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一夜之间,就连跳蚤沟里的蚊子,也开始嗡嗡地谈论活死人的传闻。半夜由噩梦中惊醒时,伊莎贝拉望见狂风驱赶着乌云,信使塔又高又尖,快要把天戳破。赤红的月亮躲藏在塔身后面,露出半张脸,顷刻间又被另一片乌云遮掩。伊莎贝拉随即意识到那些根本不是乌云,而是无数黑色的翅膀。它们飞向摇摆不定的中部诸省,飞向北疆,飞向洛德赛和黄金群岛前线,以学士的口吻,告知世人大难即将临头的消息。那个诺拉,公然违抗命令,背弃过她自己父亲的女人,此刻正在信使塔中主持书信工作。伊莎贝拉反复告诫绯娜,列举她的不义之举,但绯娜一反常态,反叫伊莎贝拉切勿声张。

“我是为你考虑。我打算绕开诸位大学士,让诺拉服务我。你既然无法用言语让我改变主意,继续说下去,只会让你变成嫉妒其他人得宠的小人而已,尤其是你和拉里萨大学士本就交好,这对你没有好处,听我的,从这件事上罢手吧。”事后回味起来,伊莎贝拉简直无法分辨她所指的是哪件事。

尸潮乃是大陆的灾难,不应如此利用。伊莎贝拉赤脚滑下床,拎起挂在床头的丝绸长袍披在身上,走向窗边。阳台门跟城堡本身一样老旧,其上的玻璃远不如洛德赛的透明清晰,好似生了一层淡黄的绒毛。隔窗望过去,红月,高塔,无声翻飞的黑色翅膀全被锈蚀。阳台上,被修剪过的盆栽榕树仿佛肥胖的妇人,腰身拧成别扭的形状。雕刻成雄狮模样的石像鬼嫌它们丑陋,背对阳台,眺望几无灯火的城市。夜变得更黑了,站在窗门后,伊莎贝拉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事实上,就连绯娜的所为究竟哪里不妥,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好像孤身在长夜里行走,心中注满慌乱。哪里有个骑士的样子。

倘若你能在我身边。伊莎贝拉将手贴上玻璃,心中只有荒凉,好想叫喊出声。可绯娜派遣的侍女就睡在外间,让她无法那样做。“转眼之间,你们都离开了我。”伊莎贝拉将脸也贴了上去,玻璃很凉,像逝去的安妮,像远在千里之外,无法触碰的情人的胸膛。“泽曼学士告诉我,安德鲁和父亲并未遭遇不幸。他也许没在说谎,可我也不能将他的话当作唯一的真理。如果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伊莎贝拉将另一手也贴上去,玻璃在鼻尖下结出白霜,呼吸间都是濡湿的水汽。

“请你们帮我,给我勇气和信心,让我可以……我必须可以……”

可是我这样的人,究竟能帮到他们什么呢。第二天的会议上,明知道自己应当立刻做出回应,但伊莎贝拉就是愣在当场,脑子里推磨似的,不停地重复这句话。葛利大人看上去比她自己还要担忧,斜过身子投来关切的注视,脖子上的金项链因此滑落,垂在桌面上方,在上了红漆的樱桃木桌子上投下绿宝石吊坠铜锈一样的暗绿影子。

“我能理解。”没人搭理,他自顾自说得挺大声。“北归路途遥远,一路上诸多凶险,您贵为奥维利亚长公主,怎能没有英勇的骑士,与来自帝国的使节相随呢?您需要一双臂膀,我愿意。别看我这个样子,也曾经率队通过中部活尸横行的森林。”为了博取伊莎贝拉的信任,葛利用力挺了挺胸脯,金项链上沉重的绿宝石打在他干瘪的胸膛上,左右摇头。

见无人回应,葛利以为皇帝默许了自己的提议,饱满的面颊因为热切而油光闪亮。“我可以出资,以我自己的名义,全程资助您的北上之旅——当,当然是经过陛下的荣誉授权之后——我们走陆路,珊瑚团可以依靠,只要陛下再派遣一两名学士从旁协助——”

“你就可以挟持奥维利亚长公主私奔了?”绯娜打断他的话,神情冷淡。葛利伸长的脖子僵住,咽了口口水,最后慢吞吞缩了回去。“我就是,一个提议。钱的问题,护卫的问题,全都能解决。放下成见,陛下可以考虑的!”“你是说我带有偏见?”绯娜不悦。葛利抿紧嘴,垂下视线望着自己桌面上互握的手,不再说话。

他的表现引来弗雷德爵士的蔑视。参与御前会议,老爷子依然全副武装,以老式的帝国青铜盔甲搭配短皮裙,肩甲下面赤裸的胳膊肌肉虬结,左侧小臂上老大两道平行的伤疤,将将露在护腕上方。据老将军自述,是当年与十一世皇帝狩猎,在熊掌下搭救皇帝留下的伤痕。虽然从未说明,但老人的护腕总比常人用的要短上那么两寸,好教这荣耀的疤痕显露出来。此刻他一边无意识地抚摸小臂上凹陷的爪痕,一边向陛下进言。“奥维利亚既然宣战,就成了敌国。阁下怕是还没从南海的奢靡美梦里清醒过来。请问陛下为什么要花费钱财和兵力,把到手的人质送还给敌人?对于背叛的属国,当然是遵循蒙塔先例,责令其立刻认罪,并打开城门,接受陛下特使的监督。如若不然,蒙塔就是他们的榜样!”老骑士的拳头沉重的拳头打在桌子上,惹来与会者的注视。

弗雷德大人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站在伊莎贝拉身后,作为她的护卫出戏会议的雷娅捂嘴轻笑,声音如百灵鸟般轻盈。“我们可得指望奥维利亚大公胆小如鼠,被几张信纸吓得直打哆嗦好了。否则的话,我们就得同时面对北方和南方的叛军,还有在中部游荡,不知何时就会叩响城门的魔怪们。啊,我倒是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她以拳击掌,“要是能让怪物加入我们,庞大的兵力必然令敌人颤抖,您的计划大有可行性哩!”

“放肆!这张长桌上,还轮不到你说话!”雷娅的父亲立刻瞪起眼珠。伊莎贝拉感激她为自己挺身而出,温和而坚定地说道:“雷娅大人所言甚是。此外,必须提醒您的是,奥维利亚并非陛下的属国,国土面积也是蒙塔韦斯特两倍以上。况且——”伊莎贝拉将视线投向绯娜,确认她自己的发言并未引起她的不快,“陛下可以调动的军队,远非蒙塔战时期可比。此时无论挥师北上还是贸然南下,都对陛下不利。我赞同陛下的计划,由我出面,令父亲改变初衷,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

“不行!拨给你军队,为你插上翅膀,将你放归阴霾之地,等你进入黑岩堡的城门,立刻就会投入叛军的怀抱,掉过头来对付我们!”

“抱歉,我想从头到尾,除了大人您,没人提到过奥维利亚业已叛乱。还是说,您在心中暗自期待,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在说什么呀。伊莎贝拉惴惴不安。弗雷德爵士是个固执,清高的老骑士,他的不讨人喜欢是个性上的,绝非本质邪恶。或许我是受艾尔莎诱惑,学她的样子露出爪子,而弗雷德片刻的迟疑简直是在邀请我追击。与方才初闻噩耗不同,伊莎贝拉重新感觉到力量,她蜷起拇指,偷偷抚摸掌心被剑柄磨出的老茧。这份愉悦夹带着隐约的不安,而她自己完全说不上是因为什么。

“关于奥维利亚宫廷的情况,我想泽曼学士的见解仍有参考的意义。”虽然由奥维利亚的公主亲口说出来太过羞耻,然而在存亡的面前,脸面又有什么要紧?“泽曼学士的汇报诚实地反应了奥维利亚的情况。奥维利亚是大公国,境内大领主众多,个别领主实力甚至不下于大公。为了保证旗下贵族的忠诚,父亲不得不将他的女儿当做筹码。”伊莎贝拉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液,继续说道,“发动战争需要争取大领主们的支持,而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在蒙塔事变,父亲重病卧床之后。战争动员对于帝国人或许陌生,但却是奥维利亚的常情。而奥维利亚的车马有多慢,相信没有人比学士更加清楚。”伊莎贝拉转向在座的两位学士,莫迪默和诺拉。事实上,后者带来极其令人不安的消息。尸潮,北岭省降下的战狮旗帜,这位曾经失踪的秘法师不知是在哪个沥青洞内修行,练就了一双黑色的翅膀。

“泽曼学士的报告与我带来的情况并不相悖,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我的话说完了。”诺拉学士的嗓音清冷不带感情。看呐,黑色的羽翼扇动,卷起风暴,此时此刻,那风正在会议厅内肆虐。

“可是,您的报告只有一部分来自于亲眼见证,其他都是来自酒馆的道听途说!”

诺拉学士冷笑,转过脸不再看伊莎贝拉。“石臼城降下的旗帜还不够的话,无论什么证据,你都可以否认‘并非亲见’。然而战争留给我们的反应时间却是有限的,明白吗。告诉你,当着诸位大人的面,你辩解的越多,越能证明老头对奥维利亚的指控。哼,若非你时刻与皇帝在一起,身边的苍蝇全都叫得出名姓,你方才的发言,已经足够令人起疑了。”

诺拉学士的发言令老骑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事实上,伊莎贝拉与弗雷德爵士一样,搞不清这个大脑门儿究竟站在哪一边。她背叛过西蒙大学士,也抛弃了克莉斯。伊莎贝拉再次在心中重复。真该死,传令官通知御前会议的时候,本以为按照惯例,拉里萨大学士会参与,然而露面的却是那个莫迪默。提到他,伊莎贝拉能想起来的,除了他嘴唇上雪一样的白胡子,就只有安妮遇害时由这位学士牵头,在她的寝室外闹出的不快。我需要同盟,偏偏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依靠,谁也不能信赖。伊莎贝拉万般无奈,最后只得转向绯娜。“我相信你的判断。如果你认定奥维利亚叛乱,绝不会任由我坐在这里,安然无恙参加会议。”

绯娜勾起嘴角,露出不置可否的神秘笑容。“那你可就太小瞧我的气量了。”你的气量?靠牢饭过活的威廉一定有别的看法。“是我目光短浅了。”伊莎贝拉说出违心的话。绯娜另起话题,看上去像是相信了,实际上可能根本没在听。“无论奥维利亚是不是落入了阿尔伯特大人的手里,我都急需北方的盟友。”

“您是皇室正统,领导民众对抗尸潮的神选之子。如今我们已将文书发往全国各地,不久之后,那些追随叛逆的,摇摆观望的诸侯长官都会知道他们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错误!”在敬爱的老弗雷德心中,只要拳头捏得够紧,便一定能教旁人屈服。绯娜对老骑士很不耐烦,她大声叹气,敲着桌子提醒他。“请你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地,我的老大人!自己吹出的牛皮,转眼间忘到了脑后?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知享乐的和平年代傻瓜吗!尸潮只会搅局,让我们本就不宽裕的时间更加紧张!我等不到中部省的执行官一觉睡醒,忽然明了大义,我需要盟友,必须要尽快,越多越好!”

绯娜疲惫地靠进椅子里。她的大臣们有的沉默,有的叹息,尴尬的氛围沿着长桌蔓延。伊莎贝拉深感不安。在某些方面,绯娜倚重的大臣们跟我也没什么区别,除了靠不住的提议,他们再没别的可以给绯娜。难不成,我们会输?探出头的可怕念头令伊莎贝拉骨头发颤。倘若教那个邪恶的女人攫取了大陆的统治权,世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别的不用说,泽娅一定会将我当做筹码,向父亲要求一大笔赎金,而我又得眼睁睁地,目睹身边的人无力死去。

伊莎贝拉瞥了一眼绯娜,作出无用的提议。“我可以给父亲写信。向他请求帮助。”果不其然,对外来者最为排斥的老骑士首先发难,他抱起自己的粗胳膊,鼻子里喷出嗤笑的声音,甚至把鼻毛都吹了出来。背后传出雷娅的低笑声,她一本正经的老父亲肯定没听见,否则不可能在接下来的陈词中如此义正言辞。“给他写信?告诉他我们需要更多的士兵,骑士,甚至小麦粉?”弗雷德转动他烟灰色的圆眼睛,在老骑士黑白分明的心里,向异国诸侯请求支援是软弱且罪恶的,谈论君主的余粮则不是。“我们如何确定,您不在信里夹带暗号,向大公透露陛下的秘密?甚至于,完全往相反的方向,推动奥维利亚与叛乱诸省的联合?”

“如您所愿,我最好巴望着父亲接受那样的建议,好让陛下下定决心,立刻把我绞死。还是您认为我能够插上翅膀,一日之内飞回北国,加入叛军阵营?”伊莎贝拉反唇相讥,弗雷德嘴唇蠕动,他那生满短须的刚硬下颌跟着抖动,说明他已经做好当场教训晚辈的打算了。雷娅曾经说她父亲老狗一般容易被看穿,作为女儿,我的女骑士实在是不敢恭敬,但更多时候,她敏锐又有胆识,两者都是我所需要的。伊莎贝拉盯着弗雷德,做好还击的准备。弗雷德张开嘴,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伊莎贝拉和他同时愣住。蜷伏在绯娜脚边的狮子艾尔莎忽然间蹦起来,以轻快的步伐走向窗口,伊莎贝拉这才发现,窗户玻璃上不知何时被撞出一道蜘蛛网样的裂纹。她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后的雷娅,雷娅耸耸肩,指向龟裂的玻璃窗。伊莎贝拉转回头,正好瞥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倏地扑向被撞裂的玻璃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