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于是,威尔举起由神匠克里夫打造的巨锤,苏伊斯在其上灌注她的神力。铁锤发出太阳般炽烈的光芒,乃至融化了战神的手甲。威尔高举发光的巨锤,砸向陆桥,上千石的石块碎屑一样落下来。战神一锤之力,不仅击碎了连接光明大陆与柏莱古陆的桥梁,铁锤更穿透海水,重创了海床。海底崩塌,不知几千尺,几万尺深。黑色的血液从海神皲裂的皮肤上不断涌出,北风咆哮,可怕的旋风顷刻间就形成了。它搅动蔚蓝的海水,巨大的漩涡仿佛巨人之眼。自此以后,暴风经年不歇,路过的船只,鲸鱼,海鸟,都被可怕的旋风与海浪扯入深海……”

“妙极了,红月快要上升至中天,我们唯一能应付这一切的统帅却窝在卧室里,读她私藏的三流小说。”诺拉学士推开门走进来,脚步声冰冷,语气更冷。她并非独自一人,火把燃烧的走廊外,隐约传来局促的皮靴声。守夜的奥维利亚汉子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尸潮,或许是因为首次被一个女人领导,焦躁地踱来踱去,搓着戴皮手套的手。诺拉学士快步走过来,皮鞋在结霜的地板上留下黑色的脚印。学士很快在伊莎贝拉面前站定,这样的日子里,就连学士也佩戴护腕。诺拉学士的铁腕与武士们的不同,泛着银白的光泽,裹住她瘦窄的手腕,从她宽大的袖袍里伸出来。“雷娅爵士原本要跟我来的,结果阿尔伯特大人手下的谁和她的金狮卫在城墙上打了起来。

我想有人被推下去了吧。可能已经死透了,否则一定会哭着找我。”诺拉学士冷酷地笑,呼出的白雾很快在壁炉的火光中消融。伊莎贝拉合拢书本,倒扣在膝盖上,拿起壁炉边的铁钩,将炉内燃烧的火苗拨得更高,同时默念准备已久的台词,做最后的练习。

“战前说这样的话,和把同伴推下城墙算作同罪。你是整个奥维利亚唯一的秘法师,帝国皇帝的特派使节,我无法立刻严惩你,但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奏报给你们的皇帝。”我听起来有破绽吗?伊莎贝拉偷望诺拉学士。诺拉最喜欢表现聪明,揭穿旁人的愚蠢虚伪。她挂着冷笑,但没瞧出来伊莎贝拉的装腔作势。“您最好那么做。”她飞快地说,对伊莎贝拉的威胁毫不在意。“不仅要说,还要写在信上,诺拉学士在此战中的作用值得大书特书,足以为她赢得圆桌上的一席。”

“你的口气像艾莉西娅爵士。”伊莎贝拉撇嘴,“她赢得步战冠军时,曾在大竞技场上向绯娜示爱,你记得吧?”

“记得又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学士耸肩。伊莎贝拉暗自叹息,还以为她有所改变,原来还是那个诺拉。她按住膝盖站起来,将手里的小说搁到壁炉上。作为奥维利亚的公主,唯一懂得如何抵抗尸潮的奥维利亚人,伊莎贝拉当然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站在防御的第一线,与雷娅一起,巡视作为第一道战线的城墙。

但是——

她瞥向靠在壁炉边的角弓。入夜以后,角弓变得越来越热。眼下的时节,洛德赛仍然炎热,守望城却已入冬。角弓继续热下去,只怕她得背着一只冒烟的弓走在城墙上。到时候,布置在墙上的守卫都会看见。所有人都看着我,都仰赖着我,我不能教他们害怕,更加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慌乱。

弓箭越是灼热,袭来的尸潮越是猛烈。伊莎贝拉的心跟灼热的角弓一起,怦怦跳个不停。黑岩堡是她的家,但父亲已死;城堡的石墙还跟记忆中一样,推开房门,却听不到安妮的叽叽喳喳。莉莉安娜认定城堡的公主不会再回来,任由壁炉落满了灰。

“我在这座塔里长大,在克莉斯带走我之前,从没想过会因成婚以外的理由离开它。它让我感到平静,平静对于弓箭手来说,是必备的武器。”“弓箭手?”诺拉学士嗤笑。“城墙上有好几十号哩!我已按照计划,堵住城堡中通往底下通道的各处路口,除了从黑石塔里钻出来,它们别无选择。黑石塔的高塔上全是我们的人,周边的仆从也按你的吩咐,全都清了出去。帝国弩的威力你明白,只要活物一冒头,立马会被射成刺猬,安排在外围城墙上的那些奥维利亚人,还没见着尸鬼的白毛,就能听到胜利的号角了。”

“这样最好。”伊莎贝拉摸到角弓。炉火在弓身上留下橙红的影子,它摸起来热得烫手,其内心跳样的搏动有如深山雾气,时隐时现。伊莎贝拉如常将角弓背好,仆人躬身上前,将壁炉边的箭壶挂在她的腰带上。但她是个女人,没挂过箭壶,更没服侍过全身戎装的女主人。伊莎贝拉双臂抬了好久,她仍弯腰在她腰间摸索,伊莎贝拉略微抬头,瞧见她编了辫子的乌黑发顶。

“算了,我自己来。”伊莎贝拉垂下手臂。女仆抬起脸,急得满头是汗,快哭出来。“对不起,我弟弟是泰勒骑士的扈从,我在比武场上见他服侍过骑士好几次,本以为十分容易……”伊莎贝拉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好单薄,让伊莎贝拉顿生怜悯之心。“没关系的,这点小事,我还会做。”于是她低头箭壶系起来,诺拉学士就在身边,难得地没有挖苦任何人,打量伊莎贝拉曾经的闺房。

“这地方不适合你。”等伊莎贝拉准备妥当,诺拉学士终于说道,“作为黑岩堡事实上的主人,你应该住进主塔。”“莉莉安娜住在里面。”“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搬进去。显而易见地,她十分傲慢,并且充满野心。必须得让她明白,她的统治业已结束。”“就在今天?”伊莎贝拉笑道,转向走廊。房门自动为她打开,五名狮卫早已等候在门外,他们后面,是守候在长廊上的七八个奥维利亚人,两个是盖伦侍卫长的属下,其余人则听命于阿尔伯特伯爵。见她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全转向她。“还不是时候。”伊莎贝拉回答诺拉。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走向走廊尽头的螺旋石梯,阿尔伯特伯爵的人率先迎上来,其中一个叫做劳伦的首当其冲,说着恭候已久之类不冷不热的恭维话。他张开树干一样的粗胳膊,挪动步子,试图挡住伊莎贝拉的视线。盖伦侍卫长的亲信想要挤上前,争抢不过人数占优的阿尔伯特麾下的骑士。其中一个干脆转头就跑,他刚踩上楼梯的阶梯,就滑了一跤,摔落的回响令人皱眉。劳伦嘿嘿笑,咧嘴露出被烟草和酒精腐蚀的黑牙。“盖伦爵士手下的毛孩子。他过于倚重城堡里的老面孔,不肯招募新人。这些小孩资质还算可以,就是办事太孩子气,就在刚刚,还在城墙上跟帝国人吵嘴哩。”

“真的?就是他给我找麻烦?”劳伦点头如捣蒜。伊莎贝拉挥开他喷来的腥臭口气,吩咐道:“把那孩子拦下来,我有话要问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她将目光投向被骑士们阻挡在远处的男人。

“小人,小人……”伊莎贝拉本来还在苦想他的名字,他一开口,她立刻回忆起来。这家伙就是当初跳窗去找克莉斯时,在她窗下窃窃私语的几个卫兵之一。真奇怪,明明只是件小事,又过去了那么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有关克莉斯的记忆,都是那样鲜明。如果我能让他们都听我的,就把克莉斯安置在主塔里,和我一起。莉莉安娜的房间冬天被阳光照耀时间最长,最是暖和。我为她打造一张大床,铺上帝国的柔软床垫,好让她受伤的身体得以休息。

狮卫拨开劳伦与他的跟班,将盖伦的骑士带到面前。伊莎贝拉眨眨眼,收拾起私心。她的目光让骑士迟疑,他顿了一顿,脱口而出:“我们清理黑石塔周围时,在莉莉安娜夫人的房间里发现了安德鲁少爷。他除了昏睡不醒,瞧不出其他毛病。我们把他交给嬷嬷照顾,没告诉其他人。”说完,他深深地望了劳伦一眼。大个子劳伦发出咳嗽似的干笑,想要假装不知,脸上抖动的肥肉已经出卖了他。“都是误会,大人,不,小姐。阿尔伯特伯爵可以解释,他对此事完全不清楚的,大人!”

“他是不是真的不清楚,破晓以后,我自然会弄明白。”真是可笑,证据摆在眼前,还想抵赖。要是没有阿尔伯特大人与他的骑士们撑腰,莉莉安娜哪有胆量做出囚禁安德鲁,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恶行?这对姐弟完全置大公的权威于不顾,把自己的屁股搁到大公椅子上去了。我不会纵容他们,从今往后,他们都是我的敌人!伊莎贝拉打定主意,对劳伦说:“教你的伯爵知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他和他的军队,在今夜抵抗尸潮的战斗中的功劳,我不会忘记。去吧,就这样和他说。”

劳伦显得很高兴,带着他的兄弟们呼啦啦地走了,与摔过跤的倒霉小子擦身而过时,还不忘展示他的烂牙笑容。盖伦的骑士则满脸疑惑。“我该怎么跟头儿说呢?他吩咐我一定要带您去他的阵地上,安德鲁少爷由我们的人亲自保护,请您放心。你们姐弟感情向来很好,那些加害安德鲁少爷的家伙,一定要严厉惩罚!”

“这些都是盖伦侍卫长教你的?”伊莎贝拉边走边问,盖伦的小弟抿紧嘴,不说话了。“你们之中,是谁亲自找到安德鲁的?怎么,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伊莎贝拉暗自松了一口气。伊莎贝拉其实不会问,但大公必须要;她巴不得立刻飞回他身边,但大公必须坚守在前线;最重要的是,倘若安德鲁真的受伤或重病,伊莎贝拉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而大公,只能适当地表达悲痛,然后立刻投入对政敌的讨伐吗?伊莎贝拉不知道。绯娜戴上皇冠之后,再没像被困鱼肚湖时那样,在梦中落泪。是皇冠改变了她吗?那么我呢?

伊莎贝拉迈步向前,她走出公主塔,沿着污渍尚存的碎石路,赶往黑石塔。数十双皮靴跟在她身后,冬天的风拨动他的头发,壁炉残留的温度在顷刻间散去,只有背上的角弓,固执依旧。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哭,至少在破晓之前不能。她握紧拳,不停吩咐,不想让脑子闲下来。

“安置好安德鲁,让盖伦侍卫长挑选几个得力的家伙,要既忠诚,又勇武的。破晓之后我会去看他,保护王子有功的,统统重赏,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让你们的头儿单独来见我。”支走了盖伦侍卫长的人,伊莎贝拉略微回头,诺拉学士似乎等候已久,熟稔地快步上前,与伊莎贝拉并肩而行,略微落后她半个肩膀。

“黑石塔里外我都已布置妥当,我要在最前线。”伊莎贝拉瞥了她一眼,学士大人瞧不出害怕的模样,眼内因兴奋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家伙做了什么手脚,最好不要把整个黑岩堡的人命都搭进去。“破晓之后,尸潮自会退却。如果到时候战场上有残留的活尸,乃至巨人的尸骸,都可以随你取用。但在这之前,你必须确保大家的安全,一旦被我发现你藏了什么小手段,危害到其他人的生命——”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活着才能钻研秘法。今天的朋友可能成为明天的敌人,皇帝铸造的金币里面可能掺假,只有我对秘法的热爱,绝对可以相信。”诺拉学士脸上浮现出让人无法安心的笑容。伊莎贝拉心知无法逼迫她,只能选择沉默。对于诺拉,她始终无法放心,却只能依靠她。将来,我不会像父亲一样排斥秘法,我要向绯娜请求帮助,培养奥维利亚自己的秘法师。

“到了前线,希望你别辜负我的信任。”伊莎贝拉只能这样说。她快步向前,狮卫犹如影子,跟随在她身后。尸潮到来之前,万籁寂静,城堡里向来不安分的狗和鸡都没了生气。森林成了死去的海洋,风吹绿浪,只有叶片在沙沙低语。伊莎贝拉的感官像柄刚刚磨过的匕首,异常敏锐,不用去看,也能察觉到头顶上红月的窥视。它正越升越高,钢剑在狮卫们的剑鞘里碰响,帝国弩拍打战士的钢甲,由伊莎贝拉亲自布置的第一道战线很快近在眼前。她动用了城堡里囤积的所有柴火,又拜托城堡的仆从们,将黑石塔通往城堡各处的通道全部堵死。柴火堆上浇了沥青,最高处超过四米。为了完成这项壮举,就连守望城内的居民,也被请来帮忙。诸神保佑,与盖伦侍卫长不同,总算有人忠于大公,记得他在世时的慷慨与仁慈。

转眼间伊莎贝拉蜿蜒到木墙后。城堡内的主干道围绕黑石塔而过,它的背后是城堡围墙,收集来的木柴虽然无法覆盖城堡外墙,墙上布置弓箭兵却是轻而易举的。如果尸潮选择强攻城墙,自有火雨为它们接风。就算鬼腹蜘蛛能够攀岩行走,但它们怕火,一旦骑手被射落,根本构不成威胁。因此,伊莎贝拉与她的智囊团们一致认为这一侧不是尸群的首选。而黑石塔的另一侧,则通过石桥与矮胖的坚盾塔相连。站在坚盾塔顶层的石廊上,伊莎贝拉仍然觉得视野不够开阔,而黑石塔那黑洞洞的大门像极了孟菲大神官的眼睛,令她浑身不适。

“堵门的木料上都泼了沥青吗?”她询问。“当然,还用你问,我亲自检查过。”诺拉学士抢答道。她的蓝眼睛瞥向周围,石墙上每五步一人,安排了弓箭手,听命于伊莎贝拉的狮卫中,有一半都在这里。其余的则是奥维利亚人。奥维利亚人用长弓,帝国人则背着他们的帝国弩,射程较长的长弓放在脚边,供开战时使用。使用两种远程武器的帝国人和奥维利亚人之间竖起一道透明的墙壁,狮卫面如铁铸,盯着黑石塔的洞口,似乎不懂疲倦。奥维利亚战士的视线则时不时飘向伊莎贝拉这边。有人窃窃私语,说着什么“女人”,“战争”,“走开”的话,好歹没人配合他笑出声,但烟草的味道从石墙的尽头飘过来,火盆就放置在石墙正中,其中的沥青正熊熊燃烧。

这些家伙,我下令不准喝酒,为了避免火星溅上柴火,也不能抽烟,他们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以为我依赖着他们,又是个女子,就不敢惩罚他们。

伊莎贝拉清了清喉咙,正要发作,却被诺拉学士扯住袖管。“喏,你也发现了,光这些人不成,得把雷娅叫过来。来找你之前,我叫她把城墙上的狮卫都派过来,被她拒绝了。”

将狮卫分开本是不得已而为之。两侧阵线上,都必须得有人表现英勇,且对敌人是不是有一颗跳动的心脏不那么在乎。雷娅布置战线时,诺拉学士也在场,如今表现得却像失了忆。

“她有拒绝的理由。”“而我也有我的理由!”诺拉学士少见地着急起来。“这次尸潮……”她开了个头,总算记得自己站在城墙上,左右都是耳朵。诺拉学士凑过来,她不愿触碰伊莎贝拉的身体,下巴悬在她肩膀上说话。“今晚的尸潮比你想象地更凶险,可能比你此前经历过的都要危险,绝对不能心存侥幸。我画出三重纹章,耗尽了力气。你们也该做点什么,把能打的收拢在一起,总比他们散落两处,被逐个击破的强。”

伊莎贝拉狐疑地望向她。学士几时有这样的本事?更加诡异地是,诺拉学士一反常态,看上去颇有些难过。“你想哭吗?”伊莎贝拉话音刚落,石墙陡然剧烈摇晃起来。隆隆声中,那偷偷抽烟的奥维利亚卫兵的烟斗从城墙上跌落,火星落地,拥堵黑石塔的木柴堆中,立刻喷出一条青色的火舌。撞击声震耳欲聋,伊莎贝拉几乎要跌倒,城墙上有个少年高声尖叫,听上去就像安德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