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真是没用,这时候还给你们添麻烦。”伊莎贝拉支起胳膊,把脸埋入双掌中,羞愧和忧愁令她只想叹息,她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就连自己,也开始嫌弃起来。
“没关系的,图哈不让我一个人出门,你在这里,正好陪我解闷。”兰妮坐在伊莎贝拉旁边的凳子上,柔声给她安慰。图哈点头赞同,将斟满啤酒的木杯放在伊莎贝拉面前。“你是我们最可靠的朋友,朋友的事,说什么麻烦。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当成自己家?那我恐怕会更加苦恼了。在我家里,女人得听命于父亲,兄弟,儿子,偏偏不能听她自己的。到那时,我要苦恼的就不是如何回绝婚约,而是怎样从婚礼上逃跑了。
“谢谢。”伊莎贝拉苦笑着抬起脸,接过啤酒杯啜饮。啤酒花的苦味顿时捏皱她的脸,把图哈逗得嘿嘿笑。“藏起来的忧愁会在心里生根,最后变成疾病。在我的部落,每逢春天雨季,巫医就支起大锅,将族人带回来的猎物和笑菇炖在一起。那些心中忧愁的人喝了笑菇汤,总会大哭,没人会取笑他们。”他在伊莎贝拉旁边落座,三个人围着男主人亲手打造的方木桌,桌子中央是盛啤酒的陶罐。干活的时间早已结束,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不甘心的秋虫躲在杂草里,扯着嗓子叫唤,赤脚的孩子喧闹着一窝蜂地从门口狭窄的巷道内跑过,邻居家的鸡拍打翅膀打鸣,空气里炊烟的味道尚未散尽,吃过晚饭的邻居端着啤酒,半秃的脑门在门口的石窗旁若隐若现,伊莎贝拉的战马刨着蹄子,对贸然接近的陌生人表达不满。这是图哈的家,跳蚤沟的人都知道,图哈是面见过皇帝的人,受皇帝庇护。
邻居们没有一个不想从他手里获取好处的,那些已经捞到油水的,在他身边徘徊,暗自期许更多。伊莎贝拉一开始十分过意不去,在护送绯娜返回封地这件事上,图哈和她做的事差不多,到头来,他俩一个住进了狮堡,一个却被丢到跳蚤沟里。但眼下的状况似乎已经足够令图哈满足。“自打我踏上帝国的土地,只有当初为奴时,身边才有这么多族人。其实,我知道大陆人搞不清楚这些,我们这些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图鲁人全都来自不同的部族,倘若不是在帝国境内,一定会因为几棵无花果树,几头猪或一个死过两任丈夫的女人打得头破血流。但现在,异族的身份让我们团结在一起。大家相互帮衬,又除掉了项圈,眼下的日子比我过去的都强得多了。兰妮总是说无论哪里,她都愿意跟我去。她究竟是个帝国人,有些事情不会懂得,南方的丛林会要了她的性命,我不能拿她的生命冒险。”
如果我爱的人能够日夜陪伴在我身边,身体康健,又如此替我考虑,即便是跳蚤沟,我也呆得下去。伊莎贝拉望向兰妮,满心羡慕。兰妮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回以温和的微笑。眼下她已近临盆,腹部高高隆起,小腿肿得发亮,面色难掩疲惫,但在精神上,她比我富足得多。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克莉斯,伊莎贝拉忍不住连声叹息。
“会没事的。”兰妮抚摸伊莎贝拉膝盖,以示安抚。伊莎贝拉哑然失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勇敢,正直,受人爱戴,还是个美人,”兰妮羞涩一笑,“就算是神明,也会为你动容。皇帝会保护你的,放心好了。”
皇帝?得了吧。伊莎贝拉苦笑。“我真羡慕你们,你们真心相爱,能够厮守,身边的朋友也更单纯。”胖山姆带来的烦恼至多不过是偷拿邻居两块腌肉。虽然胆小如鼠,又别无用处,但他至少能跟在图哈后面,参与营救兰妮。那么你呢?来自黑岩堡的伊莎贝拉,谁会站在你一边,全心全意为你着想呢?
伊莎贝拉又叹出一口气。
“我听到一些消息,可能对你有帮助。”图哈啜了一口啤酒,海一样的蓝眼睛里蕴藏真诚的光芒。“最近城里的活儿多了起来,狮巢城的老爷们忽然间格外慷慨,连图鲁人也雇下来。当然,付的工钱比给帝国人的少,但走出狮巢城,也难找到更好的工作,况且地里的麦子能收的都已经收得差不多。族人们乐得能在城里工作,我打听过,大家领到的活计差不多,都是重活:给铁匠运煤,替老爷们装卸成捆的羊毛。运气好的几家得到了铁矿山和煤窑的活计,据回来休息的人说,铁匠的大炉子日夜不停,烧掉的煤能把狮巢城的一双城墙都炼成钢。”
“战争近在眼前,绯娜勒令麾下的大人们加紧准备。”伊莎贝拉肯定图哈的判断,脑内描摹黑岩堡的情形。铁匠师傅的熔炉必然一样烧得通红,仆妇们把链甲装进盛满砂子的橡木桶里,翻滚木桶加以打磨。拥护父亲的领主和骑士们将带领军队,从自己的封地赶来,守望城内外将住满陌生人,所有的摊贩,壮丁,以及想要赶在战争打响之前捞一把银币的家伙——甚至包括小偷——都会忙得不可开交。上面所有的这些,泽曼学士都未曾提及。他只说了阿尔伯特伯爵和他带来的军队的事,这就是有力的证据,而我居然一点儿都没想到,光顾着担心。在绯娜面前——最重要的是,在御前会议上——净说着荣誉啊,感情啊之类没用的废话!
不期而至的觉悟令伊莎贝拉悔恨交加。她痛苦地闭上眼,呼吸越发沉重起来,惹得兰妮不停询问。“我没事。”她苦笑道,“我只是庆幸头戴皇冠的是个比我聪明得多的家伙。”只要她不作为敌人的话。“绯娜说得对,我整天净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瞎操心,遇到大事,图哈比我更加敏锐。在我离开之前,我会再次向绯娜提议,让你参与狮巢城的防御工作。你先别忙推辞,尸潮是绯娜亲自打出的旗帜,她把活死人说得那样可怕,就是想让大家都依赖她,也能顺理成章地擢升那些经历过逆境的考验,护送她返回封地,赢得她信赖的人。依我看,要不是狮巢城历史实在过于悠久,她又处于最为脆弱的时期,那几位白胡子的老大人们早就被她请回家去养老了。对绯娜来说,能否信赖,远比肤色重要。我不知道是什么教她犹豫,一旦尸潮果真来袭,需要人手的时候,你可以大大方方站出来。我会说服梅伊支持你,弗雷德大人口头威风很大,其实忌惮这些他从未见过的新敌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亲自率领巡逻队与怪物交锋的。”
“你本是需要宽慰,才到我家里来,结果反倒让你为我考虑。”图哈叹息,视线落进啤酒杯里。图鲁人的脸上藏不住秘密,他分明为方才的提议欣喜,碍于友人的现状,不便表露罢了。要是我周围的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伊莎贝拉也垂下视线,啜饮啤酒。为了防止变质,跳蚤沟出产的啤酒总比别处的苦上许多,伊莎贝拉原本对酒精饮料一窍不通,但跟着绯娜出入帝国宫廷,渐渐也懂得分辨它们的不同。跳蚤沟的苦啤酒入不得狮堡的水晶杯,却让伊莎贝拉感觉安稳。“看到你和兰妮过得好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安慰。”
“世上哪有用叹气做调料安慰?图鲁人没有,帝国也不会有。”我可是个奥维利亚人。伊莎贝拉望着图哈严肃的面庞,不忍拆穿。他让她想起亲爱的克莉斯,倘若她在身边……她不需要为我系上钢甲,骑马流血作战,只要让我知道她在那里,让赤月之下,我的影子不再孤苦伶仃。
“留下来过夜吧,我们可以聊天,只要你的时间允许。”兰妮看透了她心思似的提议。伊莎贝拉有心应允。葛利提出他恶心的建议后,绯娜尚未跟她讨论过这件事,伊莎贝拉巴不得避开所有有可能与她遭遇,被她召唤的场合。“一位真正的公主。”有那么一瞬间,伊莎贝拉晕乎乎地以为在场顶着招摇的公主帽子的有两位,到头来,不是绯娜头顶的皇冠,而是大家的视线提醒了她。
“感谢你的提议,我很乐意。”见伊莎贝拉同意,兰妮喜笑颜开,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向窗边斗柜,为她翻找被褥。床就在伊莎贝拉就坐的方桌背后,乃是他们入住后重新打的,与房间的其他部分之间没有墙壁和门板阻隔。卧室,餐厅,会晤室全部由这处四方的空间一力承担,跟奥维利亚平民人家的几无二致。图哈一家刚搬进来的时候,伊莎贝拉曾为他们愤愤不平。图哈值得更好的居所,最起码也应该是狮巢城平民区常见的帝国式楼宇,二楼用来居住,一楼可以开一家小小的店面,但绯娜连一间餐厅也不愿赐给他,放任他搬进跳蚤沟深处。对此,图哈一家毫无怨言,兰妮甚至有些兴奋,跟伊莎贝拉解释说房子位置很好,既通风又有地势的便利,免去了跳蚤沟最恼人的污水困扰,而且,她跟图哈总算有了一个家,合法的,受皇帝保护的家。
一个家。伊莎贝拉吸了吸鼻子,她栓在室外的战马雪影长嘶起来,惊动了端啤酒的秃顶邻居。那男人打翻了酒,正大声咒骂,孩童的喧哗声忽然间涌入,将他的脏话冲散。“发财啰,财主老爷来找图哈啰!让开,让开,红眼罗杰,把路让出来,老爷可要过来了!”孩子们一拥而上,既拉又扯,惹得罗杰怒骂连连。兰妮踮起脚,向窗外张望,弧度夸张的肚子直令人揪心。“你到里面来,离窗子远点儿。”伊莎贝拉站起来,走向兰妮。离得近了,喧哗声更是嘈杂,除了半大孩子毫不客气的拉扯,跟大人无异的连篇脏话以外,伊莎贝拉敏锐地捕捉到马蹄声。一小支马队由西而来,骏马高抬蹄子,践踏跳蚤沟的烂泥地,慢悠悠地跃过污水沟,所经之处引起一阵阵惊叹与欢呼。不详的预感令伊莎贝拉眉头紧锁。她往窗外眺望,眼下除了闹成一团的罗杰和褴褛的少年们,还什么也看不到。窄仄的巷道间,几个脑袋从自家窗口探出,斜阳在并肩的秃顶矮屋间投下暗橙色的影子,一条舢板横跨巷道尽头的污水沟,赤脚的孩子高举双手,欢呼着奔过舢板,脏兮兮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
太不对劲,跳蚤沟里除了市场上拉车的老马,向来听闻不到别的蹄声,而远处的马蹄声浑厚强健,不紧不慢,甚至不止一匹。雪影与主人一样,警惕地竖起耳朵,朝向蹄声传来的方向。赤脚的脏孩子尖啸着一路跑来,举起的拳头里光华流转,过了好几个呼吸,伊莎贝拉才意识到他手里攥了一把铜币。“财主老爷,老爷驾到!他要迎娶公主!”男孩扯着嗓门喊道。
伊莎贝拉翻个白眼。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财主有个蠢儿子,他既下流,又迟钝,企图用金币买到公主,而公主的父亲需要银币支付仆佣的薪资,竟然认真考虑了财主儿子的提议,并且要把求婚地点设在村庄里。公主离开了城堡,身边都是破败的茅草屋和食不果腹的农民。伊莎贝拉盯着图哈门前窄仄的巷道,盘算着应该把这样的故事编成歌谣,唱给奥维利亚的小女孩们听。打头的马匹露出它褐色的长脸,一群脏得分不清性别的孩子面朝骏马,全部伸长手臂。数个颜色各异,或斑驳或茂盛的脑袋从他们栖身的陋室里探出来,伸长的脖颈全都转向马队的方向。想来抛洒铜币的葛利骑行在后,正在欣赏金钱买到的欢呼。
这下可好,大家都知道财主进了跳蚤沟,而这里没有警卫,有的只是狮巢城里最穷苦,最危险的人,弗雷德骑士眼里没有姓名的下等人。如果我在这里杀了葛利……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没令伊莎贝拉震惊,才是今天最令她惊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