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我不认为这个地方,这个时机,适合交谈,葛利大人。”伊莎贝拉仍旧坐在先前与图哈夫妇交谈时就坐的位置。天色暗了下来,桌上的油灯也越来越暗,直到对面葛利的真牙与假牙难以分辨。“是爵士,我的殿下。今天中午,陛下刚刚赐予我荣誉的爵位,用她的宝剑狮牙。”葛利回答,油灯在他隆起的颧骨上留下两坨油腻的昏黄光晕,让他的笑容看上去古怪又恶心。得了吧,在金牙时代,他就够教人倒胃口的,跟现在相比,那时候的他简直称得上迟钝可爱了。伊莎贝拉撇了撇嘴,她知道葛利注意到了,那正是她想要的。

“图哈夫妇是我的朋友,这里是他们的居所。你我身为外来人,”伊莎贝拉本想说客人,葛利注视的目光让她改了主意,“把主人从家里赶出去,自己倒留下密谈,实在太不像话。”

“我的卫兵都在屋外,相信我,眼下他们比住在他们的破屋子里的时候安全一万倍。”“破屋子?”伊莎贝拉挑眉,尖锐地指出葛利言语中的失礼,他讨好地笑了笑,续道:“我们也可以到屋外,骑马走出跳蚤沟,挑一个有烛光,美酒,歌手的好地方,或者就在星空下,一切全凭您吩咐,我的殿下。”

“我不是帝国人,更加不是你的什么殿下。”最重要的是,不是“你的”。伊莎贝拉没好气。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死性不改!从前在洛德赛时整天琢磨着占绯娜的便宜,现在眼看皇冠高攀不上,转而盯上我了!伊莎贝拉后悔选了他对面的位置。葛利的视线仿佛两只绿油油的滑腻小手,从油灯颤抖的小小火苗上方伸过来,在她身上试探个不停。噢,不行,光是这样的念头就让我想吐。伊莎贝拉握住拳头,指骨响亮地响了一声。真怕我会忍不住,踹翻新晋的爵士大人,跨上战马扬长而去。

“我知道您的想法,我全都知道,而您,对我还一无所知呢。”葛利双手互握,粗壮的拇指搓着食指上的黄金指环。指环上镶有一颗碧绿的猫眼石。石头扬起它瘦长的瞳孔,贪婪地紧盯着伊莎贝拉。

“我的想法?”伊莎贝拉抱起手臂。她知道自己的口气像绯娜,最好神情也与她相似,好教这满身腥味的旗鱼知难而退。然而葛利反而倾身过来,专注的脸上满是自信的神色。“您犯不着花费力气掩饰,您的事情,只要稍微付出一丁点成本,简直就会自己钻进耳朵里。倘若您不愿意别人知道,应该花更大的价钱,封住多余的嘴巴才是。”说着,葛利伸出食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他什么意思?让我买凶把知情者都杀掉?我真傻,为什么搭理他?索性把他赶出门,自己骑马回狮堡。没有绯娜的允许,他的佣兵不能进入城堡,少了撑腰的喽啰,看他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感谢大人的美意,既然您的建议已经送到我这里,那么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

伊莎贝拉示意葛利可以起身离开,他假装没注意到,油腻的厚脸皮上瞧不出一丝尴尬。“您用不着急着赶走我。事实上,对于您来说,我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请您冷静下来想想,您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难不成,还能一辈子跟在陛下身边,做她的幕僚?终有一天,您会再次跨过帝国边境,回到您自己的国家,然后依照大公的意思,嫁给他手下的某位领主大人。不管品格如何,那一位奥维利亚的大人,多半不清楚您跟克莉斯爵士的事,就算他有所了解,也不会如同我一样,真的理解那样的事。”

“哈。”伊莎贝拉瞥了葛利一眼,他志得意满的样子令她只想冷笑。“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您要想说服我,起码花点心思,想个新鲜的理由吧。眼下陛下自顾不暇,奥维利亚的立场尚未明确,说不定,运气不好,我被泽娅的手下抓住,当作协助绯娜的叛逆,一口气给处死了。到那时,也就不劳烦葛利大人为我操心了。”

“那么,克莉斯爵士呢?伪后要处死您,她会不会甘冒大险,用她那非人的勇气,闯入地牢,杀向刑场,去拯救您呢?”

伊莎贝拉顿时噎住,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倘若强行回应,酸痛的嗓子一定会将她出卖。葛利明白自己占据了上风,立刻滔滔不绝起来。“不管在帝国还是在奥维利亚,贵族的婚姻都是为了交换,而非爱恋,这一点,就连故去的赫提斯陛下也逃脱不了。而我,与您将来可能遇到的所有奥维利亚男人都不同,我尊重您对女子的感情,正如我尊重自己对女子间情欲的喜好一样。与我成婚之后,我担保您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自由。我可以像陛下将来的丈夫一样,绝不嫉妒克莉斯爵士,或是您的其他女伴。她们可以出入宅邸,您可以替她们挑选住所,用我的金币,在我家族的领地上兴建您的爱巢。想想看,南方温暖的天气,数不尽的香料和丝绸,身边随时有训练有素的仆人可供差遣,对于您和您的女伴来说,再好不过了。当然,更重要是,您将得到奥维利亚给不了您的自由。您可以穿靴佩剑,跨骑战马,读书聚会。而得到所有的这一切,您所需要付出的,只是轻轻地点一下头,履行律法上妻子的责任。”

轻轻地点一下头?妻子?伊莎贝拉张开嘴,又立刻闭紧。看不见的冰凉的手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既恶心,又痛苦。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他疯了吗?什么叫做容忍我的女伴?律法上妻子的责任又是什么?绯娜的丈夫该如何与她相处,她又要豢养多少女伴跟我有什么关系?

黑色的浪潮于心底深处翻卷,一时之间,她无法辨别出它们都是什么。最后她发现自己很生气,她搞不清为何如此愤怒,只觉得那怒火燃起数米高的烈焰,让她口干舌燥,心脏砰砰乱跳。“我真是单纯,居然以为你打算认真与我交谈!”伊莎贝拉按住桌面站起来,衬衣下的胸脯因为愤怒起伏不已。“我和克莉斯的关系,用不着你这样的家伙来容忍和指点。你还要给绯娜安排丈夫?哈,你何不跑进狮堡,敲响她的房门,当着她的面跟她详细讨论?我相信,她一定会给你在我这里绝对得不到的美妙回应。”伊莎贝拉本想好好警告他,自己不是满足他古怪癖好的玩偶,话到嘴边,却生出透明的翅膀,飞得不见踪影。

“您会考虑的。”葛利的不知羞耻往伊莎贝拉的怒火上泼了一勺热油,她板起脸,冷声警告:“这样发展下去,我真要动手了,葛利爵士。”他也配做个爵士!

“您会考虑的。”葛利重复,像只吃撑了的知更鸟。伊莎贝拉愤而离席,无奈屋子太小,让她不得不从葛利身边经过。那撑圆了肚皮的知更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伊莎贝拉猛地抬手挣脱,葛利猝不及防,左手仍旧虚握着,木讷的微笑面具一样罩在脸上。伊莎贝拉按捺住想抽他一巴掌的冲动,刚刚转过身要离去,葛利的手又伸了过来。伊莎贝拉忍无可忍,右掌挥到他脸上,将他扇得别过脸去。“在教你生意经之前,你的父亲应该教你学会尊重!”

被伊莎贝拉教训,葛利“嘶嘶”地猛吸凉气,咧开嘴角,伸出舌尖舔了又舔。懂得疼才好呢!只恨我练习时日不足,要不然的话,抽得你倒翻过去,当场吐出半口牙齿。伊莎贝拉恨恨地想。

“您的武技老师也该教您控制力道,尤其在面对一心为自己着想的好心人的时候。”葛利摸索着掏出手帕捂住红肿的面颊,瞥了伊莎贝拉一眼,重新把手伸进衣兜,掏出来一个褐色的纸信封。

信封上褪色的双子神徽章立刻将伊莎贝拉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徽章底下克莉斯的名字又黑又亮,从信封上飞出来,直刺她的心。她顾不上礼貌,一把夺过信封。信封看上去鼓胀,入手是意料之外地轻盈,她隔着信封捏了捏,内里发出纸张的“沙沙”声。

“双子塔倾倒后,诺拉学士在滞留洛德赛的日子里设法潜入过几次。她从秘密研究室中得到这些报告,我想您才是最想要得到它们的人。”葛利努努嘴,伊莎贝拉无暇理会他,慌忙拆开信封。

“发现是惊人的。我们再次打开胸腔,三天前被刺穿的左肺已不治而愈。事实上,上次手术留下的伤口未经缝合,业已恢复如初,我们没在皮肤上或肌肉里找到任何瘢痕。肺叶看起来也很新鲜,我提议摘除一个再做观察。出于对实验体生命体征的考虑,组长否决了这项激进的提议,改为摘除右眼球。手术安排在……”

抽出来的第一份报告多有损毁,显然被人裁剪过,后面的文字已不可阅读。伊莎贝拉将手探进信封里,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绵软得难以握住几张薄薄的帝国纸。

“为什么——”她的嗓音颤抖不已,眼珠如雨般落下。葛利耸耸肩,抚摸食指上的金戒指,油灯的微光在他眼底摇曳,像是两枚反光的铜币。“如您所见,诺拉学士找到的报告揭露了克莉斯爵士所经受的非人折磨。毫无疑问,囚禁在双子塔的日子里,她深受重创。根据我的情报,她并未死去,被神官们关押在地牢里,同落入神殿之手的秘法师们在一起。”

伊莎贝拉双手捧着噩耗,如同手捧爱人的骨灰,头脑嗡嗡作响,全身都不听使唤,僵硬得像个空心木头人。葛利贪婪地打量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摩挲金戒指的手急不可耐地搓动。“我可以为您打点。嘿嘿,除了神谕,神官们最为钟爱的,就是钱袋子里的东西。只要您——”

“你说你可以把她救出来?送到我身边?横跨半个帝国,穿越肆虐的尸潮?”伊莎贝拉吸着鼻子问。她不敢相信,又巴不得可以相信,剧烈起伏的胸膛里满是空虚。

“当然,当然,我的殿下。”葛利凑上来,扶住伊莎贝拉颤抖的肩膀,而她没有推开他。“在下早已为您准备好妥善的计划。我们将选择一个满月之夜,趁神官们忙着盈月祭典时,用一个将死的半血猪人与她掉包。反正地牢里每天都在死人,等过几天,牢头只需要上报又一个重伤的囚犯死了,根本不会惊动大神官。如此一来,营救行动中最危险的步骤就算完成了。余下的事情好办得多,南港有的是我家的货船,只需要把她带上某条走内河的商船,每逢码头稍微打点,根本不会遇到什么阻碍。尸潮虽然可怖,内河还是安全的,对吧?通过大运河,我的船可以直接在绿河镇靠岸,那里距离狮巢城不过十里格,尽在陛下的掌控之内。”

只要熬过十里格,我就能见到她,保护她!十里格!就算父亲亲至,我也绝不允许他把她带离我身边,任何人都不行!伊莎贝拉抽噎,脑子里都是疯狂的念头。她任由葛利扶自己重新坐下,就坐在他曾经就坐的那张板凳上。葛利的两只手都搁在她的肩膀上。他十指开合,按了又按,尝试令她放松下来。

“那么,就在下一个月圆日?”伊莎贝拉计算起时间,但脑子里乱糟糟的,让她算不清究竟该是十二还是十三天。“噢,我的殿下,请您谅解,与您私下会晤之前,我还不晓得能否说动您哩。我的计划固然周密,总也需要时间去准备。您出身高贵,不会知道喂饱神殿骑士的口袋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心力,我……”

葛利推脱的言辞崩断了伊莎贝拉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她倏地转向葛利,眼中疯狂的渴望令他退却。“告诉我需要多久!什么时候!我要知道她的船几时会靠岸,船叫什么名字,船长是谁,都有谁护送她,照顾她的起居!”

诸神呐,你真是月亮底下第一号傻瓜,伊莎贝拉!除了你自己,身为半个柏莱人的她,哪还有人可以信赖?又有哪个帝国人,愿意伏下他高贵的帝国身体,照顾一个残疾的柏莱人!伊莎贝拉捂住脸,痛苦的泪水溢出指缝,顺着手腕流淌。

“会告诉您的,我的殿下,待我将一切筹划好。而这一切的开端,只需要您轻轻地,轻轻地点一下头。”葛利来到伊莎贝拉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握住她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