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是那种绝对不会夜不归宿的人。”全无灯光的房间内,女人阴沉的嗓音先是让伊莎贝拉打了个哆嗦,待她明白过来是谁的时候,她几乎想要立刻冲过去。然后就像她们曾经蜷缩在兽穴中的那样,什么也不说,背靠着背,汲取对方身上的温暖。那曾经是漫长的夜里唯一可以指望的东西,然而毕竟永远地成为了过去。如今她是皇帝,在她的臣子眼中,你大概已经是帝国的人质了。伊莎贝拉悲哀地想到,过去几个小时里被痛哭折磨过的喉咙再度哽咽起来,她清了清嗓子,转身阖上房门。
“我以为如今你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至少二十个护卫。”并且将匕首绑在小腿上,藏进裤管里。“我在关心你,你不回答也就算了,反倒笑话我。”“三更半夜,跑到人家的卧室来,连灯也不点,还不准人说实话?你戴上皇冠的前一天晚上,可不是这样拜托我的。”
伊莎贝拉的反驳令绯娜心情不爽,重重地将手里的酒杯放在茶几上。从她瘫坐的姿势来看,她已不知窝在会晤室的那张扶手椅里喝过几轮,即便隔着半个房间,伊莎贝拉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她应该花更多的时间休息,而不是饮酒。现在她的喝法跟当初在洛德赛时也不一样,白天办公时她喝得不多,夜里逮到机会就猛灌,同时不让侍女们作陪。伊莎贝拉暗叹,发现自己宁可有女伴陪着她。我是怎么了,从前我分明对她淫靡的生活充满厌恶,现在居然情愿见她那个样子。伊莎贝拉啊伊莎贝拉,与她作伴没几天,你就堕落得跟她一样了吗?
她摸索着走向窗边。斗柜就在窗台边,其上有烛台,火镰在最上层的抽屉里。伊莎贝拉背对绯娜翻找,偷偷瞥向身后的卧房门。她在狮堡中的住所比在蓝宫的宽敞得多,尺寸惊人的四柱床安放在独立的卧室中,卧房外面是客厅,方便主人与重要宾客会晤——是极为重要,可以在卧房门边密谈的客人。
眼下板牙样的卧房门紧闭着,和离去时并无二致,最起码看上去是那样。伊莎贝拉心不在焉地擦亮火镰,她的心因为克莉斯的事乱糟糟的,甚至搞不懂自己究竟为何要在乎帝国的皇帝是不是趁自己不在,闯入卧室睡了一觉。
大半夜的,她不呆在自己寝宫,跑到我房里来做什么?伊莎贝拉试图找出问题的答案,只可惜头脑一片混乱,完全理不出头绪。火镰趁她心不在焉跑偏,打在她的虎口上,她惊呼着抱住手,火石应声落地,掉落在石头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在做什么?绯娜就在身边,只有你和她两个人,你可以质问她是不是隐瞒下克莉斯的事,或者至少把晚上和葛利的约定告诉她。我在做什么?伊莎贝拉愣在原地,打量自己摊开的双掌。为什么直到今日,好像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却依然软弱无力,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
“你在干什么?”绯娜□□着站起来。她打算来帮伊莎贝拉,结果被卧在椅子旁的艾尔莎绊了个趔趄。皇帝毫无尊严地摇晃了好几步,最后干脆趁身体扑向地面的势头捞起火石。“装什么木头人?脑子被尸鬼啃了吗?”绯娜夺过伊莎贝拉手中的火镰,麻利地点着蜡烛。回过头的时候,她被伊莎贝拉吓了一跳,翡翠样的绿眼睛睁得大大的,其中醉意全无。“谁让你哭成这个样子?”见她抬起手,伊莎贝拉慌忙去抹脸颊,生有厚茧的手掌触到的,只有干涸的泪痕。她用力眨眨眼睛,这才发现双眼因为痛哭肿胀不已。“总不会是因为新娘出嫁这样的好事罢。”无意之间,脑中翻滚过千百遍的难题溜了出来。新娘,出嫁,为什么偏偏提它!伊莎贝拉的嘴角在她意识到之前垮了下去,鼻翼抽动,她真的好想再大哭一场。
“要是病了,就去请学士,他们治不好,就让大学士来。”绯娜狐疑地打量伊莎贝拉,看起来对晚间跳蚤沟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知道,我知道。”蜡烛业已点燃,伊莎贝拉满心疲惫,连端烛台的精神都提不起来。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先前绯娜就座的会晤区。矮几旁的椅子有三把,看上去都舒服无比。艾尔莎卧在茶几矮胖的木脚之间,抬起大脑袋端详伊莎贝拉,待伊莎贝拉走到近前,狮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用脑袋蹭她的手背。伊莎贝拉实在无力回应她,噗地跌进座椅里。狮子跟上来,蹲坐在她身边,下巴平放在她大腿上。
“别担心,我没事。”伊莎贝拉抚摸艾尔莎扁平的额头。狮子毛发茂密,干燥温暖,隔着毛皮,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结实的颅骨和包裹骨头的健壮肌肉。这强大的猛兽关切地注视着伊莎贝拉,浑圆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关心。我可以信任你。伊莎贝拉边摸边想,你虽然生有利齿,却坦诚足以依靠;那个葛利则完全相反,他嘴里说出的话,只怕比他的牙齿更假,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想到克莉斯身体残疾,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伊莎贝拉立刻泪如如下。
“你究竟在发什么疯?”绯娜端着烛台走近。伊莎贝拉不愿让她看笑话,别过脸偷抹眼泪。绯娜偏不教她如愿,她噔噔噔走过来,抓住伊莎贝拉手腕,粗暴地拉开。“我跟你说过,君王从不流泪。眼泪能解决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见鬼!我又不什么君王,凭什么不能流泪!”伊莎贝拉怒吼。她用力挣脱,皇帝握剑磨出的老茧猛地划过她的手背,触感明晰。那感觉就像艾尔莎的脑袋,同样令她心酸。但她倔强地咬了嘴唇一口,勒令自己振作起来。绯娜就是头大猫,只懂得尖牙利齿诉说的语言,在她面前露怯,只会被她当做可供□□的玩物,捞不到半点好处。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哭。”绯娜醉醺醺地,被伊莎贝拉甩过的手臂前后摇晃。她面色平静,不像要发怒的样子。艾尔莎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二人。恐怕在她眼中,这两个两只脚的没毛猫正进行一次无伤大雅的打闹。
“既然君王不流泪,关心眼泪做什么?”“哼,你心里有鬼。你有事瞒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绯娜踱向扶手椅。她慢吞吞地放下烛台,调转身体,撅起屁股,噗地一声陷进座椅里,顺便把两只脚也搁到茶几上,其间不慎碰倒了装葡萄酒的陶罐。那罐子被主人喝得精光,滚了两滚,咚地落在地毯上,一滴酒也流不出来。伊莎贝拉盯着蜡烛在酒罐彩釉上留下的点点光影,只觉得空荡荡的心正随酒瓶一同晃悠。“我流了几滴眼泪,与你何干?你专程来责罚我的?”她吸了吸鼻子,真心盼望瓶内有酒,可以让她放肆畅饮一番。
“晚膳时分,我先后派出三批仆人找你,差点把狮堡的耗子洞都掏空了。”
“没能服侍陛下用膳,是我的疏忽。”
“你疯了吗!”绯娜拍响大腿,扯着嗓子吼。酒精令她嗓音沙哑,艾尔莎转向她,喉咙里粗重的低啸跟着滚动。伊莎贝拉抚摸狮子的脑门,一点儿也没觉得害怕。艾尔莎的主人则完全不同,她缓慢旋转脑袋,脖子的骨头发出响亮的咔哒声,搁在大腿上的手指不住弹动,伊莎贝拉这才意识到那顶沉甸甸的皇冠此刻并不在皇帝头顶上。她那颗高贵的头颅因此肆意妄为,懒洋洋地偏向一旁,歪倒在肩膀上。“在我干掉泽娅以前,大陆上不会有安全的地方。皇冠塔的影子里也可能潜伏着刺客,更不要提你那个跳蚤沟!”“跳蚤沟不属于我。”“你宁愿睡去臭水沟,也不愿意躺在我给你准备好的羽毛床垫上!”
绯娜像个不如意的顽童那般大声嚷嚷。瞧她拍打扶手的样子,这时候跟她计较只会让自己变成出气筒。哼,她倒巴不得那样。伊莎贝拉决心不让绯娜得逞,抿紧嘴不说话。绯娜窝在椅子里,胸脯气呼呼地起伏,喷出带有酒精气息的粗重鼻息。
“晚上我又面见了几位大人。”她忽然间提起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伊莎贝拉措手不及,被她的话吸引过去。不详的预感,她心想。她要讲什么?一定要私下当面跟我详谈?该死,我的心还在跳蚤沟里,脑子里都是旗鱼暧昧的笑脸。她暗掐大腿,令自己清醒。绯娜全没留意到伊莎贝拉的状况,自顾自说了下去。“他们各有各的打算,给的建议也完全不同,我最后拿定主意,黑岩堡还是派你走一趟最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