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临河堡甚至算不上一座堡垒。它原本的主人,雷文的爱德华伯爵在绯娜父亲壮年时便已失势,后来又愚蠢地卷入宫廷斗争,被废黜了爵位。一开始,雷文家还保有城堡的使用权以及祖上留下的渡口,勉强能够维持城堡的开销,好运气在运河开通后彻底离开了他们。运河极大地提升了伟河的价值,商人立刻舍弃了临河堡上游贫瘠昂贵的铜矿石与发苦的盐井,转向帝国北方廉价丰富的矿产。临河堡从那时起便荒废下来,爱德华大人在贫病中死去,他的遗孀很快变卖了家产。空荡荡的城堡先是被青苔和蝙蝠占据,然后住进了土匪。现在回过头来看,土匪窝时代城堡的光景还算不错,随后的几次剿匪战役让此处彻底成了埋骨地。出于对爵士爵位的渴求,骑士们打起仗来一点情面没留。堡垒的城墙被夷为平地,主楼大厅的天花板塌了一半(大军抵达之前,斥候赶走了住在那里的一窝豺),四座矮胖的圆塔也因火灾,暴雨,地震,土匪和农民的掠夺而摇摇欲坠。噢,不,让皇帝眩晕的好像是风寒和劣酒,而非圆塔本身。

“都下冥河去吧。”绯娜托起酒袋往嘴里倒。葡萄酒浑浊得像泥浆,但这已经是补给里的顶尖货色了。出发的时候,老弗雷德打算将自家的酒窖贡献出来,绯娜没有允许。现在看来,倒不如满足他的野心。“皇帝当年东征时,喝的可是我家地窖里的佳酿!”可怜的老弗雷德,皇帝落败,被污蔑为叛逆之后,他可不能再这么说了。要是脱身不够快,作为狮巢城的老贵族,他的家族也会因内战一蹶不振。绯娜伸出舌头,接住酒囊里的最后几滴苦酒,将它们卷入腹中。随后将那害她舌头发麻的倒霉玩意儿扔向火盆。酒精让她失去准头,鹿皮酒袋撞上火盆边缘,险些让它翻倒。打盹的艾尔莎猛地睁开眼,警惕地坐了起来,垂手服侍的女仆抬高眉毛,脸上明明写着害怕,偏要强迫自己微笑,最后搞得不伦不类。

“我的侍从害怕我,我的敌人看不起我,作为皇帝,还能更糟糕吗?”绯娜冷笑,用刀切开面前的猪腿肉。肉食来自于野猪,从狮巢城带出来的那点补给很快被迅速扩充的军力吃光。绯娜不得不下令沿途收缴粮食,并根据归顺的奴隶带来的食物多寡决定他们的地位。要让老哥知道,一定要骂她蠢透了,但眼下必须尽可能地提高储备,否则的话,大军熬不过这个冬天。绯娜切开烤猪腿,缺乏南方来的辛辣调料,粗盐和蜂蜜尝起来也不错。这可是东征大军中的最高待遇,楼下狮卫的土豆汤里有肉块,在堡垒残垣扎营的图鲁人则只能分到露水,北风,煮土豆剩下的汤水。

他们至少去掉了项圈。绯娜用刀尖叉起一块蜂蜜烤猪腿,送入口中大嚼。中部寒冷的天气让猪肉的油脂有些凝固了。绯娜直皱眉头,艾尔莎舔着嘴唇,离开火盆,走到绯娜腿边坐下,抬起一只前爪拨弄她,示意自己也想分得一份。“看在诸神的份儿上,你是狮子,以猎食为生的狮子。你得跟图鲁人一样,自己去森林里弄吃的,去吧。”绯娜推了推艾尔莎橘色的大头,狮子误以为主人要与自己玩耍,撒娇躺下,露出浅色的肚皮。“我究竟抽了什么风,带上了你。除了吃,你还会什么?你倒是像你的先祖一样,披上战甲杀敌去呀。”绯娜抱怨,用脚去揉狮子的肚子。她的靴子在下午的急行军中灌满了水,如今虽然烤得干爽,长蛇河湿冷的夜晚仍然让她脚趾发冷,浑身不适。事实上,她觉得自己病了。长途跋涉,寒冷,暴雨,糟糕的饮食,更加糟糕的战局,每一样都是害她染病的凶手。

坏兆头,简直糟透了。姐姐就是意外感染了风寒,才会教刺客得手的。绯娜眯起眼睛,一边揉狮子的肚子,一边打量石室的每一处阴影,仿佛真有刺客隐藏其中。女仆蹲在火盆边,大腿上搁着绯娜扔掉的酒袋,她手里拿着抹布,一点点收拾石砖间洒落的碳灰和酒液,让绯娜想起某个谨小慎微的北方女孩。“差不多得了。这破楼野猪住进来都嫌脏。”绯娜说着,瞥了一眼窗台。侍从们设法用木料把洞开石窗堵了起来,一来可以保护皇帝的安全,二来也能将窗台上成堆的鸟粪隔绝。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吗?绯娜嗤之以鼻。北岭省的麻烦未必如预料的那样棘手,看看眼下,用不着北方佬,一周之后,迭戈公爵率领的内河舰队就会溯流而上,而我手边一条像样的战舰也没有。我该把小雨燕留在身边。绯娜舔舔嘴,劣酒和风寒让她的脑袋晕乎乎的,理不清究竟在后悔什么。她失去耐性,挥退女仆。“给自己找点热乎的东西吃。让军需官来见我。”

女仆欠身,领命下楼,新修好的破木门打开,几个大兵的皮靴跟阴风赛跑似的,哒哒地冲了上来。狮卫放倒长枪,阻拦意图闯入者,也把打算出门的女仆阻拦在内。“又是什么鬼东西?梅根呢?一点小问题都处理不了吗?嗨,艾尔莎可是每天都在抱怨,营地的伙食不够吃哩。”艾尔莎低吼一声,把头塞进主人怀里,任她搓揉。

“陛下,罗素大人违反规定,私自离开营地,前往周围森林里狩猎,误伤了您麾下的自由图鲁人。双方在营地外围爆发了冲突,我赶到的时候,有两个帝国人受伤,图鲁人方面死亡两人,五人受重伤。狮卫已将两伙人分开,分别看管,现在押上来的是双方的头目。”

“还用请示我?押下去各抽二十皮鞭。”绯娜打个响指,示意狮卫放人进来。梅根当然不怕图鲁人,她嘴上不说,心里不见得比其他人更喜欢深色皮肤的家伙出入御前。那个罗素更不用说,他要不是弗雷德大人的亲外甥,谁乐意搭理他呢?事实上,罗素不仅跟弗雷德大人是亲戚,他的母亲还是本次远征后勤尉队的总指挥官。哼,整个帝国,就找不出一个向我本人效忠的指挥官吗?

绯娜觉得自己不算生气,两个跪下来的家伙看上去都吓坏了。罗素还算体面,梅伊没有绑他的手,他面皮白净,卷曲的褐发直垂到肩头,全身上下除了猎装上沾染的露水,看不出任何受苦的痕迹。图鲁人则被绑得像只黑乌龟,不知他做了什么,让收拾他的家伙下手这么狠,麻绳勒进他的肉里,其下的皮肤明显挨过鞭子,他的鼻子也被打歪了,血滴石榴汁一样挂满他的脸。他嘶嘶地吸着气,嘴唇因被打落的门齿肿得发亮。

真是麻烦。绯娜长叹,脑子里仍在谋划把图鲁兵安稳推上前线的法子。“多少人卷入了争斗?”她随口问道。梅伊正要回答,被罗素抢了先。“我的扈从,尼古拉斯,他的父亲是井盐城城主!还,还有与我一同出猎的凯伊大人,丹尼丝大人,以及他们的扈从和护卫,共计五十二人!”

罗素的脸上看不出说谎的痕迹,图鲁人闻言睁大了眼,脸上石榴汁一样的血迹因为涨红的脸显得更加妖冶。“说谎!他说谎!他们带了马,去营地,踩我们的帐篷,把我们的锅扔进河里!还用棍子敲,放了狗!”他的大陆语不算特别流利,绯娜全神贯注,才能勉强听清。梅伊等他说得差不多,踢了他背后一脚,让他去跟地面亲吻。“陛下没问你的时候,给我闭紧嘴巴!”她严厉斥责。

绯娜微微颔首,靠回椅子里。“妙得很。重新给我统计伤亡情况,把两边都看紧了,再出类似的事情,唯你是问!至于这一次嘛……”罗素斜睨图鲁人的视线让绯娜发笑。“刚才由罗素大人亲自供认,麾下有五十二人违反宿营禁令。倘若不稍加惩处,狮巢城的大人物们可得继续把我的话当做响屁了。拿我的剑来。”绯娜伸展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侍从呈上她的佩剑狮牙。长剑是她在饮酒前除下的,仍然挂在宽边皮带上。叫做狮牙的宝剑原本有一对,长牙在绯娜手中,短牙曾是兄长赫提斯随身的匕首。绯娜抿紧嘴,一口气抽出长剑,图鲁人把腰躬成直角,长发垂下,露出黑黝黝的脖子。罗素瞥了他一眼,脸皮抖动,犹豫着是否也该伏倒。

“我想罗素大人需要重申禁令,梅伊。”绯娜提着剑,走向罗素。梅伊颔首,念道:“不听号令,闻鼓不进,闻号不退,违反宵禁者,平民处于绞刑,贵族鞭刑。”“还有呢?”绯娜催促。梅伊瞥向跪在地上的罗素,还好他没瞅见,否则的话,绯娜真的担心自己的地板被他尿湿。“情节特别严重的,削耳示众。”

“不——”硬撑起来的气势眨眼间崩溃,罗素伏下身,手正摁在先前绯娜丢弃酒袋的污迹上。“您不能!我父亲来自显赫的……母亲是……”看着皇帝提剑逼近,罗素浑身发抖,呆滞的样子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是什么?是皇帝的奴仆,还是她的主人?你跟随在我马后,心仍留在狮巢城里。”罗素抬起脸,嘴唇颤抖,还要反驳。绯娜无心与他纠缠,撩起长剑。剑身紧贴罗素的侧脸,锋刃切进他的耳垂,听起来好像切断一张纸,事实上,感觉起来也像。幸运的罗素根本没感觉到疼,他的左耳便掉落肩膀,血液洒上他墨绿色的猎装,他呆滞地望着皇帝,一脸的难以置信。很好,现在的他跟图鲁人倒像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了。

“拖下去,各抽二十鞭,绑在主楼大厅示众。”绯娜将佩剑丢回给侍女,做出指示。罗素大人猪一样嚎叫起来,他爬过来,抱住绯娜的靴子,泪水滑过血渍,化作粉色的珠子,挂在他青色的下巴上。“您已经削了我的耳朵,求求您,发发慈悲——要是让母亲看见——”

噢,诸神啊,发发慈悲吧。绯娜叹息着转过身,甩掉罗素的手。罗素还想上前,艾尔莎低吼着靠近,迫使他退回原地。“昨天日落之前,在我的营帐里,你的母亲曾经向我要求,决战打响的时候,她希望儿子被编入先锋军团,最好能有一个尉长的位置。哼,看上去,她最好还有个别的儿子,更勇敢更有荣誉心的。”

“您有所不知。凯,凯伊大人的父亲在左翼拒敌,丹尼丝大人的弟弟则在斥候尉队中任职。他们……大人们对前景感到忧虑,决战即将到来,长蛇河上游的执政官却弃陛下而去。上战场前,大人们需要发泄。我们,我们只是凡人,陛下。凡人跟战神的后嗣不一样,我们会害怕,我们需要烈酒,猎物,作为赢家的感觉。”

得了,就连我麾下有名姓的骑士,都觉得我会失败。绯娜很想皱起眉头,用酒杯揍他的头。她捏住自己的膝盖,忍住了。“感谢你的进言。”绯娜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威严又平静,像尊该死的雕塑,而不是一个活人。“作为奖赏,我会请学士把你的耳朵缝回去。”绯娜分开腿坐在椅子里,将劈好的柴火丢向火盆。迸出的炭灰迷了罗素大人的眼睛。他捂住受伤的耳朵,默默流泪,不再辩驳。绯娜挥了挥手,梅根唤来两名狮卫,将二人押下去。被缚的图鲁人没有说话,他弯下腰,额头撞响砖石地板。绯娜目睹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去,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如果我能活下去的话。见鬼,他说得对,我应该关起门来,好好睡上一觉。绯娜揉着眉间,手指凉得教她皱起眉头,女侍见状轻手轻脚地靠近,蹲下来帮她拨弄柴火,好让火势更大些。“今晚是科里学士当班,我让她给配上一剂安眠酒?您已经好几天没有一觉睡到天明,昨天又冒着暴雨行军,趁大军在堡垒附近安顿下来,今晚您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女侍叫格蒂,格蒂·穆勒。绯娜记得她的名字,她出身泽间,嗓音跟艾莉西娅极为相似,从族谱上来看,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可是谁知道呢,毕竟那家伙是母亲私通的野种,跟这出身世家的女仆是远房亲戚也不一定。

“为什么是你?我吩咐过让你不要当晚上的班。”“可,可是莱拉小姐染了风寒——”“我没问你那个!”绯娜猛地坐起,被门缝后探头探脑的图哈撞个正着。图鲁人缩回脖子,隔着门欠身,最后咬咬牙,将半张脸贴上门缝,请求皇帝的指示。

“要是坏消息,你现在就可以滚了。”绯娜伸直腿,挥手让格蒂退下。图哈往女仆脸上瞥了好几眼,试图揣测陛下的心情。“我们抓住了一名叛军军官,在长蛇河上游刺探敌情的时候。那家伙伪装成土匪,正在攻击一处奴隶庄园。庄园主认识他,说他是今年比武大会亚军,米诺·科勒,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