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做出合理的解释。”
“如您所见,夜太黑了,大人。我的弓箭手询问过,没有得到回应。”
“撒谎!赤裸裸的谎言!我就在场,离他不到两步的地方。我只能看见塔楼里的火盆,没有任何人的声音。”
“是风和雪的缘故,大人。如您所见,城堡里到处都是行走的恶鬼。我命令弓箭手射击,倘若进入射程的家伙不说一个字的话。您要是责罚,就处罚我好了。老爷临终前曾嘱咐我,为他保护他的城堡和家人。我……”盖伦侍卫长说不下去,转向燃烧的风车。磨坊看上去像是一件玩具,烈火橙色的手撕裂风车的翅膀。风车仿佛纸叠的劣质玩具垮塌下去,激起一片炭火色的尘埃。
“从这里望过去,它们一点也不热。”
“什么?”
“风车,那些烧毁的废墟,所有的一切。”
“那是因为太远了,大人。火场这种东西,离得近才能得清楚,不过那样的话,眉毛也会被烧焦的。”盖伦嘎嘎地笑了两声,像只感冒的鸭子。
“人也一样。”伊莎贝拉停下脚步。盖伦侍卫长邀请她一同巡逻,害死彼得的塔楼与城墙相连,墙垒延伸出去几十码,最后转入堡垒之中,但通往堡垒的门被石砖封锁已久,在伊莎贝拉年幼的时候就是那样了。盖伦侍卫长从阵线上溜回来,为自己和手下架起一叶扁舟。塔楼后面城墙上的情况对他来说跟自己的靴子一般熟悉,危险也许处处都是,但绝不在此处,至少眼下不在。伊莎贝拉的迟疑令盖伦转向她,一年以来,他的粗短发留长了一些,深灰的头发从额头直垂到眉毛上方,他灰绿的眼睛在夜里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远处的火光在其中投下褐色的斑点。
“昨天以前,你从未叫过我大人,我们也没有走得这样近过。”事实上,伊莎贝拉已经嗅到盖伦呼吸的味道。他晚餐的浓汤里加了不少大蒜,雪风让他的气息格外浓烈。盖伦什么也没察觉到,咧嘴微笑,粗手指刷刷地摩挲下巴上新生的短须,看样子自觉十分英俊。
“有的。您十四岁那年,埃琳娜伯爵夫人来访,随行的还有她年幼的儿子。伯爵的长子要求游览森林,少爷们都很年幼,老爷命您前往陪同,由我亲自护送。我扶您上马,握了您的手。”盖伦停下来,但愿他不是真的脸红,只是被远方的火场映红了面颊。他注意到伊莎贝拉的视线,有些害羞地别过脸,轻声清理喉咙。“您那时候就已十分与众不同了,大人,伯爵的长子也这样称赞。”
“羞怯与您的宽肩膀一点也不相称,骑士大人。”你也选择了完全错误的时机跟错误的对象表达好感。埃琳娜伯爵夫人的到访确有其事,只可惜我完全忘记跟您独处的那一段。刻薄的言语不断喷涌,仿佛克莉斯就住在心里,最后伊莎贝拉还是心软,没把它们说出去。
“是,是吗。”盖伦侍卫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低头看自己的肩膀,巴不得立刻为自己的肩甲套上天鹅绒披风。伊莎贝拉拍了拍他的银护肩,权做安慰。“我要我的侍卫长忠诚,勇猛,正直,不需要他衣着华丽,嘴唇涂蜜。帮我击退敌人,你会得到应有的奖赏。”
“我已经为您拯救了爱德华少爷,现在又在死亡的潮水中拯救了您。我手下这二十来号人都是卫兵中的精英,绝对靠得住的。您就跟我一起,呆在塔里,等到天亮就行了。您自己说的不是吗,破晓时分,最可怕的噩梦也会醒来。”盖伦侍卫长激动起来,铁手忘情地握住伊莎贝拉肩膀,并且在她的注视下毫不退缩。伊莎贝拉皱起眉,庆幸肩甲足够厚实,让她感觉不到骑士手掌的触感。
真想掀开他的头盖骨,瞧瞧里面装了些什么。盖伦令伊莎贝拉想起落湖镇的威廉,还有那个被击退的未婚夫。诸神作证,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士兵的想法更容易理解。伊莎贝拉摆出正色,确保交谈不偏向奇怪的方面。“这次的尸潮有统帅,并且是极为优秀的统帅。如果我们不把魔物控制在城堡内,它们就会越过城墙,屠杀毫无抵抗力的市民。就算你自己没有家眷,你手下的士兵呢?从前你喜欢跟他们兄弟相称,现在却只顾自己活命?”她厌恶地转过身,“我让谢尔盖派了两个机灵的家伙,接应我留在花园中的队伍了。我的人会接管塔楼,然后我们组织一支斥候队伍,与雷娅和阿尔伯特伯爵的人汇合。”
“雷娅?阿尔伯特?”盖伦嘎嘎地大笑。“城墙上的争端刚刚平息,阿尔伯特大人的烟斗还没有熄灭,他布置在城墙西侧的队伍就遭遇了袭击。西边的城墙,您知道,早在两年前的暴雨里就毁掉了一半,坍塌的墙顶生满苔藓,只有老鼠和猫才能过去,他却认为是我,出卖了他!”盖伦转过手指,用力点响胸甲,飞出的唾沫喷在伊莎贝拉额头上。骑士毫无察觉,眉毛拧在一起,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些东西骑着蜘蛛,见鬼,牛犊大小的蜘蛛,从天上掉下来!喷出的毒液腐蚀了金属盾牌!您没瞧见那情形,但愿您永远也不必目睹。阿尔伯特大人的阵线被冲击,他命令队伍撤退,我手里就这么几号人,还得保护您和安德鲁少爷,要是我们都送了命,天亮的时候,您拿什么跟阿尔伯特大人对峙呢?”
“几个懦夫,只能和空气对峙吧?”伊莎贝拉冷笑,抽身离去。盖伦摆动套了盔甲的双臂,叮叮当当地赶上来,挡在她前面。“我命令你让开。”“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盖伦几乎扑了过来,伊莎贝拉皱眉,退向城墙,腰带撞上冷硬的石块。盖伦双手撑住墙垛,为了躲避他的触碰,伊莎贝拉不得不缩起肩膀。这是个糟糕的举动,她立刻意识到。盖伦来了精神,倒映着火光的双眼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野狼。
我应该带上自己的随从的。伊莎贝拉有些后悔。她瞥向来路,塔楼的木门业已关闭,石窗在城墙的另一面,火盆的光芒只在门口留下朦胧的褐色影子。初雪覆盖他们来时的足印,城墙上只有两个弓箭手,他们看守住塔楼入口,朝彼得丧命的地方眺望着。要是在这里和他翻脸,他也许会下令射死赶来的狮卫。
“别浪费我仅存的耐心和尊重,盖伦。”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盖伦想要抱住她,他扬起手臂,最后只抓住了她的肩膀。“黑岩堡比你想象的更加危险。阿尔伯特伯爵,莉莉安娜夫人,亚瑟少爷,乃至安德鲁少爷。你想要成为城堡的女主人,必须得有一双坚强的肩膀,在后面支持你才行!”
“噢,是的是的,这双坚强的肩膀还需要一座城堡,几片采邑,世袭的爵位来做陪衬。”“不,你误会了我。我是说,要是阿尔伯特大人,当然,他必须给出合适的价码。可是,可是如果是你……我什么也不要,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立刻宣誓向你效忠!”伊莎贝拉本听到盖伦吞口水的声音,他喉结的滑动碾碎了伊莎贝拉仅存的耐心。她本想立刻行动,城墙对面忽然间喧哗起来。伊莎贝拉转过头,正瞥见一对手持火把的士兵,迎着风雪赶往石塔。谢尔盖走在第一个,举着盖伦给他的旗杆,上面松林雨燕的旗帜紧紧裹住木杆,谢尔盖边走边喊,唯恐自己落得跟彼得一样的下场。城墙上的弓箭手望向盖伦,他的护卫们也在等待,盖伦转向他们,伊莎贝拉一时着急,握住他满是硬胡须的下巴,教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既然如此,还矜持什么?在狮巢城的时候,雷娅常常找来男陪练。“将来你的对手,注定男人居多,你可不能一跟他们交手,就犯奥维利亚小姐的毛病。”当时被雷娅这么说,伊莎贝拉只觉得难堪,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看着我。”伊莎贝拉手掌用力,令盖伦朝向自己。他生满胡须的阳刚面庞倾向伊莎贝拉,弓箭手在远方注视着,数码外的护卫吹起口哨,有个家伙咯咯笑,生怕伊莎贝拉没有听到,笑完之后吹起俏皮的口哨。
“贝拉。”
“不不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事实上,我对男人完全没……”
盖伦根本没听伊莎贝拉讲话,他闭起眼睛,噘起嘴唇,压倒过来要吻她。该死,等狮卫们进入石塔,我就扇他耳光。伊莎贝拉侧过头,谢尔盖踏出的每一步都慢得快要结冰。盖伦充满炖肉风味的鼻息吹到了脖子上,令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忍无可忍,推他的胸甲。“别把强迫当成情趣,盖伦大人!”盖伦睁开眼,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他的眉眼被浓重的阴影覆盖,仿佛乌云降落在他头顶。一个心跳的工夫,伊莎贝拉目睹那些斑块越来越大,最后覆盖骑士的整张脸。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松开伊莎贝拉,向后跃去。几乎同时,一团黑影扑到他脸上,它张开的翅膀,巨大的阴影快将盖伦压垮。盖伦大骂,抡起拳头重捶降落在身上的猫头鹰,伊莎贝拉手按剑柄,犹豫着不知该帮谁。
“混蛋!快,火把!”盖伦的侍从大叫着,挥舞火把跑过来。猫头鹰桀桀怪叫,振翅飞起。盖伦惨叫,捂住左耳。血液从他钢铁的指缝中喷涌而出,将他的银肩甲染成赤红。盖伦咒骂,猛吐口水,伊莎贝拉这才发现他的嘴唇也破了,猫头鹰的利爪将他的上下唇同时割开,鲜血涌进骑士的嘴里,他嘶嘶地吸着冷气,露出鲜红的牙齿。“我的嘴!妈的,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
盖伦拔出剑,作为回应,猫头鹰化作克莉斯的模样,无声落在伊莎贝拉面前。她甩了甩右手,挥去指甲上残留的血液。“哼。”克莉斯冷笑。“打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想这么做了。想法龌龊,目光下流,冥河才是你的归宿。”她的声音教伊莎贝拉颤抖,好像跟她分开了十年,如今生锈的闸门被拉开,寂寞的洪水倾泻而出,在她脸上凝结成冰晶。她连忙躲到克莉斯背影后面,抹去结冰的泪痕。
“是你——”伊莎贝拉藏于克莉斯身后,他听到盖伦吸气的声音。他也许很火大,嫉妒让他愤怒,甚至压倒了恐惧。“自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绝不能让你掳走她,在我眼前,又一次地!”盖伦挺剑刺过来,克莉斯大笑,连剑也没有拔。她迎向盖伦,握住他捅来的钢剑。尽管从未听盖伦炫耀过,伊莎贝拉依然确信他的佩剑由昂贵的帝国钢锻造。那柄钢剑是守望城铁匠师傅的得意之作,也许曾击退过好几个强敌,如今却在克莉斯的掌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盖伦咬紧牙关,用力要刺出致命一击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忍心看。伊莎贝拉往城墙中间走出几步,确认墙上的卫兵都能看见自己。
“你的剑不能用了,你该放弃它。”她指了指盖伦。女人的建议让侍卫长大人觉得丢脸。他瞥了伊莎贝拉一眼,不肯罢休,掏出短剑刺向克莉斯。克莉斯右手迎敌,这次直接握住了盖伦的小臂。伊莎贝拉为盖伦担心,连忙阻止她。“别伤害他,他好歹也受我庇护。”克莉斯瞥向伊莎贝拉,她的双眼与普通尸鬼不同,依然保有生前的模样,有如太阳光一般金黄。伊莎贝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注意力刚一松懈,就听到盖伦的惨叫声。伊莎贝拉立刻警醒,随即意识到骑士的惨叫掩盖了骨骼折断的声音。
“别!”伊莎贝拉惊叫。克莉斯已经提着盖伦的腰带,将他横举了起来。盖伦的手以令人难受的姿势垂下来,被寒风推来推去。他至少脱了臼,包裹手臂的钢甲被来自冥河的力量拧得扭曲破损,一些尖锐的碎片扎进他的肌肉里,红色的血流过银亮的钢板,化开地面的薄雪。
“该死的,射击!给我射穿她!”盖伦被举在半空,挣扎着大喊。疼痛让他嗓音沙哑,判若两人。弓箭手互望了一眼,拉开弓弦,克莉斯飞快地勾了一下嘴角,掷出手中的侍卫长。盖伦横飞过去,撞倒闻风赶来的近卫。骑士毫无颜面地惨叫,弓箭手乘机攻击。呼号的北风中,他们的准头已算不错。羽箭在克莉斯面前两码左右的地方击中地面,而克莉斯已经张开黑羽,飞了起来。一名弓手仰面看她,再次搭上羽箭,冻红的鼻子喷出一大片白气。他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耳语几句,一脚踢开虚掩的楼门,冲塔楼内大喊。“敌袭,敌袭!头儿受伤了!上来两个人,妈的,别管那些帝国人了!”说完,他钻进塔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们几个,扶他起来!别碰他的胳膊,见鬼!把所有人集合起来,我们向雷娅的阵地转移。你们知道阵线崩溃之后,她去了哪里,对吧。”伊莎贝跑向塔楼。盖伦的脸色比初落的雪粒还白,为了忍住惨叫,他已竭尽全力。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没人打算反驳黑岩堡的公主。一个人托起盖伦的肩膀,另外两个则抱起他的脚,向塔楼方向撤退。伊莎贝拉站到断后的弓箭手身边,取下角弓瞄准天空。克莉斯已经飞得很高,看上去就像一只鸟,或许她已经变成了鸟的样子。从她的高度,正好俯瞰整座城堡,这不妙,相当不妙。伊莎贝拉咽下口水。一旁的弓手学她的样子,舔着嘴唇,企图分享殿下的勇气。
“帝国人还在城墙上,他们躲在白河塔里面。去那里得跑上十来分钟,我们会完蛋的,城墙上全是蜘蛛,现在连天上也飞着魔鬼!”盖伦的近卫抬着他退向塔楼内,抬他肩膀的那个一面后退,一面向伊莎贝拉哭诉。“没关系的,有我在。”伊莎贝拉温言安慰。她引开弓,虚指天空。“跟着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