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仆人唤醒之前,绯娜陷落在狮巢城的旧梦里,浑身软绵,难以挣脱。梦境之中,手足俱在,就连姐姐的那头雌狮,玛格丽特也在。三人策马同游,身边有狮群相伴,身后马蹄翻飞,掀起饱含雨后水汽的草雨。姐姐骑的是“狮鬃”,还是“野火”?绯娜瞧不清楚。她始终迎着阳光骑行,浑身上下,包括□□雄健的战马全都沐浴灿烂金芒。哥哥在她左后方,不疾不徐地骑行,始终在她投下的影子里,同样瞧不清面容。她试过呼唤他们的名字,但她的声音被隆隆的马蹄声,狮群此起彼伏的喘息声掩盖,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够听到。姐姐与兄长低声谈笑,越骑越快,似乎瞧不见前方翻涌的红色巨浪。绯娜心急如焚,几次阻止未果,急得握住腰间的剑柄。
“你是皇帝。帝王之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鞘。”姐姐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按住绯娜的手。她的手好热,烙铁一般令绯娜只想尖叫,但她拼命忍住,聚精会神,想瞧清楚她的容貌。眨眼之间,战马,狮群,草场,翻滚的巨浪,披风飘扬的狮卫,高擎的满月旗与战狮旗帜全都不见踪影,绯娜回到狮堡内,独自坐在那张石头雕刻的高背椅上。姐姐紧贴扶手,背光而立,强烈的阳光令她绝美的容颜成为一个黑洞,绯娜努力在其间找寻熟悉的面容,心中只有悲凉。
“你长剑所指之处,会有千万人为你流血而死,到那时,世上便多出千万份悲伤。旁人或许能够推脱,只有你不能够。你是他们的皇帝。”
“我是家里最小的,从未想过要做皇帝!”绯娜摸向头顶宝冠,想要将它掷出,手指率先触到的,却是皇冠底座上雕刻的姐姐的名字。她一时难以抉择,以一种绝不属于皇帝的可笑姿势,歪斜身子坐在石座上。那座椅又硬又凉,硌疼她的屁股。绯娜极为不悦,挪动双腿,想要将位置让给姐姐。姐姐不说话,只是摇头,猛然间,浓稠的黑色阴影自石厅高耸的穹顶坠落,遮盖她的头脸,尔后是她的肩膀,身躯,她坚强的双手与无人能够撼动的腿脚。
绯娜想要过去,拉住她的手,同她在一起,却被吸附在石头座椅里。黑色的潮水在她内心注满悲伤,令她只想流泪。兄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冷酷告诫:“你是帝国的狮子,狮王怎么能够流泪?让敌人看见你的眼泪,你还如何复仇?”与此同时,黑暗自穹顶中降落,潮水一般淹没石厅,圆球巨大猩红的轮廓挤了进来,像枚□□的肿瘤,令绯娜一阵阵作呕。若非女仆适时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真担心自己会叫喊出来。这可不是一位皇帝该做的事,无论是不是在梦境中。
“现在是什么时候。”皇帝从她宽阔的卧床上翻坐起来,撩开幔帐,赤足踩在羊绒地毯上。侍女海伦娜挽起窗帘,用缀有流苏的系带系住。明媚的阳光破窗而入,照亮她甜美的笑颜。“刚过午休时分,比您吩咐的迟了一刻钟。您就寝之后,雷安子爵前来觐见,希望能为自己兄弟的到来举办一场有比武助兴的晚宴,财政大臣正在与他交涉。您大可以再休息一会儿,要不要来点儿甜酒?蜜瓜和葡萄都已冰镇好,随时可以享用。”
“哼,让他再多等一会儿也无妨。酒就不喝了。”绯娜背对窗口,刺绣的纱帐在驼色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卧床的四根立柱仿佛倾倒,斜指向壁炉矮桌上的全国地图,而她自己的黑影最为厚重显眼,将斑斓的地图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将将抵达狮堡的第一个星期,绯娜一直依赖葡萄酒助眠。那些日子里,酒饮得太多,如今只要一想起来,便太阳穴胀痛。她锁紧眉头。“也不想吃。给我一杯冰水,放上新鲜薄荷,毛巾也要冰的。”
女侍依言照办,用毛巾为绯娜敷眼,并轻轻按摩。海伦娜出身狮巢城,父亲是城里有名的铁匠。以狮巢城女子的秉性来说,她的温柔与细致出类拔萃。从结果来看,洛克将她从数百女仆中挑选出来的说辞不算过分夸大,只是她过于漂亮的面庞与不期而至的温柔注视似乎总在期待着什么。这种被计算在内的感觉令绯娜多少有些不快。老洛克嘴上不说,心里可得意得很呢。哼,狮子的脾气,狮舍仆人倒自以为清楚。当然,他最好自以为清楚,将来有的是机会,让他搞不明白应该如何侍奉。
绯娜站起身,海伦娜忙为她除下毛巾。三名女侍步入卧房,她们穿戴相同制式的长裙,软鞋,走起路来同样静默无声。绯娜抬高双臂,让女仆为自己除下睡袍,换上蓝紫色的刺绣锦袍,以金色系带束于腰间。女仆们俯首为绯娜整理腰间的丝绸长袍的时候,海伦娜从另一名女侍手中接过宝剑“长牙”,为绯娜系在腰带上。“昨日塞勒家的老爷觐见过后,回去的路上直夸陛下英武,不输奥罗拉殿下当年哩。”“哦?”绯娜挑眉,视线移向海伦娜忙碌不停的双手。长牙曾是姐姐的佩剑,有象牙雕刻的剑柄,剑首饰以狮头,护手与剑鞘雕纹繁复。它其实是柄仪式用剑,使唤起来重心古怪,装饰作用远胜实战。
“作为丢了大半领土的皇帝,我身上用来装饰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见到长牙之时,绯娜曾经质疑忠心耿耿的老洛克。但老管家装饰陛下的心情,与他打点城堡的一样热切。除了长牙,他又变戏法似的召唤出一根镶嵌红宝石的象牙手杖,以及绣工令人眼花缭乱的金丝披风。“正因领土落于敌手,在气势上,才更加不能输哩。”老管家如此解释。开什么玩笑。无论再听闻几次,绯娜都报以轻蔑的冷笑。
眼前会来投靠我的,除了走投无路,经年势弱不得志,徒有爵位的空心贵族以外,就只有泽间的领主。然而我的麾下,听命于异姓贵族的骑士与士兵是直接臣服于我的五倍还要多,他们拥簇在我的周围,好像出鞘的利剑将我围拢。绯娜垂下手,握剑的手捏紧又松开。午睡令她的手指虚弱无力,仿佛是个孩童。在前来觐见的这些大人们眼里,我又是什么呢?是他们需要效忠的君主,还是拉扯姐姐的裙摆,渴盼她安慰的小女孩?绯娜坐于高位,眯起眼睛打量单膝跪在蓝格子长毯上的男人。
在连续三日以来接见的诸多外地贵族中,他算是最体面的,头发梳理整齐,面庞洁净,浑身散发出玫瑰与安息香的味道。他的皮靴在进入城堡前专门打理过,可惜的是,与他筹备幻想的不同,长厅之中,诸侯的旗帜代替骑士和穿戴华服的贵族,紧贴两侧墙壁,排成长队。能容纳百人同时觐见的石厅空旷落寞,这正是洛克与弗雷德等一干老臣极力反对的。“这会让宣誓效忠的大人们觉得自己追随了穷苦地方的落魄小领主!回去之后,他们会说,伪后在十二米高的金顶下会见朝臣,而我们的陛下招待他们的,只有两堵光秃秃的石头墙壁!”众人之中,又是洛克意见最大。驻扎狮堡以来,绯娜受够了妥协和退让,坚决不肯松口。“夏宫的大会议厅可没有十二米高,金色穹顶嘛,苏伊斯大神殿里常有,夏宫中不常有。我在做什么,我很清楚。”她如此解释道,“排场拖垮了老哥的金库,我不打算重蹈覆辙。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不能与我们一同作战,只幻想着财富和名誉的,现在就可以转身回家,蒙起头来做他们的美梦去,我这里不招待。”
瞧瞧眼下这位可怜的小哥,他多半以为,得有半屋子衣饰华贵的大人物要与自己比拼奢侈闪耀吧,因而他命仆人将镀金的马刺擦得闪亮,连累袖口的珍珠,手上的大红宝石戒指,都在空旷的长厅中落寞地闪耀着。
但愿他的不明就里并非刻意为之。从昨日开始,进入狮巢城的新面孔中,没有向皇帝要求金币,马匹,医药,护卫,官职,爵位的,他还是第一个。噢,得了吧,要用言语麻痹我,至少也把胸口的长剑旗鱼遮起来。我是遭遇背叛,一连串的,可不是冥河水进了脑子,这么快就忘了艾切特家的金牙葛利。
“照你的说法,你并非代表艾切特,向帝国的皇帝宣誓效忠?”绯娜叠起脚,拇指抚弄长牙上的狮首。艾尔莎趴在她脚边,昂首俯视台阶下的旗鱼,不悦的低吼在她喉咙间徘徊。“我想你还不至于愚蠢到分不清葛利与艾切特的区别,对于我来说,一个不能持枪,缺乏远见的纨绔,除却狮巢城外的一顶帐篷,别无安置之所了。”
绯娜垂下视线,打量葛利皮靴上的涡形花纹。他看上去不比当初出入夏宫时更加困窘,真不知老旗鱼塞给了他多少金子。绯娜靠住扶手,捻起手指。这些年来,南方小诸侯们凭借黄金群岛航运,吃得脑满肠肥,弗雷德他们几个成天担心南方的金子落入泽娅的口袋,哼,就凭那女人的能耐,被窝里使坏还行,要从艾切特们的金牙齿里抠出钱来,够她伤透脑筋了。就算下个征收令,南方诸侯们也不可能多吐出几个铜板来,填补桑夏和死谷的窟窿尚且不够,何况新增的军费开支?倒不如放任他们站到皮鞭战斧旗下,回头每家都能抄个底朝天。
石座下,葛利笑得眉眼弯成月牙,金牙早在洛德赛时期便已撬掉了,取而代之的大白牙仍在夏日的阳光中反射出显眼的光芒。等他得知我的打算,不知是否还笑得出来。不,以他的脑袋瓜,只怕要理解我的打算都很困难。绯娜抚摸下巴,微微一笑。她的笑容给了葛利十分的动力,乐得越发殷勤。“我懂得做生意。眼下狮巢城内外的贵族们虽然落魄,但对熏香,女奴,蚕丝,珍禽羽毛的需求仍然炽热。实际上,按照我们生意人的眼光,窄仄的居住环境,身边陡然增加的贵族人数,所有的一切,都令这些需要更加迫切。我,我愿意与陛下分享我个人的获利。”缕遭陛下看清的南方人不顾礼仪,上前半步,连脖子也伸了出来,深怕身居高台的皇帝陛下瞧不见自己的热切和忠诚。
嗯,还是熟悉的味道,还跟以前一样老土。绯娜被他逗乐。“你个人的获利,与你的家族无关是吗?让我猜猜看,你不远千里,长途跋涉叩响狮堡的大门,而将妹妹——如果她侥幸活下来的话——留在泽娅身边,哈,艾切特果然名不虚传,无论谁获胜,旗鱼总不至于血本无归。告诉我,我该如何相信你的忠诚。他日洛德赛城破,你以为只要带领妹妹跪在我面前,亲吻我的靴子,我就会饶恕艾切特此刻的背叛吗。”
绯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高耸的穹顶间回荡,余音越来越愤怒。高台底下的葛利睁圆他那双呆滞的眼睛,望向主座上的绯娜,视线却被石座前的艾尔莎拦截下来,软弱地瞥向别处。“我,我前来狮巢城,追随陛下,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不是父亲的。父亲的意思,相信您早已料到。”他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笑脸如迎春花般突然绽放。“在他眼中,舍妹是前往狮巢城的最佳人选,而不是我。我趁妹妹尚未从桑夏城的遭遇中恢复过来,先行一步,寄往家里的书信,乃是半路上写成的。”说完他踮了踮脚,神情颇为得意。“葛利愿意追随陛下,完全发自真心。”
“哦?那我真得谢谢你的这份忠诚了。”哈,商人的忠诚。只要他们的忠心比他们的价码还要可靠,等我收复失地,一定重修断臂街,将朵尔失去的手臂复原,还给她修建一座崭新的神庙。绯娜依靠扶手,单手托腮。艾尔莎感知到她的意兴阑珊,将下巴搁到前爪上,闭眼打起盹来。金色的旗鱼再次上前一步,胸口金线缝制的家徽耀眼夺目。好一个富贵的公子哥儿,看起来他横穿中部诸省,比我还要顺利得多。绯娜升起捉弄的心思,打趣道:“是我看走了眼,你从南方带过来的雇佣兵,真把巴隆手下的金狮子们比下去了。你看,狮巢城的城墙既长又宽,就连洛德赛的七尺厚墙也不能出其右。弗雷德昨天还跟我抱怨,能够派出的岗哨过于稀疏,首尾不能相顾呢。”
“珊瑚团不是雇佣兵,乃是父亲手下的自由民自愿供职的军队——呃,您说是雇佣兵就是雇佣兵罢。我的意思是,既然走进狮巢城的大门,珊瑚团自然随时听候差遣。事实上,此次出行,我为陛下带来三件礼物。金子和珊瑚团只是其中两样,剩下的这一件,虽然并非出自我本意,但我能数次化险为夷,从怪物的潮水中全身而退,全仰仗这一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