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蔚蓝的秘法光辉渐渐泯灭,伊莎贝拉才意识到,沥青不是被掉落的烟锅引燃的。火焰来自被封堵的石塔内部,她无暇去想是什么样的头脑,使用怎样的手段下达了命令,只能下令弓箭手再次搭起火箭。“您请到这边来。城墙太矮,那些东西如果冲上来……您可以顺着石桥,逃向城门的方向,小姐。”须发灰白的老射手握着松木削制的箭支,箭头上裹了油布,红色的焰苗正顺着夜风,轻舔箭身。这和诺拉学士预测的不一样。这个季节里,风应该稳定地从北方吹来,于火烧黑石塔最有利,战斗刚刚开始,风向立刻就转变了。伊莎贝拉心中升起厄运缠身的不详预感,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我会跟你们并肩作战,直到最后一刻。”她对老射手说。“父亲曾经说,保护臣民和国土是大公的责任。我想让他知道,这个家里,还有人把他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愿苏伊斯保佑您,敬爱的小姐。”老射手转身退下,他抬起手肘,好像在擦拭眼泪。伊莎贝拉没有工夫深究,她握紧角弓,拉弓磨出的厚茧因为方才接连不断的射击而发热,不幸的是,她的角弓也一样。
“它们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你的秘法怎么样?”伊莎贝拉将头探出城墙垛口。诺拉学士就站在身边。她袖手旁观了一整场战斗,要不是事先布置的秘法纹章在尸潮的第一次冲击中立下大功,伊莎贝拉就要当场发火了。
“如你所见的,能拖住它们脚步的重力阵已经崩溃了,其他的也差不多。我的时间太少,带来的材料不够,黑岩堡没有半个秘法学徒,就连画纹章的墨水都嫌不够使的。你知道吗,对于我们来说,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诺拉学士摩挲她的护腕。她指被困在石桥上的那些士兵尸体。它们大多数被火烧成了焦炭,跟四散的柴火不分彼此。有几个幸运儿冲过火海,然后被秘法纹章困在石桥上,浑身插满箭支。伊莎贝拉确信其中一个还能动。它身上的破皮甲原本就只能裹住半个身子,眼下裸露的那条手臂被火烧得深可见骨。它试图爬起来。但双腿被诺拉学士的纹章切断,彻底用不了了。尸兵几次撅起屁股,虫豸一样蠕动,喉咙里发出活尸常有的赫赫低吼。
放诺拉学士下去,把这东西拖上来,让首次遇敌的奥维利亚人瞧见尸兵干枯的皮肤与腐烂的眼球?诸神作证,真是想不出比这更妙的主意了。伊莎贝拉撇嘴,丢给诺拉学士一记冷眼。“我不会让任何人为你的秘法事业送命,只要我还是这里的指挥官,就不行,希望你明白这一点。”诺拉学士假惺惺地大声叹息。“所以咯,秘法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啰。”
她的话刺耳,但不无道理。伊莎贝拉警惕地望向黑石塔门口。爆炸将堆积在门口的柴火完全掀飞,橡木门破碎的边缘参差不齐,喇叭花一样向外炸开,内里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伊莎贝拉紧盯着望了好久,尝试在其间发现一两盏一闪而过的黄灯笼,最终一无所获。
“这样不行。”“哪里不行?”“敌人隐藏在暗处,我们却跟黑夜里的烛火一样显眼。”“唷,你都会用比喻了,敬爱的小姐。”“这不好笑,诺拉学士。”要不是有求于她,伊莎贝拉真想一拳把她掀下城墙去。“我们应该派人侦查。如果附近没有敌人,还应该修补我们的防御工事。”“怎么防御?让我再下去画纹章?这可行不通,亲爱的小姐,你不知道我为刚才那些个动静付出了多少。不过要是能把那几个尸兵拖上来,我也许可以为你想点办法。”
假如我有别人可以依靠。狮卫踩住弩臂,为帝国弩上好弦,拔下肩甲上断裂的箭头。第一次尸潮没能摧毁活人的防线,但仍有零星几支箭矢抛了上来。狮卫的纹章盔甲让他们免于伤痛,城墙另一侧的奥维利亚士兵对此既惊讶,又羡慕。“跟着你,也能搞一身那东西吗?”射击的间隙,有弓箭手问过伊莎贝拉。在尸潮面前,奥维利亚的弓箭手过于脆弱,他们没有抛下君主转身逃跑,伊莎贝拉已经满怀感激,而狮卫的数量连看守这截城墙都不够,她舍不得拿他们冒险。
“把那截尸兵拖上来,我能帮忙。”诺拉学士悄悄挪过来。夜色渐深,扈从奔跑在城墙上,为燃烧的火盆添进新的炭火,扬起的火星被风送来,落在诺拉学士的大袖子上,化作飞灰,融入夜色。学士在袖子口袋里摸了摸,一只甲虫震动翅膀飞了出来。夜风又冷又劲,将火焰抽出声响,那甲虫个头虽小,却丝毫不为所动,扇动翅膀,悬浮在伊莎贝拉面前。
“我的监听甲虫,虽然没有申请特别专利,然而原本就能在大陆排进前三。如今双子塔被毁,月亮底下还能如常飞行的,恐怕就这一只。用世界第一换一具半死的尸体,对你来说怎么算都是值得的。今天你为秘法提供的帮助,将来必定载入史册——在我成为秘法的巨人之后——怎么样?”诺拉学士挤挤眼,想要佯装俏皮,彻底地失败。
“值得。”伊莎贝拉逼近学士,迫使她靠上城墙。“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这是你最后一次威胁我,诺拉学士。今天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会记在心里。”说着她招了招手,唤来就近的狮卫。“你,再带上两个人,把下面那东西捞上来,让学士用她的秘法绳索捆好。我不希望出什么岔子,要是遭遇危险,立刻放弃学士的筹码,若她一意孤行,就让她一个人去好了。”
“我的双子神呀,瞧你这副冷冰冰凶巴巴的样子,跟克莉斯一模一样。”
“你还有脸提她!”伊莎贝拉怒斥。守卫城墙的奥维利亚士兵中,还有人记得年初那位戎装的帝国女尉长。私语声再次大起来,伊莎贝拉满心不悦,命令士兵严守岗位。“除了讨论长官的私生活,你的士兵们应该再多学点本事。”诺拉揶揄道,伊莎贝拉瞥了她一眼。诸神呐,我真软弱。我应该惩罚她的。在绯娜面前,她从来不敢这样。士兵们都看着我呐,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软弱可欺,在帝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样下去,尸潮平息过后,谁还会听我的,追随我呢?
但她已经答应了诺拉。伊莎贝拉什么也没想出来,奥维利亚人懂得履行承诺,她靠住墙垛,眺望天际。夜黑得像是没有尽头,银河晦暗不明,骑士座换到了天空的另一边,腰带旁垂下的宝剑似乎比平常更加耀眼,赤红的圆月上升至天空正上方。伊莎贝拉仰头去看的时候,风呼呼地吹着,浮云掠过红月,令月光忽明忽暗。铁锈色的云向着赤月聚拢,狼嗥反常地在森林深处响起,伊莎贝拉凝神去听时,又只有火焰噼啪,男人低语,射手拨弄弓弦的声音了。
“把它拽上来,别碰它的脚,腿上的箭支都留着。就在那儿,都让开,让我把它绑起来。”伊莎贝拉极目远眺时,诺拉绕过狮卫,热切上前。她按照伊莎贝拉吩咐的,取出秘法绳索。在秘法师手中,那发光的绳索灵动如同活物,蛇一样抬起头,顷刻间把尸兵捆成火腿。城墙上的奥维利亚士兵伸长了脖子张望,被狮卫瞪了一眼,老男人不甘示弱回敬回去。
“帝国人的戏法,除了跟这半死的玩意儿玩玩,还有什么鸟用了?倒是你,小娘们儿,今夜过后,跟爷儿们玩玩,绝对不亏待你。”被他调戏的狮卫拨开面罩,冷笑一声,喷出一大片白雾。“你要有命见到明早的太阳,姐姐们就陪你玩玩。”一个女狮卫附和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男人们低笑起来,为火苗的噼啪声加入鲜活的气息。被束缚的尸兵像被城墙上的氛围感染似的,也赫赫了几声,引得诺拉学士蹲下来,翻来覆去的察验。
伊莎贝拉唯恐她将约定抛到脑后,追到她背后,戳她肩膀。“你答应我的。”诺拉学士扬起手臂,将她挥开。“我当然记得。永远不要怀疑一位学士的记性,尤其是诺拉学士的。”说话间,嗡嗡的声音自她袖内响起,甲虫径直飞向洞开的橡木门,另一只银白的紧跟着飞出来,落在学士肩头,紧扒住她的学士袍。
诺拉学士站起身,肩膀上的银白甲虫同时张开翅膀,琥珀样的光泽从背壳上滑过。伊莎贝拉侧耳聆听,甲虫透明的双翼震动,却不见飞起,只是不断传出嗡嗡声。“我什么也没听到。”她皱眉,诺拉学士嘲笑她,肩膀抖动,银甲虫牢牢攀住她的肩头,仿如绣在上面的小小银白肩章。“那你应该听好了,顺便让你的传令官也来听。他跑去对面城墙需要多久?干脆把对面守军的传令官也叫过来。”嗡嗡声在她的讥讽中大起来,很快变为能够轻易分辨的前后两层。伊莎贝拉明白过来,其中一部分是从探路的甲虫身上发出的。
“你能操纵它,让它找到方向吗?”见诺拉学士扬起她高深莫测的笑容,伊莎贝拉立刻续道,“对不起,我差点忘了,您自己也不认识路。”学士收敛笑容,抱起胳膊转向石塔的方向。“你越来越坏了,这不是好事,尤其是当月亮越来越红的时候。”故弄玄虚!傻子才会把你的话当真!伊莎贝拉赌气不接话。她也望向天空,月亮不知何时变得那样大,简直像天上的月神探头向地面张望似的。有东西围绕赤月飞翔,伊莎贝拉指给诺拉学士看:“你看,蝙蝠。”诺拉学士嗤笑,鼻子里喷出两道白烟。“那东西要是蝙蝠,一只得比你们奥维利亚的特有种——风暴神鹫——还要大了。你得知道,风暴神鹫可是大陆上最大的鸟类,双翼张开,比你站立的小小城墙还要宽阔——”
诺拉学士喋喋不休间,环绕飞向的影子们猛然间消散,夜空中飘散的云彩有如被漩涡席卷,向赤月靠拢。恐惧的利爪猛地攥住伊莎贝拉心房,她的角弓突然间有了生命,脉搏在角弓外壳下跳动,散发出与活物无异的热力。“那些不是蝙蝠,也不是秃鹫,”她颤声道,“是某种魔法,与秘法同源的魔法,但是更加狂野!”
“你知道?你为什么知道?”诺拉学士倏地转向伊莎贝拉。火盆昏黄的火光在她脸上飘摇,她的大半张脸全在黑暗里,宽阔的大脑门满是腊色,唯独一双眼睛,野兽般明亮。她伸出手,猛地握住伊莎贝拉肩膀,手指上的力道大得不像个学士。“你说得对,你说得没错!他们所用的语言,也是秘法的语言!既然是秘法的语言,我就应该能够理解!”理解魔鬼之前,你应该先理解人才对!伊莎贝拉用力拨开诺拉学士的双手。她没生气,望过来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肩膀上的甲虫抬高脑袋,琥珀色的光华再次流转,甲虫的翅膀发出不只是嗡鸣的声音。“你听。”诺拉学士沉浸在她的秘法世界中,难掩兴奋。甲虫传回来的噪音越来越大声,引得守候一旁的狮卫也转过脸来。他的方脸分外严肃,神情像头躲藏在密林间的雌鹿。
伊莎贝拉确信自己一开始听到的是滴滴答答的雨声。干冷的寒风中,数不清的雨点滴落在石块上,尔后是烧滚了的水壶嘶鸣的声音。短促的嘶嘶声后很快被马蹄的声音取代,马匹拖拽铁链,劳工在不远的地方挥动大锤夯实地面,沉重撞击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来不及了。伊莎贝拉心里只有这句话,眼睛不可控制地圆睁着,喊出口的声音又尖又细。“他们来了,泼沥青,现在就泼!”她甚至忘了传令官。一名狮卫滚来沥青桶,黑岩堡的士兵立刻效仿。第一个橡木桶摔在满是黑灰的石墙上,泼了满墙黑血,第二个则由高大的黑岩堡守卫抛出。他有心与帝国军人较量,将沥青桶抛得又高又远。有那么两个呼吸的时间,伊莎贝拉完全跟丢了它的踪迹,最后它旋转着飞向黑石塔深渊一样的大门,桶上的铁条反射出两侧城墙昏黄的火光。
橡木桶如预料一般炸裂开来,沥青四散,却不是在城墙上,而是在半空中。巨人树干粗的胳膊从破门中探出,橡木桶于它只是只酒杯,轻轻一捏,木板便告碎裂。沥青沿着巨人握起的拳头淌下,粘稠的黑色液体融入夜色之中,投掷它的狮卫愣住了,奥维利亚人也一样。风沉默地拨动火盆里橙黄的火苗,伊莎贝拉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沉重如力畜。
“放箭,放火箭,现在!”她挽弓搭箭,然后才注意到自己的箭上并无火星。零星的火箭向巨人飞去,被风吹散在夜里。巨人挤出门来,肩膀被门口卡住。它旋转脑袋,连连怒吼,黄色的眼睛有如烛火般明亮。藏身墙垛后的狮卫探出头来,趁巨人在门框中挣扎,抬起重弩,火箭在视线中留下一道笔直的红线,正中巨人裹满沥青的手。蓝色的火苗嘭地腾起,将它整个胳膊包裹其中,照亮它赤红的皮肤以及炭色的头颅。巨人被火灼烧,似乎完全不疼,反而扒住门框,将另一条胳膊也挤出来,双手捶墙。塔楼如被铜锤击中,在撞击声中摇晃不已,石屑纷纷坠落,粉尘雪花一样,在巨人手臂燃烧的光团中飞舞。
“它不怕火,省省你们的火箭。”诺拉学士转过头,朝城墙上的士兵吆喝,顺便踢了传令官一脚。那奥维利亚少年如梦方醒,沿着城墙奔跑起来,高声呼喊:“放箭!放箭!放乱箭!”
射他的眼睛。战斗开始之前,伊莎贝拉的心狂跳不已,看清魔物的脸之后,她反而冷静下来,双手如训练时一般沉着。冷静是射手最重要的武器。她轻轻吸气,风里燃烧的烟火味令她的神经分外清醒。她举起弓,拉弓至满,松开弓弦的一刻,心神仍然与箭矢连接在一起。弓箭射向巨人头颅,伊莎贝拉的计划中,它会命中巨人的左脸,从耳朵刺入,贯入脑内。敌人对自己的皮肤充满自信,一心想要挣脱石塔,帝国劲弩射在他的肩颈处,无法穿透他的厚皮,如雨点般坠落,打在石桥上,叮当作响。正是机会!伊莎贝拉握弓的手猛地收紧,箭矢冲向巨人的耳朵,随即消失在视野里。我跟丢了它,怎么可能?伊莎贝拉来不及细想。蔚蓝的光芒从天而降,笔直落在巨人面前,像是天空坠落的乌云。随后那云挺直腰背,展开手和脚。她身体瘦长,全身披甲,黑色的高筒靴上面是黑的羊毛裤,钢甲涂满黑色的釉彩,黑色的披风自肩甲下垂落。骑士的披风被风抽打,越过她的肩膀,指向伊莎贝拉。不,这不是真的。伊莎贝拉攥紧了弓,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弓内的心脏在狂跳。石桥上的黑甲骑士转向她,黑色的面具让她看起来像个穿戴盔甲的影子。
还好我看不到她的脸。伊莎贝拉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哭泣。诺拉学士奔到墙垛前,双手按住石砖,低声咒骂。黑甲骑士清楚城墙上发生的一切。她扬起胳膊,取下头盔,白色的短发顿时被风托起。不,这不是真的,诸神慈悲,求求你们不要。伊莎贝拉捂住嘴,身体不住颤抖。黑骑士仰起头,面具仍在她的脸上,但伊莎贝拉知道她在看她,她甚至能透过夜色,看见面具的眼裂下,她金色的双眼。银月之下独一无二的眼睛。黑骑士随手抛掉头盔,平举手中巨剑。蔚蓝的光芒从剑身血槽中爆射而出,在她的面具上映出湖水般的波光,她撩起巨剑,诺拉学士身前的墙垛被看不见的锋刃击中,粉尘飞溅,石屑簌簌而下。诺拉学士举起手腕挡住脸,半透明的淡蓝光盾张开,像面瘦长的鸢盾,将学士瘦弱的身体保护在后面。
“快跑。现在撤退,还来得及。”诺拉学士转过脸,上面写满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