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透了!你居然怀疑我的情报,宁愿去相信那条咸鱼!”绯娜用力跺脚,恨不能教地毯在她的威风下哀嚎。“你已经说了三次了。”伊莎贝拉心虚得不敢看她。她说的没错,事实上,只要冷静个一晚上,你自己也能发现葛利情报里的漏洞。“月丘就是西蒙大神官的打底裤,怎么可能摊开来让外人窥见?这些年来皇室下过多少工夫,都不能摸清神殿的底细,更何况葛利这种淘金出身的暴发户?结果你居然轻信了他,却不愿意相信我!”第四次。伊莎贝拉叹气,惹得绯娜大发脾气。“你还给我叹气!你得立刻撕毁你那可笑的婚约,别犹犹豫豫的,眼下可不是装淑女的时候。任凭事态发展下去,那个葛利可能成为奥维利亚大公的配偶!噢,可让他捞着一笔大买卖了!内乱之中,艾切特家不拔一毛,赚得盆满钵满!”绯娜穿靴子的脚焦急地抖动。我将她的决定推入了愚蠢的境地,但其实谁也不能肯定,葛利的情报完全是虚假的。只要有十分之一的机会……伊莎贝拉咬住下唇,也许会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不能冒险触怒他。”伊莎贝拉刚开口,绯娜的视线立刻恶狠狠地飞过来,看她的模样像看一个叛徒。诸神作证,我哪有背弃你的意思!我的情人生死未卜,我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吗?当然了,你当然不懂我的感觉。艾莉西娅爵士被迭戈元帅送去前线战场,这些日子以来,倒是跟你开会的大人们提起她更多,你每次都装作没听到一样。亏你们当时在大竞技场上把自己那点儿事儿闹得人尽皆知,现在还要装作全没发生过吗?伊莎贝拉越想越生气。帝国的皇帝究竟有什么可怕,说到底,她不仅没能坐上父兄的椅子,流落荒野的时候,连落泪也不敢呢!
“我不能放弃这一线希望,如果他说的是谎言,到时候再惩罚他不迟。”“愚蠢!”绯娜按住扶手站起来。她径直走到伊莎贝拉身后,在她身后踱起步来。沉闷的皮靴声和着远处信使塔整点时分放飞的又一群信鸟,啪嗒作响。“他当然知道自己能够提供的只有谎言。你这笨丫头,既然人家存心要骗你出嫁,自然早就计划万全。到时候,他手里有你父亲的承诺,又举办了盛大的订婚仪式——没错,接下来他一定会这么要求,你就等着瞧吧。哼,商人的儿子怎会给你轻松反悔的余地?一旦他把这事做成奥维利亚与帝国联合的象征,到时候就连我也不好当众反驳他。妈的,这金牙小子,平常呆头呆脑,让人看轻了他,没想到给我憋了满肚子坏水!”
伊莎贝拉还在揣摩绯娜悲观的推断有几分成真的可能,就听得座椅后背被拍响。皇帝倾身过来,带过来浑身的热气,以及身上香水和酒精气息混合的味道。伊莎贝拉被她完全笼罩住,居住蓝宫时经常骚扰她的危机感再次冒出了头,虽然明知绯娜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心脏仍然不听使唤地漏跳了几拍。
“如今之际只能杀掉他了。”
“什么?”
“趁他还对我们的联盟一无所知的时候,机会到处都有。趁他光顾城内的酒馆,妓院,或者干脆买通他手下的佣兵。他能给他们的只有有限的黄金,效忠我则完全不同。没有哪个有本事的佣兵不想受封爵士,最好再分到一片不大不小的土地,刚够他造个土墙城堡的。我们可以在他的酒里下毒,或是趁他快活的时候,让刺客乔装成女侍,将他当场格杀。反正我们跟南疆隔了一个中部战场,等老旗鱼知晓真相,早就来不及了。帝国有史以来,战乱可是排在酗酒和狩猎以外贵族的第三大死因,派出子女以前,老旗鱼就该有所觉悟。”
“我们?”伊莎贝拉心里打鼓。“我好像又落入了另一个我一无所知的计划,并且听上去,我在其中又要扮演重要角色。”伊莎贝拉把“又”字咬得很重,绯娜抖动肩膀笑起来,往她头顶上喷出潮热的饱含酒气的鼻息。
“要不然呢,我的好小姐。就算你的克莉斯爵士又聋又瞎,你还能瞒住她一辈子不成?我想她那样的老古板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和一个男人共享情妇的。”
“别说得你多么了解她一样!”
“我当然了解,事实上,现在你反驳我的时候,跟她简直一模一样。”绯娜成功让伊莎贝拉哽住,从而错失了辩驳的最好时机。帝国的皇帝欣然接下去:“你不该和金牙小子结婚的理由,用不着我费力,很快你自己也能找出一百条来。那不是关键,”她忽然叹息,“托他的福,在事态尚未失控之前,提醒了我,对于秃鹫们而言,你是怎样的一块肥肉。”
伊莎贝拉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绯娜粗糙的手掌托起了下巴。然而她人在身后,俯身下来打量的姿势过于别扭,伊莎贝拉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被她拧骨折了,皱起眉头,推开她的手。
“我是一个活人,不是一块肥肉。”
“不,你是的,而且缺乏看管你的厨师。”绯娜用碰过伊莎贝拉的那只手抚摸自己下巴,“依你看,我怎么样?”
“什么?”伊莎贝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再一次的,她觉得绯娜简直在说柏莱话。
“既然你愿意和旗鱼联姻获得其中的好处——那一丁点儿好处——帝国的统治者如何不行呢?可惜的是我既没有子嗣,也没有活着的兄弟姐妹,只好亲自上阵。”不知绯娜想到什么不妙的主意,古怪地微笑起来。“北方的联盟,能够直接投入战场的军队,还有一个没出阁的小美人儿,即便对我来说,也是可以接受的条件。而对你,只要帮我赢下内战,好处自然数不胜数,远超刚才我跟你提到的那些。”
“你的主人疯了,快去叫学士来。”伊莎贝拉拍醒打盹的艾尔莎。狮子晃了晃她生满硬毛的半圆耳朵,远离两个奇怪的女人,躲到卧房门口,噗通一声卧下了。失去最后的盟友,伊莎贝拉更觉孤立无援。“你是打算抢亲吗?”她苦笑道,“先前我还顾念你身陷困境之中,只要有我能做得到的地方,就帮一帮你,结果你却在这里等着我。你明知道我深爱着克莉斯,绝不会接受其他人。”伊莎贝拉痛苦地闭上眼,整日的劳碌,惊吓,忧愁与焦虑让她双眼又酸又热。
“正好,闭上你的眼睛,仔细想想。”绯娜陡然欺近,她的十指插进伊莎贝拉的发丛,握住她的脑袋,一个心跳之后,她的下巴也靠了过来,搁在伊莎贝拉头顶。可怜的伊莎贝拉吃惊得忘记挣扎,被她牢牢掌握住,呼吸间全是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味,还有难以言明的,葡萄酒和龙涎香混合的气味。
“我会在狮堡举行订婚仪式,届时我麾下所有的臣子都得来参加,那些落魄叫不出名号的,就算当掉盔甲,也得给我凑出一身合宜的宴会华服来。我会安排十二桌宴席,有十二道前菜,十二道主菜。按照泽间的传统,订婚仪式上一定要吃天鹅肉派,派饼比你两个脸还大。你得和我共持切刀,作为你的主君,我喂你吃第一口,代表未来都将我的荣誉与你分享。然后我会吻你,用你从来不敢想象的方式,在整场宴会的中心,当着所有重臣贵族的面。”
忽然间,绯娜靠得更紧,她潮热的鼻息喷在耳郭上,让那地方着火似的腾地热起来。伊莎贝拉惊叫。她蹦起来,绯娜没跟她争,适时松开手。“你混蛋!”伊莎贝拉愤怒地转向绯娜,将怒火都倾注在视线上。只可惜绵软的巴掌抽不疼帝国傲慢的狮子。绯娜懒洋洋地瞥她一眼,拍拍手掌,作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你瞧瞧你,连我都不能接受,还妄想可以忍下金牙齿的旗鱼。那家伙跟我可不一样,浑身腥臊,到时候,只需要坐在你旁边,你就要吐出来了。”
天呐,是这样没有错。光是想象起来,喉咙里已经爬满了鼻涕虫,让伊莎贝拉恶心欲呕。她难看的脸色教绯娜过足了瘾。皇帝吹了声快活的口哨,把腰叉起来,得意洋洋地笑道:“这还只是订婚仪式哩。婚礼你打算怎样办?先按照帝国的礼仪来,再在黑岩堡办上一套?我可比你想象的博学得多,据我所知,奥维利亚的婚礼风俗可真教人不敢恭维。到时候你的骑士们闹起新娘新郎来,把你扒光了扔到新郎肩膀上,看你如何收场。要是你的臣属们顾忌你大公的权力,把注意力放在新郎身上,嘿嘿,你保证你不会当场吐出来?到时候一定给我留个前排的座位,你知道,最精彩的剧目,我都要亲自观赏的。”
“我只有谋杀他一条路可选了吗?”伊莎贝拉绝望地蹲下来。葛利是个讨厌鬼,他设下圈套,一心盼望着我上当受骗,可是说到底,我到帝国以后认识的这些人里,又有几个跟他不一样呢?只有安妮,伊万大人真诚地对待我,将我当做自己的家人照拂——是真正的家人,而非会喘气的筹码。安德鲁在奥维利亚,父亲大人也在奥维利亚,真正需要我的地方期盼着我,我却傻乎乎地耗在帝国皇帝的城堡里,整天被几个帝国贵族支使得团团转。
“我想回奥维利亚。”伊莎贝拉抬起头来,向绯娜要求。“我会为了奥维利亚和帝国——和你的联盟——去跟父亲谈判。你最好祈祷他听得进去我的话。至于你那些妄图改变奥维利亚继承权的诏书,我认为还是收起来为好。”父亲不会希望继承他地位的是一个女人。伊莎贝拉本要这么说,但舌头好像肿了一样,蠢笨地堵住嗓子眼。
“一开始用不着太过激进。父亲是明事理的人,只要与那些蛊惑的声音拉开距离,听闻到真诚的忠告,他立刻就能醒悟过来。”她心虚地瞥向绯娜,生怕她瞧出自己对使命并无信心。“但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泽间离黑岩堡还是太远,等部队进入北岭省境内,我必须小心行动,走得会比寻常更慢——”
“你不会借道北岭省,诺拉学士自有办法。噢,你应该参与过她所说的那场秘法的旅行。她能使用从沼泽地里学到法子,把我的军队和使节送到黑岩堡的地下,你的克莉斯曾经在那里战斗过,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
诺拉学士?原来如此。伊莎贝拉点点头。得知由她随军的感觉颇有些奇怪,在某些方面令她完全放下了心,同时另一些不曾有的担忧立刻升起来。诺拉学士,诺拉学士。她背叛过西蒙大学士,也背弃了她唯一的朋友。她明知道克莉斯受苦,却不愿出手拯救她。真该死,我怎么把她给忘记了。如果克莉斯真被囚禁在什么地方,她所了解的应该不比那个葛利少。如果她说不知道……伊莎贝拉咬住嘴唇,巴不得葛利就在眼前,让她掐住脖子问个清楚明白。
“那么那条咸鱼——”
“帮我处置掉他,”眼见绯娜脸上浮现出残酷的笑容,伊莎贝拉连忙补充道,“但至少在确定他的情报全是谎言之后。”
“嚯。”绯娜残忍的微笑转眼间变得意兴阑珊。她拖着脚步走向自己那把椅子,卧房门口的艾尔莎站起身来,跟紧主人,喉咙里滚动着狮子惯有的野兽的喉音。“我答应你,我的小雨燕。在确定他的情报真伪之后,让他永远地闭上嘴巴。”绯娜转身将自己扔进座椅里,举起手掌,召唤雌狮走到近前,好将她爱抚一番。“你也别对我如何去做指手画脚。”艾尔莎在绯娜椅旁坐定,绯娜粗鲁地搓揉狮子结实的胸口,金黄毛发飞过慢摇的烛火,火苗蓝色的中心随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绯娜的视线缓缓挪过来,绿宝石一样的眼底落有两道明亮的黄色光斑,让她看上去非人地美丽,而她的危险程度,则超过了那美艳的甜美。“让我们把这件事作为交换,你为我办好你的,我自然会信守承诺,君主的承诺。”绯娜说着,抬高手掌移向艾尔莎的脸颊。狮子驯服地垂下头,将脑门露出给她,发出撒娇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