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的入口在背后关闭,炼狱迎面张开它橙红的喉咙。马厩失了火,城堡的厨房,犬舍,仆从居住的木屋全都卷入了火海里。风车在燃烧,叶片带着火焰徐徐转动,赤红的火团枫叶般剥落,即使相隔遥远也能望见。浮云被火焰染红,有如一条红色的河流,将夜空分为红黑两半,一点点把剩余的黑夜涂红。与此相反,城墙上的火盆全都熄灭了,同时被吹灭的还有塔楼内的灯火。广场与巷道死一般地寂静,钟塔则沦为了尸兵的射击塔,伊莎贝拉率队经过的时候,一头母猪大小的鬼腹蜘蛛正趴在塔顶上,背上的骑手举起火炬指向塔下的众人,吱吱哇哇地吼着魔鬼的语言。箭雨顷刻间覆盖钟塔与石墙间的泥地,伊莎贝拉不得不退回去,绕过中庭赶往部署守卫的内城墙。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包括克莉斯在黑石塔内出现,作为先锋的尸兵,显眼但笨重的巨人。她的目的很明确,尽力拖住我,好让我与内墙上的守卫失去联系,为尸潮的主力占领城堡创造条件。伊莎贝拉从枯萎的苹果树花廊下穿过,趁没人注意,偷偷抹去眼泪。尸潮真正的规模数倍于诺拉学士预测的。更致命的是,也是迄今为止最懂得袭击的。伊莎贝拉曾遭遇过两次由骸骨将军率领的尸潮,如今看来,骑长毛象的那位固然是个野人,索菲娅也还称不上正经的统帅。尸潮在克莉斯的率领下,轻易钻过了黑岩堡的防线,究竟是哪处疏漏导致了致命的结果,伊莎贝拉完全理不出头绪。跟她做对手,我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罢了。
庭院中到处都是溃败的痕迹。伊莎贝拉曾命令黑石塔防线的仆从全部搬走,让他们参与外城墙的工事,如今看来,莉莉安娜并未履行诺言,约束好城堡的佣人们。花园被人为践踏,劈柴用的锈铁斧与木鞋遗留在花圃中央,围裙挂在灌木上,一身松子颜色的羊毛裙扑倒在草丛里,伊莎贝拉不敢上前查看,唯恐裙子的主人也在,而她身体僵硬,瞳孔散乱,面庞却是旧日里最熟悉的那几个之一。
狮卫仍然保持钢铁般的面容,从洛德赛到狮巢城,他们一直都接受这样的训练。伊莎贝拉完全能够理解,但却忘记向手下的奥维利亚卫兵说明。跟随她的队伍里,有个长脸的瘦高个青年脱离队伍,走向花圃。他熏黑的脸上满是惶恐,一定认得某条相似的羊毛裙。叫艾琳的狮卫伸出手臂拦住他,手搭在剑柄上。“别过去,很可能有埋伏。脱离队伍,会被当做逃兵论处。”
“去你的逃兵!这里是黑岩堡,不是你们的地盘!”长脸青年跟艾琳一般高矮。他把唾沫喷在艾琳脸上,拨开她的手,执意要往花园走。艾琳的臂膀比他预料的有力,青年没能挣脱,厌恶地回望她。狮卫没有退让的意思,她上前半步,肩甲几乎与青年的碰在一起。几个奥维利亚人立刻望了过去,留有大把棕色卷须的谢尔盖走向青年。他们也许是师徒关系,又或许是亲戚,忘年交?伊莎贝拉后悔自己没花更多时间来熟悉这些士兵。他们是盖伦侍卫长的人,而在昨天之前,她一直是公主塔内未婚配的小姐,打听男人的消息可不是奥维利亚的好小姐该做的。
“艾琳说得对,你不该去。”弓手听伊莎贝拉这样说,倏地转向她,他的视线陌生又锐利,像在看着闯入家庭宴会的陌生人。他们把我当成了帝国人。伊莎贝拉暗道不妙。“我不是针对你,别忘了,我是奥维利亚人,出生在黑岩堡,于公主塔内长大。”她急着解释说,“今夜你们为我保护我的家园和亲人,我向苏伊斯祈祷,请她赐予黑岩堡和守望城的人们好运和平安,也希望追随我的战士们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我领导你们,是希望大家都能活下来。红月下到处都是活死人,除了跟随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青年应承下来,伊莎贝拉相信了他。她转过身去,红色的河流在头顶上蠕动,河水尽头,夜晚比寻常更黑。星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只剩红月,仿如夜空暴露的伤口,赤裸而鲜红。城堡的内城墙晦暗不明,雷娅是名出色的战士与指挥官,只可惜跟她的父亲一样,从未对付过尸潮。希望她没事,但愿莉莉安娜姐弟能够配合她,该死,比起羞辱个别帝国人或者打压我,他们应该更珍惜自己的性命才对。伊莎贝拉不愿承认她对此毫无把握。她急匆匆迈开步子,指向城堡暗色的石墙。“沿着前面的墙壁走,有一座哨塔,我们可以登上哨塔顶部,那里与城堡内墙相连。如果我们足够幸运,塔里是活人的话。”
皮靴声跟随她响起来,其中一双脚尤其不和谐。谢尔盖粗声呼喝,有人开始咒骂,是典型的洛德赛口音。伊莎贝拉转过头,只瞥见青年弓手灰色的影子。他扑进草丛,然后像个女人一样嚎叫,艾琳跟在他后面,抽出佩剑拨开灌木。青年抱起尸体的肩膀,它的头被灌木丛挡住,脖子间全是黑色的污迹。伊莎贝拉还没分辨出死者的年纪,艾琳的剑已经递了出去。
死者的头颅被她削了下来,滚进草丛里。艾琳收回剑,沥青样的黑血沿着剑刃滴落,反射出火炬的黄光。青年弓手蹦起来,将艾琳撞到。狮卫的剑被撞飞,滚到谢尔盖脚下。在老兵跳过去之前,艾琳已经挨了一巴掌。弓手扬起胳膊,看上去只恨不能把艾琳的脑袋抽飞。狮卫抓住时机还以颜色,她的拳头打在青年下巴上,伊莎贝拉听到他牙齿撞击的声音,他的身体紧跟着翻倒,发出野兽样的呜咽声。“都住手!”伊莎贝拉制止他们。谢尔盖的剑已经从剑鞘里蹦了出来,钢剑被火炬照得耀眼。弓手也爬了起来,嘴角流血,眼底仇恨更甚。艾琳没有要服输的意思,她的狮卫伙伴沉默地向她靠拢。伊莎贝拉站在他们中间,她的手紧握着,既不能拔剑也不能拉弓。我知道怎么对付魔鬼,却不能把同样的办法用到活人身上。真希望我也拥有一头艾尔莎那样的猛兽,能够一口气把所有人都震慑住。
“我的家人与子民正在死亡,我的部下却把刀尖转向自己人。”她咬住牙齿,激烈的情绪教她脸颊发热。“你们两个,谁也不准再动手,战斗结束后到我房里来。”弓手转向她,生有雀斑的奥维利亚式长脸摆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要我,一个荣誉的奥维利亚长弓手,跟一个帝国婊子谈判?”事实上,我想让你道歉,并且是当场。伊莎贝拉瞥向艾琳,她轻蔑地笑了,至少看上去没有因受辱而暴怒。伊莎贝拉清了清喉咙,咽下心里话,用力板起脸。“你必须收回你的话,她叫艾琳,不叫婊子。你叫什么名字?”青年冷笑,撇过脸去不答。谢尔盖欠身,抓紧青年的后领,用力按下他的脖子。
“这家伙叫彼得,大人。他的脾气很臭,但射术高明,我们都叫他金拇指彼得,大人。”“在他道歉之前,叫他倔驴彼得吧。”伊莎贝拉的裁决为彼得招来嘲笑声。男孩倔强地扬起视线,眼神里全是不服气。“你让我想起我的弟弟。”伊莎贝拉微笑,“你们都一样倔。”“我的姐姐才不会抛头露面,跟帝国人混在一起,跟陌生男人谈笑!她,她也有名字,她也叫艾琳,好的那种!你把她的头捡回来,自己跟她说去!”
彼得大哭。奥维利亚男人的尊严让他无法以哭泣的面容示人。他抹去泪水,转身跑出花园。谢尔盖大喊他的名字,追出去几步,回头寻求伊莎贝拉的许可。伊莎贝拉正因自己的鲁莽懊悔,巴不得有人出面收拾烂摊子。“点四个人跟你一起,把他安全带回来。”她想了想,整了整腰带,跟上队伍。“我不知道遇害的是他的姐姐,我跟你们一起。”伊莎贝拉原本没想招呼任何人,艾琳站出来挡在伊莎贝拉和奥维利亚士兵之间。她尽量压低声音,但死寂的花园中,她的洛德赛口音比黑夜里的火把还要显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遇敌人,您真要在这个时候善待逃兵吗?”
几名狮卫都看着她,与其说他们在等待她的裁决,不如说在审视着她。别害怕,贝拉。伊莎贝拉对自己说。他们既是你的帮手,也是绯娜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睛,而奥维利亚的战士,才是站在你一边的人。尽管与帝国相比,他们手里的武器与脑中的战斗都跟老农夫的牛车一样老旧,而且看不起身为女人的你。“如果我是男人,你是不是会立刻奉我为大公,无条件服从我?”
伊莎贝拉问。谢尔盖咧开嘴,挤出尴尬的笑容。伊莎贝拉摇了摇头,转向艾琳。“按照狮卫的规矩,他是逃兵没错,但我也说过,对我来说,黑岩堡的仆从,卫兵对我来说都跟家人一样。就算一个人逃避了战斗,家人仍然会接受他。”艾琳脸皮抖动,眼看要反驳,伊莎贝拉举起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阻止了她。“他当然要为他抛弃的职责受惩罚,但不是现在。这个晚上,我想保护我的家人,比任何时候都想。作为我的护卫,我希望你们为我完成我的愿望。”她说完,拍了拍艾琳的肩膀,绕开她,只管向前。
彼得无路可去。沉寂的城墙固然令人恐慌,燃烧的风车,天际的赤河也绝不是活人的乐土。恐怖的嚎叫从遥远的背后传过来,奔向黑暗的彼得明显瑟缩了一下。伊莎贝拉大叫他的名字,他回望向自己而来的队伍,年少的脸好似漂浮在阴影中,突兀地苍白。
“快回来,我没生气。”伊莎贝拉向他招手。彼得迟疑片刻,猛然间跪倒。他被袭击了。尸潮在哪?不会呼吸的活死人在哪?伊莎贝拉下意识寻找黑暗中烛光一样的黄色眼瞳。瓦西里也拔出剑,他的随从挥舞着斧头,令空气发出阵阵低鸣。彼得侧卧在地,抱着膝盖不断哀嚎,伊莎贝拉命人举高火把,铁箭头从他膝盖正中穿刺出来,箭簇上似乎一滴血也没有,反射出乌金的光芒。远处的高塔上,火盆在石窗后熊熊燃烧,有人喊着“是活人”,嗓音如冬夜的细雨,若隐若现。“是我们的人。一定是城墙上的守军,你们的同伴或是阿尔伯特伯爵的人!”伊莎贝拉有些欣喜,她转过脸,谢尔盖的嘴唇紧紧抿着,法令纹深刻有如伤口。由他点选的士兵也都一样,沉默面罩一样遮蔽每个人的表情。盖伦侍卫长与阿尔伯特姐弟的关系,远比我所知晓的复杂。伊莎贝拉明白过来,但她没余裕考虑更多。“不管怎么样,他得救了。如果红月也是诸神的旨意,那么教会我们彼此信任一定是其中之一。”伊莎贝拉向彼得走去。他被剧痛摄住,颤抖的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最初的惨叫转为野兽样的低声哀嚎。伊莎贝拉走向他,他抬起眼看她,他的脸教伊莎贝拉满心怜悯。
“彼得。”她蹲下来,箭矢有如急雨,浇灭生命的火焰。彼得仍然望着他的救星,一支羽箭刺入他的脸颊,穿过他的嘴,将他的头钉在地上。更多的箭支扎入他的身体,或者没入泥土内,有几只甚至蹭到伊莎贝拉的手指,让她的食指和心全都火辣辣地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