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做决定,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挑选这样的时候。
泽娅坐在銮舆正中,背后是刺绣的羽毛靠枕。为了让民众目睹皇太后神圣慈蔼的容颜,饰有金丝的幔帐全都挽了起来,阳光因此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小麦早就收尽了,换作西高地老家,这个时候树冠全都红黄相间,太阳也变得温和慵懒,而洛德赛的空气干燥炎热,阳光依旧刺目,透过丝绸桌布,将水晶桌面里镶金的狮子照得闪闪发光。刚出了两颗乳牙的小皇帝张开手臂,咿呀着扑向那发光的狮子。泽娅不悦,用力搂紧她。孩子转过身来,圆胖的脸上满是怒容。她叫嚷着没人听得懂的儿语,拉扯母亲半镂空的丝裙系带,大流口水。
“看在诸神的份儿上,你可是个皇帝。”泽娅叹气,掏出手绢为皇帝擦拭口水。小皇帝脸一皱,推挤母亲,身子用力后挺,脚上的皮凉鞋踢进母亲裙底。泽娅尚未发作,她做皇帝的女儿首先大哭起来,嚎啕的声音盖过前方辉煌的神乐,引来众人的注视。
该死的,跟你父亲一样,总让我难堪。泽娅扭头转向女侍瑞贝卡。倘若当初按照老家西高地的传统,这精力旺盛的暴躁孩子可以由四到六名经验丰富,出身清白的仆妇照顾,但死鬼赫提斯坚持要用他们威尔普斯的法子,让母亲独自承受这份苦差,只派给她一个贴身女仆照顾她的头生女儿。看在诸神的份儿上,那女人自己也才生过一个孩子,对于小孩子无端的哭闹,比泽娅本人还要动容。这会儿皇帝哭闹,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来,要将哭闹不已的小皇帝揽进怀里。“小小的人儿,脾气挺大。”见泽娅没有反应,她自以为聪明地加上一句,“有个皇帝的样子。”
“我的女儿,原本,已经是皇帝。”泽娅回答她。皇帝还在她臂弯里痛哭流涕,但她不为所动。想看就看个够吧,你们的皇帝有副天生的大嗓门,还有那稍不如意就暴跳如雷的臭脾气,都跟她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让你们瞧瞧究竟谁是皇室的正统!是我的女儿,还是那个背负罪孽,潜逃狮巢城的叛徒!
泽娅瞪向銮舆外,倘若那可恶的叛徒此刻正悬挂在酒馆二楼的阳台上,想必会被她有力的注视打下楼来,摔得半身不遂了。只可惜,与她作战的只有三面懒洋洋的旗帜。悬挂在阳台右侧的是帝国满月旗,中央属于维瓦尔家的皮鞭与战斧旗帜挂得最高,右侧则是威尔普斯家的蓝旗,战狮白得扎眼。洛德赛城墙里的生活日渐艰难,这一点,就算大臣们不说,泽娅也清楚。虽然为了这次祭祀,皇室自掏腰包,向沿街的住户与商贩们发放新近印刷的旗帜,但说到底,这些铜币也是从他们口袋里掏出来的。
酒馆那长脸老板娘的表情在说她清楚这回事,满脸的懊丧将她马一样的脸孔拉得更长。她的两颊以丑陋的模样凹陷下去,脸上愤怒的神色让人疑心她在裙子兜里藏了一枚烂番茄,随时都要挥舞胳膊,扔到銮舆上来。她要敢那么做,我将以叛逆的罪名绞死她。
今天是盈月大祭典,为了表达重视,弟弟身着戎装,骑乘战马走在前面,为大神官大人的软轿护卫。虽然他此刻不在身边,保护皇太后銮舆的狮卫可全是西高地自己的人,世代效忠于维瓦尔家的人。
马脸老板娘的丈夫知道厉害,藏在老婆身后的手猛拍她屁股,自己则满脸堆笑,连连鞠躬,露出挤出褶皱的肥胖后脑勺。他们的女儿站在最前面,位于两人中间。那孩子扎了两根硬邦邦的红金麻花辫,手指缓慢经过的銮舆,缺了门牙的嘴脱口而出:“公主大人的马上宫殿!”一时间,神乐似乎漏了一拍,肥胖的酒馆老板脸色大变,惊叫一声,一掌堵住女儿的嘴,将她猛地拉到身前。事实上,他还是将她藏到身后的好,最好藏到地底下,让她永远不要爬出来招人讨厌!
泽娅摆出宽容慈蔼的表情,假装听不懂什么“公主大人的马上宫殿”。我要赦免他们的无知吗?凭什么?我贵为摄政皇太后,理应掌握帝国的权柄!她愤怒地转过身,丈夫生前斥重金,为给他的宝贝妹妹庆祝生日打造的笨桌子立在那里,像只裹了绸布的老乌龟,又丑又碍眼。这该死的马上宫殿也是,我到底吃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同意乘坐她从前的座驾!泽娅愤愤然望出銮驾外。街道上遍布旗帜,人们如大神官承诺的那样,兴奋地挥舞彩旗和巴掌,但却吝啬将欢呼抛向白马拉拽的巨大銮驾。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神殿背着我,向这些买不起面包的泥腿子们推销他们的月神券。大小祭祀的时候,凭券入场,铜券可以分得面包和稀粥,银券能够换取神官们亲自酿造的啤酒。而整个洛德赛都知道,我的粮仓里堆满了小麦!可恶,琼斯这个叛徒,早在夏天之前就背叛了我!还有加里奥那个白痴,轻轻松松就被神殿骗了去,自告奋勇当他们的什么护卫,几个秃头把你丢到柏莱村的粪池子里,你还美滋滋地要帮他们挑粪浇花呢!
泽娅板着脸孔转过身,小皇帝仰起脸,诧异地望着她。瑞贝卡绕过桌子,挤开两名侍女,在御座前半蹲下来,只等孩子入怀。其实皇帝早忘了哭泣,泪痕挂在脸上,得自威尔普斯的绿眼睛又圆又大。泽娅被她看得不耐烦,将她让给瑞贝卡。“给她擦干眼泪。她父亲在世时,最不喜欢她哭泣。”
狮子从不流泪,他总是这样说。哼,蠢材,以为眼泪一无是处。泪水自有其好处,如果他懂得退让,懂得软弱,就不会躺在桑夏的废墟里,被乌鸦啄食,只剩骸骨。事实上,他少了某些骨头,缺损的部位写在拾骨的神官所写的奏报上,泽娅匆匆看过,如今已经不记得。我才不要记得一副白骨躺在棺材里的样子。泽娅倔强地别过脸。銮驾由十二匹浑身雪白的北岭神骏拉拽,六只车轮在一片隆隆声中缓慢滚动,行道树结满丝绸——事实上其中一些是纸做的——接受了月神券的人们站在自家阳台上,脸上洋溢着假笑,鼓鼓的荷包则揭露了他们饱胀的贪婪。
他们本应效忠于我!本应该全都属于我!这些欢呼,所有的旗帜,镶了金子和宝石的马车,不,我为什么要坐她坐过的马车!泽娅几乎想要站起来,厉声喝停銮驾,调转马头,返回蓝宫。我可以做得到,只要我想!她用力捏紧堆放在御座上的丝绸枕头,枕头缀有金黄的流苏,缎面是蓝宫最常见的皇室蓝。我要让他们换上我的颜色,用维瓦尔的绿代替这些刺眼的蓝色!要让他们知道当今是摄政太后主政,不是威尔普斯家的狮子!她打定了主意,结果銮驾在月丘的十二长梯前停下的时候,她却只是伸出手,搭住弟弟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金色盔甲,顺从地下了马车。
“绯娜上月丘的时候,从来不步行。”“所以苏伊斯降下了惩罚,我的皇太后姐姐。”加里奥低声回答。泽娅抿了抿嘴,没有反驳。威尔的子孙不向苏伊斯下跪,当着孟菲大神官的面,她也这么说过,我亲眼目睹。孟菲大神官只是微笑,像只没牙的老兔子。
神乐换了一首,斗志昂扬,是歌颂圣徒史蒂夫攀登天梯的曲子。骑手们翻身下马,高举旗帜,沿着石阶两端率先开始攀登,随后是手捧乐器的神殿乐团。金狮卫从中分开,为摄政皇太后和不会走路的皇帝架起盔甲的通道。没牙的老兔子站在铜镜样的胸甲走廊尽头,侧过身体,只略微颔首,便转身朝阶梯上走去。十二位侍奉他的神官们追随他的步伐,双手合十,低垂一根毛也没有的光脑袋,连缀成两串丝绸包裹的灯泡,于艳阳下闪着夺目的光芒。泽娅揉了揉眼,加里奥注意到了,关心起她来。
“你还好吧?我早就劝过你,朝会不用非要参加,交给我就行。那些个老家伙的废话,少听几句就当是诸神慈悲了。你好好休息,把小皇帝照顾好,整个帝国都会感激你。你呢,你倒好,偏要往前凑。”加里奥的佩戴钢甲的手臂夹紧泽娅的。为了与孟菲大神官主持的盈月盛典相配,泽娅穿了一袭露肩的华服,肩膀上只搭了丝质的半镂空披肩,这会儿被弟弟钢甲上的浮雕挤压,只觉疼得快要流血。她使劲想要推开他,反被搂得更紧。“打起精神来,姐姐。祭典开始之前,你得手捧月杯,为祭坛涂抹满月以来的第一杯露水呢。要是头昏脑涨出了什么差错,啧啧,被泪墙前的贱民们看了去,不知道又得背后编排什么谣言了。如今皇室名声一天不如一天,叛徒又逍遥法外,咱们可不能再承受更多损失了。”
叛徒逍遥法外,不都是因为你举荐的无能军官,光想着抢头功捞好处,没按计划行事,惊动了绯娜,才把她放跑的吗!每次提到这件事,怒火就像一条毒蛇,从心底深处的黑窟窿里钻出来,嘶嘶吐着信子,提醒泽娅它从未远去。
我本可以,本可以掌握这一切,却因为一个小小的错误,一个无能的军官!泽娅愤怒地抽回手臂,披肩被加里奥臂甲伸出的尖刺勾住,她正在气头上,完全没留意到,披肩应声而破,白丝勾勒的祥云从中破开,软绵绵地垂向泽娅手臂两侧,她和加里奥都没回过神来,阵风突如其来,吹拂撕裂的披肩,让它们缠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