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正在面见图鲁王子派遣的使者。下巴留了一圈黄胡子的火鸦队员刚刚的确是这么说的,可是直到现在,艾莉西娅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图鲁人?王子?使者?这家伙说出这几个词的时候,居然没有笑出声来,多半是个木头疙瘩。艾莉西娅瞥向黄胡子的方向。那家伙挪动脚步,为给油灯添油的侍从让开位置。陪同使节前来的侍从——还是马僮?扈从?可是图鲁人既不会骑马,也没有骑士。谁知道呢,既然王子能从天上凭空掉下来,图鲁人里面怎么就不能出几个骑猪的勇士呢?嘿,浑身跳蚤的野猪骑士,跟这鸟窝头的小鬼岂不是绝配?
“快看!着火的鸟!灰飞的火鸡!”图鲁女孩指着外厅的壁画嚷嚷。哈,火鸡。要让雷蒙知道图鲁人如此形容他的火鸦,不知作何感想。在图鲁人里,这女孩的大陆语听说都算顶尖的,不进去会晤室给他们的使者做翻译实在可惜。艾莉西娅打量那女孩。图鲁人一向很难分辨身份。象征地位的贝壳项链可以随时挂上去,而他们部落里掌握权力的家伙说话走路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换言之,都是十足的野人。唯一明显不同的是从大陆逃回来的奴隶,他们明显更聪明,拥有不同于野人的克制神情。而这鸟窝头的女孩,大概是被猴子带大的野孩子。她赤着脚一蹦一蹦,顶着一脑门子泥印子蹦向石窗边。窗户上装了玻璃,她发出夸张的赞叹声,踮起脚贴紧玻璃,往上面呵气,然后用指头划开玻璃上的水雾。画出一只肥胖的鸡仔。
“几只鸡仔就能祈求到和平,野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蚂蟥吗?”艾莉西娅揶揄。女孩跟聋了一样,依然雀跃地往玻璃上呵气,另外几个随同使者前来的大人完全不懂帝国话,有椅子不坐,蹲在地板上,翻起眼白猛瞅艾莉西娅。他们带来的绿尾巴公鸡扇动翅膀,飞上座椅扶手,撅起屁股,拉了一泡白屎。
既然无人理会自己,艾莉西娅讨个没趣,索性拍拍大腿站起来。“最近这雨下个没完,林子里的野物,一个也捞不着。”她走向雄鸡。蹲在地上的图鲁人忽然站起来,首当其冲的是个耳垂穿了根尖木棍的瘦高个子。艾莉西娅瞥了他小臂上灰白的刀疤一眼,笑道:“你来的时候,你的主人没有告诉你,进入敌人的城门,使者就该洗干净脖子,任人宰割吗?”她迈开步子,瘦高个后退半步,右手摸向腰间。他的兽皮腰带上原本应该别有武器,进入堡垒后被火鸦们收缴,空荡荡的腰带让他摸了个空。他顺势捏起拳头,艾莉西娅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逼近,守在门口的黄胡子伸长脖子望向二人的方向,低声咒骂。
“给老子规矩点!总司令就在门后头!哼,你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怕你这个私生子!”“你再给老娘说一次!”艾莉西娅回骂。图鲁人不明白两个帝国人怎么忽然争吵起来,紧张地来回张望。其中一个花白头发的,嘴里吐出一连串图鲁土话,艾莉西娅冷笑,转向图鲁人。“瞧见了吧,我们帝国就是盛产这种眼睛长在咯吱窝里的傻瓜,不仅目中无人,还又酸又臭!”“有种你再说一遍!”“我是野种!你刚刚说过,就忘啦?蠢货!”黄胡子抹了一把胡须,按住剑柄,大踏步走向艾莉西娅。跟玻璃玩耍的鸡窝头女孩也转过来,眨巴着她图鲁式的深蓝眼睛,旁观这场闹剧。花白头发的老人向她询问,语气又快又急,女孩用图鲁语和她交谈,回头用口音浓重的大陆语说道:“猪已经赶去了厨房。我们还带来佣人,如果你们想要的话。这只是龙鲸部的神鸡,它的打鸣会给人带来好运。你们的长官会需要的。他跟我们保证过,不会杀死我们,也会放我们回去。”噢,妙极了,好运,艾莉西娅正需要它。
黄胡子大步欺近,艾莉西娅嘻嘻笑着,手垂在身侧,在刀柄旁边晃来晃去。这些个生了鸟嘴的鸟人,嘴上占我便宜,其实都忌惮我的快刀。艾莉西娅清楚得很。黄胡子抿着嘴走向她,她猛地一抬手,那家伙受惊似的抽出佩剑。钢剑出鞘的声音让蹲着的图鲁人全都蹦了起来,呱呱叫唤。白头发用力挥舞双手,指向握剑的黄胡子,黑瘦子一跃而起,扑向黄胡子,抱住他持刀的手。黄胡子提膝撞向瘦子小腹,把黑瘦子的脊背顶得弓起。出鞘声接二连三,在房间内响起来。艾莉西娅哈哈大笑,冲向椅子上的公鸡,一把攥住它的细脖子。白头发吼叫着扑了过来,其他人则冲向扭打在一起的黄胡子两人,房间内的火鸦成员提剑围拢,鸡窝头则像只哑了嗓子一样的公鸡尖叫。
“你们干什么,疯了吗!”混乱之中,内室的门似乎是无声打开的。雷蒙坐在樱桃木大桌子后面,戴着他的皮手套。桌子前面的两个图鲁人,一老一幼,以同样别扭的姿态坐在帝国式的扶手椅上。他们两个人同时转向门口,贝壳连缀而成的雪白项链在他们深色皮肤的衬托下相当显眼。“神鸡死了。”其中一个会大陆语的喃喃自语,他旁边的那个头顶插毛的眉毛皱作一团,脸快要垮到地板上。
雷蒙的书桌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光菠萝就有五六个,桌子的两角还有另外两堆形状和颜色奇怪的果子。一种看上去是橙色的巨大海参,另外一样完全就是副屁股的模样,不像能吃的玩意儿。各种奇瓜异果当中,摆了一根腿骨,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什么动物的。野蛮人在骨头上捆了布料,又用花花绿绿的颜料将骨头涂抹。
“看呐,雷蒙大人跟野蛮人的秘密交易,你们的总司令就要被几颗屁股果子收买了!”艾莉西娅笑话道。雷蒙顷刻间被她的玩笑话激怒,就跟小时候一样。他握起拳头,捶向桌面,皮手套发出的声音跟主人的面色同样阴沉。
“给我滚出去!”雷蒙嗓音低沉,极为恼怒。那两位图鲁族的使者跟他小弟似的,做出驱赶的手势,艾莉西娅敢打赌,他们吆喝村子里养的猪,也是这副模样。黄胡子还在跟图鲁人扭打,两个人在地板上滚作一团,其余三名火鸦队员则调转方向,朝艾莉西娅逼近。艾莉西娅瞅了一眼他们手上明晃晃的钢剑,吐了下舌头,举手投降,将绿尾巴鸡顺手丢在地上。公鸡蹬了几下腿,伸长脖子,“咯”地一声一命呜呼了。艾莉西娅踢了死鸡一脚,笑道:“看来图鲁人的神明,不打算保佑我们的总司令大人啰。”
迎面而来的火鸦队员呼地挥出一拳,艾莉西娅大声惊呼,矮身躲过,另外两个人绕过地板上纠缠不休的图鲁帝国麻花,靠拢过来。更远的地方,雷蒙按住书桌站起来。“把她给我赶出去,立刻!你们手上的家伙干什么吃的?这点小事都干不好,以后也不用干了!”燃鹰在他背后,展开的双翼仿佛是他燃烧的翅膀。
他大声嚷嚷。真该让老头子瞧瞧他心爱的儿子如今的样子。“你身上燃鹰该有的样子呢!”不知道老头会不会这么吼他。艾莉西娅揉揉鼻子,反正艾莉西娅被吼过,而且次数不少。火鸦们遵从命令扑上来,但房间太小,人多反而施展不开。艾莉西娅左闪右躲,影子一样闪过他们身边。“既然总司令大人下了命令,艾莉西娅只好告辞了。”她嘻嘻笑着,往门边跑去。
火鸦们追了出来。艾莉西娅脚步飞快,边跑边嚷:“来呀,都来呀,让你们的总司令一个人对付七个图鲁人!等那使者掐住司令大人的脖子,让他下了冥河,你们猜猜看,谁会接过他肩膀上的鹰旗,指挥你们这帮蠢驴?”
艾莉西娅的计谋取得成效。如她料想的那般,身后的脚步声很快稀疏下来。男人的吼声在石塔内回荡,脚步声却原来越远。没人关心总司令大人的妹妹去了哪里,反正只要她不在司令面前,惹他生气就行。很久很久以前,服侍雷蒙的扈从们就是这么干的了。
艾莉西娅轻车熟路地溜出石塔,在底层的长廊里转过一圈,从另一边摸了上去。楼梯间的石窗没有安装窗户,她爬上窗台,踏出去的第一步因为雨水而打滑。艾莉西娅吓得大骂,双手抱住石头窗框,脸紧贴在上面。熬过倒霉的第一步,之后的路程顺利了许多。
艾莉西娅的头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她的手和脚仍然记得,那些光秃秃的,本来打算安置石像鬼的底座;生满苔藓的石壁被士兵倾倒的污水染得发黄;石窗粗糙的缺角是上次潜入主堡,失手掰断的。最后她又来到差点害她香消玉殒的窗台下,断裂的窗台支架无人发现,依然如故。艾莉西娅挺身翻了上去。渐大的雨声掩盖她落地的声音,椅子和酒桶当然不在。太阳照耀的时候,雷蒙必须小心翼翼,把醉醺醺的小雷蒙藏进裤头里掖好,否则的话,要让别人误以为他跟私生的艾莉西娅一样,可怎么得了。
艾莉西娅摸到阳台的墙脚蹲伏下来,潜入蓝宫的那一次,绯娜就是在同样的位置伏击她的。笨蛋,现在跟那时候根本不一样!雷蒙的小阳台跟摄政亲王殿下的比起来,只是乡下的土厕所,也缺乏用来装饰,适合躲藏的茂盛盆栽。艾莉西娅靠向墙壁,雨水,汗水,泥水早将她的后背弄得一塌糊涂。她失去了丝绸衬衣,亚麻布粗糙的触感无时不刻不在提醒她身在何处。
等到天黑就成。艾莉西娅抱起手臂。砖墙又湿又硬,窗帘被雷蒙拉了起来。门窗紧闭着,而雨声太大,让人听不清里面的动静。他一定会来的。艾莉西娅低声叹息。她的身前,只有连绵不尽的灰色雨水,丛林像块大面包,灰黑发霉,艾莉西娅咽了口口水,嗓子干得发疼。她这才意识到,得知雷蒙的密谋之后,自己既没有饮水,也没有吃东西。
“蠢透了。”艾莉西娅咒骂自己,她伸直左腿,酸痛的脚底让她好想□□。你甘冒大险,跑来跑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做雷蒙的红乌鸦不好吗?他不是答应会在老头子跟前为你说话?实在不行,留在黄金角当个佣兵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们雇佣武士时,从不过问他们是否私生。笨蛋!艾莉西娅握住满是雨水的拳头,觉得自己是个头上插满鸵鸟羽毛的傻瓜。
你为她拒绝了所有人。那些对你笑,用她们的葡萄酒和海鲜盛宴招待你的人。可是她呢?她失去过什么吗?你怎么能够确定,眼下你做的这档子事,会跟赢下步战冠军不一样呢?你不能!艾莉西娅收紧胳膊,把手插进腋下。她不是因为寒冷才怎么做的,当然不是。离开洛德赛以来,她瘦了很多。减下去的体重让她皮肤下肌肉的硬块更加明显。她忍不住摸向前胸,绯娜的咬伤如今还有一道浅色的疤痕,她不知道何时就会失去它,沐浴时总要去抚摸,过后又担心这样做会让它消失得更快。
打从一开始,艾莉西娅就什么也握不住:那睡了别人就撂下挑子,一个人去爽的老妈;不仅脸上的眼睛瞎了,心也瞎了的老爹;明明冠以同一个姓氏,却形同陌路的兄弟;应征入伍,建功立业的机会;最后就连已经到手的步战冠军也能变得毫无意义。好东西就是不肯留在艾莉西娅身边,总害她白白忙活。
我就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艾莉西娅捂住脸,眼皮在湿漉漉的手掌下跳动,耳畔除了雨就是风,就连丛林深处的猴鸟,也全都丢下艾莉西娅一人,躲藏了起来。时间变得很慢很慢,有好几次她无聊得睡了过去,猛地惊醒,却好像睡着本身,也是一场迷梦。于是艾莉西娅试着给自己解闷。她望向夜空,雨云遮蔽了星辰,她转向身后,兄长的书房里静悄悄,就连下垂的驼色窗帘也睡了过去。艾莉西娅没了主意,海洋里燃烧的狮子心忽然出现在脑海里,然后是它无与伦比的主人。
我才不想理你,在你道歉之前,绝不!艾莉西娅气呼呼地拒绝,身体却热烈地回应起来。那次潜入的结局很完美,艾莉西娅在公主殿下的大床上逍遥了一整晚,直到天色大亮,仍然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