个骑士,教你几天武技,你就傻乎乎相信了她。当初他们是如何对待克莉斯的,你全忘记了吗?!
“我——”伊莎贝拉双手握拳,倏地站起。绯娜显得很惊讶,艾尔莎索性站起身,绕过茶几,无声地走到伊莎贝拉身后。
“你搞什么?握起拳头打算跟谁干架?哈,你该不会认为我蠢到听到几句流言,就打算关起门来要你的命吧?”绯娜重新叠起腿,艾尔莎低头舔舐自己肥厚的手掌,女仆走过来,低声询问伊莎贝拉是否需要薄荷水。伊莎贝拉偷吁一口气,滑进椅子里,向女仆要求一杯冰水作为饮料。拉里萨大学士转向她的皇帝,皇帝蜷起手指,欣赏自己打磨光滑的手指甲。“不过嘛,你也算猜对一半。北方的乱子,你们奥维利亚说什么也得负起一半责任。你是讨人喜欢的,弗雷德,雷娅,梅伊,管家,人人都说你的好,等消息传开,你打算以何种面目面对他们?还有你那个图鲁朋友图哈。没了你的庇护,你觉得他和他的土匪朋友们,还能在狮巢城呆上几天?”
绯娜说完,垂下手,望向伊莎贝拉。她的眼中,伊莎贝拉连自己的倒影也难分辨,倒是及地的天鹅绒窗帘,还有艾尔莎蹲坐的剪影,两者一团蓝一团黄,那分明的模样不断让伊莎贝拉想起宝石蓝旗面上,身披盔甲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