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伊莎贝拉霍地站起。绯娜双眼微眯,揣着她那惯有的傲慢神情。蜡烛昏暗的火光在她眼前摇曳,给她抹上两个漆黑的眼袋,她审视的眼神比平日里的更加危险。伊莎贝拉明白自己正经历一次考验,若是此刻流露出背叛绯娜的野心,那么等待她的绝不会是公主塔温暖的壁炉,至于会遭到怎样的惩罚,她甚至不敢去想。危机感化作一阵寒风,刮过她的脖颈和手背。伊莎贝拉挺直后背,眨眼之间完全清醒了过来。

我要是考虑太久,会令她起疑。“如此看来黑岩堡的情况不乐观。”她主动接话,边说边想,为自己争取更多思考的时间。任何新的推测都可能令她产生顾虑,或者猜疑我是不是拥有了她不知晓的消息来源,而这些都会让她无法对我放心,于是伊莎贝拉旧事重提。“我认为你早间的判断没有问题,按照当时的情况,泽曼学士从未提及城堡或守望城内为开战进行的准备工作。倘若是父亲主事,不论如何小心,守望城的居民首先要动员起来;万一遭逢不幸,阿尔伯特伯爵等人觊觎大公权力的话,更加不会放松,也无力将发动战事的核心安排在远离黑岩堡的地方。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阿尔伯特姐弟打算干坏事,但还没抽出功夫磨亮屠刀。”

“那是早晨南海的状况尚未确定之时的考量。”绯娜微微颔首,伊莎贝拉大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闯过了第一关。“现在情况已有所不同。”绯娜续道,“我需要来自北方的盟友。就让北岭胡闹去吧,只要奥维利亚站在帝国一边,他们就只是群瞎嚷嚷的秃毛鸡而已,没有任何威慑力。”

“你要确保的是奥维利亚站在你的帝国一边。奥维利亚可是有自己的大公的,我无法向你保证我可以说服父亲。”伊莎贝拉苦笑。“我甚至连莉莉安娜都不能够说服。搞不好走进黑岩堡的大门,立刻就被他们关进公主塔里,等着被交换给哪位大领主,好换取对方在对外战争中的忠诚。”伊莎贝拉皱起眉,一时无法说清跟葛利的婚姻相比,究竟哪一个更加糟糕。“对我父亲来说——我不知道奥维利亚的情况你究竟了解多少。在许多人的心里,他们的奥维利亚还是几百年前那个辉煌的古国,人人都想要复仇,只要稍微鼓吹,他们就会自愿拿起武器,应征入伍。”想起与托马的佣兵们南行的诸多遭遇,伊莎贝拉几乎可以望见嘴边的苦涩变作事实的那一天。“奥维利亚的汉子们无所畏惧,男人们巴不得用一场战争证明自己,女人的话没人听得进去。”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不相信帝国军队已经普遍装备了帝国重弩。在他们眼里,纹章兵器,秘法武器只是歌谣里的唬人玩意儿。他们会死的,被北岭省的阴谋家蛊惑,梦想征服帝国的奥维利亚人都会死的,旗帜下面站的是绯娜还是泽娅又有什么区别?

伊莎贝拉自以为说得足够稳妥,绯娜却竖起眉毛,大声怒骂:“你这个笨蛋!”她用力拍响扶手椅,惹得艾尔莎扭过头去看她。“父亲,莉莉安娜,大领主,男人们,你自己呢?每天在我跟前奥维利亚长,奥维利亚短的,遇到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你就成缩头乌龟了?真令我失望!想想看吧,蠢丫头。对于奥维利亚,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要是没有这场内乱,不出二十年,奥维利亚就会沦为完全的从属国,某天我老哥突发奇想,要在他的方尖碑上添加一幅征战图卷的话,你的国家就会被彻底抹去。但是现在,你可以用宣誓效忠赢得我的保护。我可以给你很多的便利,让你的人民接受秘法的服务和教育,将更多的先进技术与你分享。”

“先进的技术?”该不会是帝国重弩和铁甲战船的铸造技术吧?伊莎贝拉酸溜溜地想。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让北国的人民住上有大窗户的房子,城镇由水池和水道供水,每家的脏水都从地下的管道排入河海。这样的话就有更多的人愿意使用马桶,而不是随便找个隐蔽的地方,把整条街道弄得臭烘烘。学士们认为随意流淌的脏水和疾病有直接的关系,与洛德赛相比,守望城更臭,居住其间的居民也更容易生病。事实上,自伊莎贝拉有记忆以来,城内就爆发过至少两次瘟疫,第一次疫病流行期间,她还十分年幼,从没有人跟她提过究竟死了多少人,她只记得自己被勒令不得外出,不能食用红肉,每天要做三次祈祷,为病重和逝去的人们祈求苏伊斯的祝福。

“苏伊斯的祝福不能令人远离疾病,水道和药剂却可以。除此以外,帝国钢比奥维利亚的更便宜,更结实,更好用;还有更加高产,耐寒的小麦种子;更快更好的水车。”并且帝国人可以自己修建水车磨坊,不用为磨出的每袋面粉向领主支付税金。入驻狮堡以来,伊莎贝拉接待过许多外地前来的领主和贵族。他们跟从前那些前往洛德赛面见赫提斯的大人们一样,虽然个个傲慢难驯,但只要搬出帝国律法,没有一个敢公然反抗的。奥维利亚却不同,每个领主的封地都有自己行事的办法,伊莎贝拉敢打赌,其中的大多数,都是老爷们在喝醉酒的当晚拍脑门想出来的。

“你打算用这些交换奥维利亚的同盟,而我得说服父亲相信未来的承诺,放弃摆在眼前的金币,马匹,或许还有先祖丢掉的领土。”伊莎贝拉搓搓脸颊,手上艾尔莎野兽的味道分外真实,但她仍觉得难以置信。我可以说服父亲,保护我的人民吗?我?伊莎贝拉?我分明连一个被陷害的克莉斯都保护不了。当初她在我眼前被人打倒,我像只没毛的兔子,只知道发抖。伊莎贝拉捂住脸,手指用力捏紧脸上的肉。我不能哭,不能哭,尤其是在她面前,在这个时候。

“你看起来快吐了。”绯娜嫌弃道。她望向身侧,尔后想起来根本没有仆佣随侍。“麻烦的女人。”她低声嘟哝,翘起半个屁股,在裤兜里掏了几次,终于把手帕丢了过来。伊莎贝拉疑心是她用过的,但上面的香水味太浓,分辨不出。我在犹豫什么?难道还能拒绝她不成?于是,伊莎贝拉展开手帕按住脸。“我不是不想帮你。”刚说出一句话,她就忍不住抽噎起来,听得绯娜大声叹气。

“你们奥维利亚的难处,我多少了解一些。此外嘛,我想你也清楚,虽然打算结成同盟,但我这边也捉襟见肘,没办法派支像样的军队给你撑腰。”

“承蒙陛下厚爱,”伊莎贝拉用手帕擤鼻涕,抱怨道,“我本来还抱有天真的期望,帝国的皇帝陛下至少派给我千人以上的队伍震慑她的敌人,如今看来,只能靠我的一张嘴令阿尔伯特伯爵屈服了。”

“少自作聪明了,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改变主意吗?帝国的皇帝现在正处于一生中最困难的关头,虽然不能拨给你一支大军,但钳制阿尔伯特伯爵那区区两百人的队伍还是不在话下的。除了装备齐全的三百狮卫,我再派一位学士——一位高级秘法师给你。你那是什么表情?打算私吞我的人手让他们效忠奥维利亚吗?我劝你收起奇怪的心思,我的意愿将会传达给所有随行人员,要是你胆敢加入叛乱的队伍——”绯娜“啪”地捏响指骨。她明目张胆地威胁,这是好事。伊莎贝拉捧着满是她香水味的手帕与她对视。皇帝的手帕上沾满了鼻涕和眼泪,变得沉甸甸的,伊莎贝拉并不害怕,正相反,绯娜的提议仿佛连日的阴雨后一缕穿透彤云的曙光,向她晦暗的心中投去一线光明。

“如果能有三百狮卫,阿尔伯特伯爵一定会屈服的。”伊莎贝拉回忆起当初克莉斯的尉队进入黑岩堡时的光景。虽然当时她的背后有一个完整强大的帝国,但光就兵力来说,已经足以令盖伦侍卫长忌惮,因此才放任她与诺拉学士为所欲为。“前提是沿途兵力没有太多折损,我担心的主要是尸潮。我希望能把护送我们进入狮巢城的那批狮卫派给我,一来大家相互熟悉,我差遣起来不太费劲,二来他们对尸潮足够熟悉,不至于在活尸的攻击下惊慌失措。”更重要是,不太依赖我的指挥。

“我会尽量让你们避免与尸潮的接触,这是委派高级秘法师给你的原因之一。指挥方面嘛,用不着担心,梅伊不能去,我把雷娅给你,她知道怎么办,你和她一起,狮卫自然会听命于你们。”

“妙极了,听上去一切都不用我操心。”伊莎贝拉茫然地睁大眼,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高兴。在她眼里,我是不是个没用的家伙,她想要借助的,只是我的眼泪和软弱?伊莎贝拉在心底狠狠咬住那两个词,前所未有的憎恨它们。

“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偷你情人了?”绯娜不明就里,就连艾尔莎也觉得新鲜,抬起脑袋打量伊莎贝拉。“我本意不想跟你计较太多,看在诸神的份儿上,让我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我需要的是一个盟友,把你那小女孩的脾气给我收拾起来。一直以来,它就没帮上你什么忙,今后你也用不上它了。”绯娜收回腿叠起来,把靴子底竖给伊莎贝拉看。“我要一个坚定的盟友,这个盟友必须得相信我的承诺,足够值得信赖。你老爹是指望不上了,哼,他表面上装得服服帖帖,以为如此便能掩盖住心里的鬼主意,未免也太小瞧帝国的皇帝。我不要他。”绯娜竖起食指摆了摆,“也不要他那个巴望成为秘法师的羸弱儿子。从今往后,从你走进黑岩堡的城门开始,我要奥维利亚推行帝国的继承法。你带上我的军队,确保我的旨意得以实施。”绯娜竖起的手指调转向下,戳向扶手椅的皮革护手,在其上留下一个凹陷。伊莎贝拉盯着那处痕迹,一时间不能完全领悟大陆语。

她在说什么?伊莎贝拉在绯娜脸上得不到答案,转而望向艾尔莎。狮子同样感到困惑。她张大嘴,露出獠牙,打了一个巨大的呵欠,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她的意思是……伊莎贝拉低下头,打量自己摊开的双手。她的指甲比当初在黑岩堡做公主时短了许多,拉弓的手指上结出的硬茧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下也依稀可辨。然而它们此刻与主人一样,没有半分力量,全都不可控地微微颤抖着。

施行帝国的继承法,意味承认奥维利亚是帝国的从属国,同时剥夺安德鲁的继承权。我的弟弟当不成大公了,他所接受的那些君主教育,只有等我故去之后,才能真正派上用场。他会怎么看我?把我当成贪婪的豺狼?父亲会怎样看我?别人不用说,盖伦侍卫长等人一定会认为是我出卖了奥维利亚,即便没有莉莉安娜从中作梗,他们也不会听命于我。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葛利,与他成婚。”伊莎贝拉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冒出来的偏偏是这句话。更加糟糕的是,这个念头有如蓄势已久的脓包,一旦戳破,内容物便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擦也擦不干净。“他手里有克莉斯被学士们肢解的报告……她受了大罪,从来没人告诉我这些,拉里萨大学士没有,你也没有!他们——神殿的人——把她关了起来。我得去救她,我等不到你的军队开进洛德赛了,我受够了,每一个自称有她消息的人都在骗我!我需要她在我的面前,一秒钟也不愿多等!”伊莎贝拉双手捂住脸颊,眼睛像被手指挤出眼眶似的,绝望地睁大。会晤室内,放下的窗帘,三两点烛火,一切看上去都昏昏沉沉,如在梦中。一切要都是一场梦该有多好。一觉醒来,我还躺在蓝宫的小阁楼里,我的骑士守候在屏风后面,等待我的呼唤。不,还是在沼泽里更好。那时候我们彼此信赖,亲密无间,梵妮也不像绯娜,必须得刻意讨好,否则随时都要置人于死地。

“你要嫁给葛利?你要嫁给葛利?”绯娜连问了两次,像个健忘的老太婆。“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的脑壳里装的都是奶酪渣还是什么别的。既然如此,我只好找个借口杀掉他了。”绯娜抱起胳膊。伊莎贝拉抬头望向她,乱糟糟的思绪被她刀锋样的眼神斩断,脑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