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您就应该收缴阿尔伯特的武器,将他和他姐姐丢进地牢去。总有办法能从他们口中撬出安德鲁殿下的去向,言语做不到的,烙铁和鞭子能够帮您做到!”老人上前一步,皮靴在长厅内发出清冷的声响。他的背后,会议厅大门紧闭,阿尔伯特伯爵的最后一位护卫的背影刚刚消失在侧门的阴影里,要是他们耳朵足够好使,说不定还能听到骑士苍老嗓门的回音哩。
“伊万大人……”伊莎贝拉按住额头。太阳穴肿胀得仿佛两夜未眠,黑色的消息搅和在一起,拼了命地往脑子里钻,唤起一阵一阵的头疼。“我从未想过。”伊莎贝拉浑身疲惫,只想靠进椅子里。但她就座的高背椅太高太大,以她的身形,实在不能兼顾仪态和舒服。该死,绯娜是怎么坐的?同样为城堡主人而设的金属高背椅,为什么她坐起来就那样惬意自得?父亲又是怎么坐的?如果是安德鲁呢?由他来坐,只会显得更加弱小罢。
“父亲仍在丧期,倘若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能囚禁他寡居的妻子,这一点,希望您能够明白。”伊莎贝拉对高台下的伊万说。昨夜的混乱过后,老人本应该回房休息的,但他坚持要向伊莎贝拉进言,排在所有等候伊莎贝拉召见的大人们之后,还要把独臂的佣兵托马也带上。伊莎贝拉原以为他又要开始伊万式的说教,责备她身着戎装,倚仗帝国军人控制奥维利亚人,允许帝国女骑士守护在大公王座旁的事,但他一个字也没提。更让伊莎贝拉意外的是,身居高台俯视伊万的情形似乎很熟稔,自己说起话来也并不紧张,至少听上去不像个第一次坐上大公之位的女孩。一定是因为绯娜。她喜欢让我站在她狮堡的王座旁边侍奉,把我当成她的内务大臣。
“我有证据!”察觉到高台上打量的视线,老伊万会错了意,拖着不灵活的老腿走向高台。“我跟她被困在旧祈祷室里的时候,她亲口承认的!”又来了……伊莎贝拉耐心跟老人解释:“我没有不相信您的意思。除了您自己,托马先生,就只有莉莉安娜和她的几个随从可以证明这件事。托马是您的朋友,证词不能采信,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又已身故。总不能指望稍加质疑,莉莉安娜就会和盘托出吧。”“所以我才建议您将她投入地牢呀!”
我的老爷爷啊,怎么又说回去了呢?伊莎贝拉握住座椅扶手。金属椅子和皮护腕碰撞,陌生的触感惊扰她疲惫不堪的神经,让她不得不闭紧眼睛,镇定下心神。见座椅上的公主闭了眼,伊万更加焦急,快走几步,几乎要踏上高台的石阶。守护一旁的雷娅迈出一步,手搭上剑柄。伊万当即停下脚步。
“既然,既然如此,您可以询问城堡内的仆佣,召见马房小弟,铁匠,屠户和厨娘,总有人撞见她跟刽子手们干的好事!”老头子急得跺脚。“除非您不在意亲弟弟的死活!”“我当然在意!”但你不明白……而且……而且我绝对不是故意拖延,为攫取大公戒指做准备。伊莎贝拉并拢腿。绯娜的御令至今仍揣在她兜里,她没向任何人宣读过,至于雷娅和诺拉学士,她们看上去并不知情,或者毫不在意。
“请您相信我,伊万大人。对于背叛父亲的叛逆,我绝对不会姑息。待到安全之后,我会按照您说的,审问城堡内的仆从,还原真相。眼下失踪的不止安德鲁一人,莉莉安娜的两个儿子,包括她的长子亚瑟,也行踪不明,难不成,她连自己的儿子也害死了不成?”
“哎哟,您怎么这么糊涂!”伊万抖着手杖,点响地板。“她儿子的事,能和安德鲁王子一样吗?等他们找到那个亚瑟,您还能坐在大公的椅子上,审问谋害大公的叛徒吗?不管怎么说,亚瑟都是大公的儿子,而您,您……”
“我如何了?”伊莎贝拉脱口而出,嗓音比往常低沉。她的手肘在王座扶手上滑动,拇指触到收纳绯娜谕旨的口袋。“我没想到,携带二百侍卫,意图不轨的阿尔伯特伯爵尚且听从我这个坐大公椅子的公主的吩咐,我尊敬的伊万大人脑子里却都是我不如异母弟弟的想法。依您所想,一旦亚瑟出现,我就会立刻起身,将位子让给他啰?”
“我……我没有……”
伊莎贝拉大叹一口气,为了确保伊万大人知晓自己的失望,她特意把尾音拖得长了些。“关于亚瑟的事,我自有主张。也请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亚瑟所能倚仗的,最多不过阿尔伯特伯爵手下的二百人,而其中的一半,已被昨夜的尸潮吓破了胆。我想您也不至于混淆舅舅和父亲的概念,莉莉安娜能在多大程度上说服胞弟为自己倾其所有?依我看,伯爵大人也不是个蠢货。军力方面嘛——”
伊莎贝拉望向雷娅,她的武技老师十分配合地挺起胸膛,睥睨伊万大人的傲慢姿态就跟传言中那些目中无人,强横到令人憎恨的帝国军人一模一样。“我有百名装备帝国重弩和秘法盔甲的金狮勇士,还有一位能将阿尔伯特大人居住的塔楼夷为平地的学士,盖伦侍卫长也宣誓效忠于我。”他最好发自真心,要不然,就当我昨夜白救了他一回,“此外,还有您与托马这样,乐意追随我的人。我知道您难以信任阿尔伯特伯爵与莉莉安娜夫人,但即将到来的灾难迫使我们必须团结。在这方面,我的经验胜过城堡里所有人的总和。等到度过危机,父亲与安德鲁身上发生的事,我自然会公正处理。”
说完伊莎贝拉抬起右手,不给伊万反驳的机会。静候一旁的侍从立刻上前,带领伊万离开,老人三步一回头,看上去简直快哭了,晨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又瘦又长,经过一个难熬的夜晚,老人走起路来歪歪扭扭,下一步就要软倒。别心软,贝拉。伊莎贝拉握住拳头,给自己打气。就算在玩扮演绯娜的游戏也好,即便内心难过,眼皮也不要眨一下,别让他们看出你的心思,如此他们才能学会敬畏。等到托马的背影也消失在侧门的阴影中,伊莎贝拉才长吁一口气,额头几乎冒出汗来。
“他看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待到访客退去,雷娅用她惯有的傲慢嗓音开口。伊莎贝拉略感不满,回头望她。“伊万大人在我出生前便在父亲身边侍奉了,说起来他也是你爷爷辈的人,提到他的时候,你的语气应当更尊敬些。”
“是你爷爷,又不是我爷爷。”雷娅满不在乎地耸肩,“我眼里嘛,他不过是个迂腐的奥维利亚老头儿罢了。虽然配着剑,连个半大孩子都收拾不了。你那个亚当弟弟——”“是亚瑟——”“亚瑟——保准能骑在他头上撒野。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见伊莎贝拉首肯,雷娅得意起来。“瞧他卖力表忠心的模样,这家伙,看着老得走不动路,脑子其实清楚得很嘛。大公下了冥河,这时候可得拉拢他的嗣子,否则将来黑岩堡哪个石头缝儿还容得下他?在你心里,他恐怕比那傲慢的伯爵少说强个七八倍。”
“七八倍。”伊莎贝拉不由得微笑。“伊万大人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和爱德华多有照顾。”在我心里,他就跟爷爷一样。伊莎贝拉温柔叹息。“劝他约束城堡仆从与阿尔伯特伯爵合作看来是没希望了。防御今夜尸潮的时候,只能麻烦你多跑几趟。”
“哦?”雷娅噘起嘴,吹声口哨。“老头子还好说,心里虽然一定不服气,但看在我腰间佩剑的份上,一定会骂骂咧咧地听从吩咐的。真正难缠的是你那继母的兄弟,我看他一边答应,一边偷瞄我的铠甲。嘿,依我看呐,你的阿尔伯特伯爵花重金收购了一件纹章盔甲,想跟我这领队的女骑士真刀真枪较量一番哩。”
“那么,你有把握压制住他手上的人吗?”
“我要说一个狮卫能放倒五个奥维利亚骑士,你肯信吗?你好受吗?要不是他被尸潮吓破了胆,又被诺拉学士的秘法盾镇住……”
“他拿不准盖伦侍卫长究竟站在哪边,也不信任胞姐的立场。”伊莎贝拉下了结论。因此我不得不拉拢盖伦侍卫长……那家伙不仅想得到城堡和采邑,还妄图迎娶奥维利亚唯一的公主,而后者教伊莎贝拉把指骨捏出响声,恨不得立刻就培养出一支狮卫一样的军队,把盖伦侍卫长那些只会喝酒吹牛的骑士们狠狠踩在脚下。
“你知道吗?”伊莎贝拉询问雷娅。她的贴身侍卫转过脸,脸上是无所谓和傲慢,完全不像她的皇帝注视她时那样恭敬和谦卑。“什么?”雷娅毫无防备地接道。这样也不错,将我看作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总好过视我为狡猾的背誓者。伊莎贝拉微微颔首,教雷娅误以为是肯定。“我年少时,总爱偷读帝国传来的女骑士小说。”“哈。”女骑士抚摸剑柄,笑露白牙。“如今你见过许多真家伙了。有没有对她们失望?了不起的女骑士原来跟那些臭男人一样趋炎附势,放的屁也是臭的,来月事的时候肚子也痛。”伊莎贝拉对雷娅式的直率报以微笑。“你说的都对,虽然我没从那些角度看过她们。其实我要说的是,直到昨天,我都没想过,如何坐在父亲的位置上,接受骑士的效忠。”“哈。你是你父亲的长女,这座城堡,这石厅,你屁股底下的大椅子,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满月旗下长大的帝国贵族,真是什么也不懂。伊莎贝拉摇摇头。居于王座上的主人不开口,骑士便无法追问。议事厅里沉默下来,紧闭的正门外,带有浓重奥维利亚口音的嘀咕声和男人咕哝的声音草叶一般被风送进来。那是遵照伊莎贝拉吩咐,从城堡内召集而来的铁匠,屠夫,石匠,帮佣等所有乐意帮忙,效忠于大公,拥护伊莎贝拉的人。议事厅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大公座椅后悬挂着松林雨燕挂毯,墙壁上的火盆噼啪燃烧,努力为空旷清冷的石厅驱走寒冷。光从正门缝隙里泻出来,被挤成一根白亮的长针,直指伊莎贝拉就座的王座。那苍白的晨光落在她的帝国长靴上,一点温度也没有。
父亲。我就要坐你的位子,胁迫你的骑士了。伊莎贝拉转向传令官。“请外面的人再等一会儿,叫盖伦侍卫长来见我。”而且我也绝对不要将自己当做筹码,跟克莱蒙德那样的家伙交换利益。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就绝对不行。伊莎贝拉拿定主意。她缓缓靠向座椅金属的高扶手,抚摸其上被历代大公触摸因而变得圆润的浮雕,松弛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