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安德鲁被披上盛装。他已经迟到了。“今天是个重大的日子。”侍女凯特为他系起披风,笑得小心翼翼。她很害怕,跟我一样害怕,看她颤抖的手指。安德鲁抿紧嘴,点了点头。“您今天真是英俊。”凯特夸奖他,为他拂去肩头不存在的灰尘。安德鲁今天穿了长袍,父亲在世时提倡节俭,这件绣满葡萄叶,酢浆草的深绿丝绸长袍,安德鲁从未穿过,甚至不知道是何时置办下的。一定是为了某个重大的日子,他悲伤地想,比如我和某位伯爵小姐的订婚仪式,或者当我以储君的身份,坐上父亲的椅子,代替他处理政务的时候。他拉过披风,盖住自己颤抖的手,心里很清楚,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陶德爵士陪同您前往议事厅。”凯特伏下身。她生了一副北方人的大骨架,比安德鲁高上一个头。安德鲁以为她会拥抱自己,就像姐姐从前经常做的那样。凯特在他的注视下迟疑了,抬起来的手落回膝盖上。她冲安德鲁微笑,轻声说:“放松点,有小姐在,会没事的。”说完侍女直起身子,抚平裙摆,走向门口,为安德鲁打开房门。奥维利亚凌冽的北风眨眼间灌入室内,安德鲁不禁打了个哆嗦,正巧被探头的陶德爵士见到。他脸上浮现出的诡异笑容立刻让安德鲁想起亚瑟和他那些坏朋友。“请你放尊重点,我是城堡的男主人!”安德鲁握紧拳头,朝他吼。陶德爵士嘿嘿笑,粗壮的手指在他被黑色络腮胡包裹的圆下巴上磨出沙沙的声音。“嗨,又一个男主人。昨天盖伦喝醉的时候也这么说他自己,还有那个阴森的克莱蒙德,再这样下去,你说陶德是不是也有份呢?”陶德咧嘴,露出他被烟草熏黄的大板牙。“赶紧的吧,瘦小子。大公在大厅等你,你的继母在,她弟弟也在,还有灰马城的两位大人物。我敢说,他们可都到了,等着看你笑话哩。”

看我笑话。我还不够好笑吗?奥维利亚历史上第一个被亲姐姐夺去大公头衔的王储!安德鲁奋力握紧披风,把它想象成南方那个女妖怪。没错,一定是她!都是她的错!把温柔又善良的姐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换作以前,她绝不会夺走我的位置,强迫我跪下来,吻她的手指的!安德鲁咬住上唇,那时的感觉还停留在嘴唇上,比陶德爵士的嘲笑更令他感觉屈辱。

“要较劲的话跟你姐姐较劲去,我还得交差呢。”陶德跨进门,大踏步朝安德鲁走来。“我要是你,我就硬气点儿,像个爷们儿,懂吗?别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怂样子,一会儿你可得站在亚瑟旁边。”他拉住安德鲁的胳膊。安德鲁用力甩开,怒道:“我自己会走!”说着埋头冲出门外。

今天的风比在室内听到的大多了。沿着砖石走廊,北风汹涌呼号,抽打安德鲁的脸,拉扯他的绿披风,摇晃他腰带上的佩剑和匕首。今天安德鲁首次以成人的方式佩戴了武器,钢剑是按照成人体型打造的,对他来说又大又重。他扶住不断撞向肋骨的剑柄,每走一步,都觉得被风缠住双腿。北风想要留住我,可我是姐姐唯一的亲人,必须得去。阿尔伯特伯爵,莉莉安娜,灰马城的克莱蒙德爵士父子,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站在她一边。亚瑟就算了,他肯定不怀好意,好在够笨,不能构成真正威胁。

打定主意之后,风没有起初那样冷了。安德鲁挺起胸膛,陶德爵士跟在后面,不时发出清理喉咙的声音。安德鲁知道他憋着笑,他,盖伦侍卫长,莉莉安娜,亚瑟,他们全部人都一样,全喜欢嘲笑大公瘦弱的儿子。安德鲁这样想着,后背收得更加紧了。从他居住的石桥与举办盛会的临时议事厅之间,由一道石拱桥连接。他挺着胸脯踏上石桥的时候,守卫石桥,□□上绑有松林雨燕旗帜的骑士垂下头,低声提醒他。“殿下,同手同脚了。”安德鲁听了,拔腿就跑。

为了迎接盛会,仆人们扫掉桥面上的积雪,露出灰色的地砖。新落下的细雪被上升的日头晒化,桥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安德鲁刚跑出四五码便踩滑,一屁股坐了下去。他高贵的天鹅绒披风,刺绣的丝绸长袍顿时遭了殃,陶德爵士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守卫石桥的六名骑士同样发出钢铁般的笑声。安德鲁又气又急,他咒骂着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向会议厅侧门。

不要理会蠢货,安德鲁。今天,姐姐就要册封自己为奥维利亚的大公,如果她不能成功,那么你也会成为大公。安德鲁拍打屁股上的泥水,努力不去想第三种可能。他奔向挂满冰棱的拱形门洞,高悬的石窗里飘出宏伟的乐章,橡木门后的长厅内一定挂满壁毯,居于正中的是代表奥维利亚的松林雨燕。姐姐独自身处高台,最为尊贵的宾客聚集在高台下,分列两队。他们身后是守望城内的贵族,骑士,获得恩准进入宫廷观礼的体面人士。在他们后面,则是卖力吹奏的皇家乐队与等待服侍宾客的侍女。一切都很隆重,一切都很华丽,不要想到死,安德鲁。死并不可怕,父亲从没说过他怕死,更没因此掉下一滴眼泪。他走的并不痛苦,作为他的儿子,你也会和他一样。他会在冥道上等你,冥河水中有他高大瘦削的身影。

安德鲁狠狠抹去眼泪,砰地撞开木门。热闹的曲调在他的一撞之下戛然而止,他挤进门,按住膝盖,大力喘气。奔跑和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脑袋发懵,奇怪的是,本应负责迎接他的卫兵和侍从也一样。没人主动上来招呼亲王,大公本人也没有坐在她的椅子上。她握着她的权杖,以即将跨步的姿势踩在铺垫藻绿绒毯的台阶边缘。她不该这样做的,起码身着奥维利亚的高领长裙时不应该。姐姐生气了。即便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安德鲁依然肯定。她的长披风拖在地上,两侧以金线刺绣,描绘的是松海,雨燕,海浪与日月,鲜红的颜色看上去跟主人本身一样刺眼和愤怒。奥维利亚式的长披风上面,姐姐的肩膀正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着。在那之上,噢,老天,安德鲁好想遮住自己的双眼。姐姐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副金色的橄榄叶冠给自己戴上。黑岩堡的家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橄榄枝是南方帝国的象征。

“我给了你们足够的选择余地。从现在开始,拥护我,我可以既往不咎。”姐姐在说话。大概是长厅拱顶的缘故,她的嗓音听上去比往日洪亮,也更低沉,饱含着怒意。安德鲁向前走去,想要看个清楚。背后的橡木门吱呀轻响,陶德爵士随风一起溜进来,链甲在他的罩衣下发出金属的响声。“你要是想当个合格的亲王,就别凑上去添乱,瘦小子。”陶德说着,伸出大手来抓安德鲁。安德鲁早有预料,他跑向人群,从一位肥胖的大人腋下钻过。陶德大踏步追上来,与那位胖大人撞了满怀,后者哎哟大叫,伸长手臂,拉倒了更多的人。

这种恶作剧,换在往日,即便父亲不说,莉莉安娜也是要责备的,但此时此刻,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安德鲁猫着腰,努力在丝绸,毛皮与罩衣之间挤出一条道路。被好几个人的手肘挤痛之后,他终于把头探了出去。

加冕用的长厅窗户不如主塔会议厅的高大明亮,但也比任何火炬都辉煌。盖伦侍卫长站在高窗下的光柱里,钢铁手套与铁靴子闪闪发光。他额头上的汗珠也在发光,他的周围除了黑岩堡他自己的手下,还围了三四十个帝国人,安德鲁敢说,他们全都不怀好意。有个十字弓手将帝国弩从背上卸下来,拄在身前,鹰隼样的视线刺痛安德鲁的面颊。亲王打个激灵,转向长厅另一边。阿尔伯特大人在笑,莉莉安娜站在他身边,神情冷漠。尖牙先生,和他几个将安德鲁“囚禁”在密室中的同伴守在莉莉安娜身后,其中一个小个子的和他面容阴冷的同伴低声说着什么,直觉告诉安德鲁,一定不是好事。他紧张得握紧拳。要是他们敢对姐姐不利,我立刻喊出来。安德鲁咽下口水,这才发现早晨因为紧张,几乎什么也没喝,这会儿嗓子干得快冒烟。就在他舔嘴唇的时候,那个瘦高的帝国女人从大公宝座后面的阴影里踱出来,除了头发,她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巨剑的剑柄从她肩膀后面探出头,剑首的金属装饰被阳光照耀,发出金子样的光芒,与主人的眼睛一个颜色。但那双眼却十足的阴冷,让安德鲁想起黑岩堡最残酷的冬天,牙齿不禁格格相击。

“拥护你?为这座姓艾诺的城堡跟死东西战斗时,布里奇已经证明了自己。现在嘛,当然,我没有要反悔的意思,如果布里奇能够与艾诺重新结合的话。”阿尔伯特捻着他修剪整齐的八字胡,高窗洒下的阳光将他的红金头发照得闪耀。姐姐曾说过,守望城的贵族小姐中,不少人为他英挺的外表倾倒,而他内里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窃贼。

“强盗!”安德鲁怒道。哪有人在大公的加冕仪式上,逼迫君主与自己订婚的。这样的人还不止阿尔伯特大人一个,克莱蒙德少爷抱起手臂,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怪笑。“收了佛多家的金子,又答应阿尔伯特大人,是什么道理?一女许配两夫?你才出去几天,就成帝国□□了?自己跪下舔帝国人的脚趾,还要捎上我们吗?我跟阿尔伯特,你今天必须选出一个!”克莱蒙德的随从和护卫向他靠拢,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剑柄上。姐姐瞥了一眼,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

“选一个?主人挑选仆从,还得看他脸色行事?”她说的当然是大陆语,带着奥维利亚特有的口音,听上去却好陌生。安德鲁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听懂,周围的大人们窃窃私语,被父兄保护在臂膀间淑女睁大了眼睛,茫然无措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可怜的家伙,女大公,加冕仪式上的争执,一个未出嫁的女人公然挑衅未来的丈夫,其中无论哪一样,都足以构成她此生的噩梦了。事情还不算完,姐姐开始宣判布里奇家族的罪名,包括挟持王子,意图谋反,毒杀大公。阿尔伯特大人捻胡须的手依然举着,翘起的嘴角渐渐拉直。

“您尽管去说,教大家都知道,这些都是诽谤,全是捏造的谣言。”他从容反驳。姐姐微微一笑,执权杖的手抬了起来。“我以奥维利亚大公的名义,宣布立刻逮捕阿尔伯特伯爵及其胞姐莉莉安娜夫人。至于是否诽谤,等我一一查实,自然会给你们姐弟公正的宣判。”

安德鲁来不及眨眼,盖伦侍卫长的剑就出了鞘。紧接着,阿尔伯特大人的随从,莉莉安娜的护卫手里的武器同一时间受了惊,纷纷从鞘里蹦出来。就连克莱蒙德的手下也没忍住,将长剑拔出一半,克莱蒙德看了他一眼,满脸鄙夷。挤在长厅两侧的贵族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女人们惊叫,男人脸上的表情则变幻莫测。他们之中,有几个是拥护我的呢。安德鲁悲伤地想,恐怕一个也没有,姐姐也一样,但她却紧握着权杖站在高台上,紧绷的神情告诉所有人,她不打算作任何让步。

“应该有人给你上一课了,你一直有些缺乏教养,该有个体面的男人教你怎么做好他的夫人。”阿尔伯特伯爵执剑在手,挽了个帅气的剑花,阳光照在他的剑上,令剑首镶嵌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伯爵走向高台,打算亲自给刚刚加冕的大公上他的夫人课,耀武扬威挥着他的钢剑。他的长剑也跟主人一样,急切地要成为瞩目的焦点。伯爵走出一步,他那柄由帝国钢打造的精美长剑毫无征兆地软倒,直到被周围的惊呼声提醒,阿尔伯特大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低头查看的时候,长剑已像狗舌头一样耷拉下来,弯折的地方被阳光照耀,留下一块耀眼的白斑。

“巫婆的伎俩!”阿尔伯特伯爵冷哼一声,丢掉长剑,冲向高台。莉莉安娜身边那个瘦小的男人也冲了过去。他离高台更远,动身也更晚,却一下子冲到阿尔伯大人前面。

“拿下他们!”姐姐转过身,举起权杖挥向冲上高台的小个子,被他侧身避开。安德鲁自己不擅武技,但着实被父亲押着旁观了不少骑士间的对决。他看得出来,小个子有股厉害的劲头,是那种打过很多架,赢过很多人的常胜者。姐姐要和他正面对决吗?她不会是他的对手。作为君主,她应该退避,躲到盖伦侍卫长身后,最好是其他更安全的地方。高台太危险了,盖伦侍卫长和手下提剑冲向高台,但他们没一个动作比那个小个子快,更何况,阿尔伯特伯爵跟在后面,业已踏上代表松林的藻绿地毯。安德鲁舔着干燥的嘴唇,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

魔法在顷刻间发生。姐姐平举权杖,指向掏出匕首,扑过来的小个子。那家伙前一秒还在狞笑,下一秒已经倒飞了出去,和冲上来的阿尔伯特大人撞了个满怀。跟在主人后面的阿尔伯特护卫队愣住,当头的一个弯下腰,扶起领主,其他人则望向姐姐的权杖,畏缩不前。“别怕她!”尖牙先生怒吼,绕过人群冲上前去。那个白头发的,影子一样的女人猛然间出现。上一秒她还站在大椅子的阴影里,下一刻手已经碰到尖牙先生的腰带。安德鲁相信尖牙先生跟自己一样吃惊,他没能做出任何反应,而那女人甚至没有拔剑。她力大无穷,提起尖牙先生,像提一个空麻袋。她简单地扬起手臂,尖牙先生便立刻飞了出去,砸在长厅高悬的石窗旁,番茄一样汁液四溅。

挤在一起的贵族与仆从们尖叫着四散逃开,涌向安德鲁进入的侧门。有人将大门关上锁住,哭叫声从门边传过来,很快被石厅的嘈杂吞噬。安德鲁藏身的人群也在涌动,他被人流裹挟着,挤向长厅正门。他挣扎要从人流中挤出来,前去姐姐那一边,瘦弱的腿脚偏偏不教他如意。混乱之中,他吃了好几下无心的肘击,昂贵的天鹅绒披风也遗失了。它跟奥维利亚最后的骄傲一样,被无数人踩踏,浑身脏兮兮的脚印,就算捡回来,也不可能跟从前一样了。

“让我出去!麻烦让一让!我是安德鲁,我是大公的弟弟,你们的亲王!”安德鲁抬高胳膊,边挤边嚷。被一个打扮的浑身火红的胖子结结实实撞了一下之后,他逮到机会,挤了出来,结果却用力过猛扑向一个身穿罩衣的卫兵。那卫兵接住他,扯着嗓子喊:“大家不要慌。大公并非针对大家。待盖伦侍卫长清点完阿尔伯特大人的同党之后,其余人自然可以安然离去!”男人开口之后,安德鲁才发现他原来是陶德爵士。“瞧这些蠢货,真担心他们会踩死自己。用不着大公动手,他们自个儿收拾自个儿,真是妙极了。”陶德爵士努努嘴。安德鲁回头望去,只见石厅的黑铁大门紧闭着,大门本是从外向内推开,涌到出口的人群却不断向外推挤。铁门发出刺耳的嘲笑声,有人在混乱中被推倒,踩踏,痛苦令他失声惨叫。

“我们应该救救他们。姐姐处理完最紧急的事,知晓有无辜之人在骚乱中丧命,责罚起来,谁来承担?”安德鲁说了谎。在责备别人之前,她首先会深深自责,如果她还是以前那个姐姐的话。陶德肥厚的嘴唇无声蠕动,安德鲁趁他考虑自己提议的时候,从他手中溜了出去。他奔向高台,脑子里只有必须前去这一个声音。

姐姐还在高台上,她只有一个人,身后的长披风拖在地毯上,内侧由红松鼠胸口的白毛连缀而成的洁白衬里翻了出来,其上有一处刺眼的腥红痕迹。安德鲁喉咙发紧,努力不去看它。安德鲁低头从两名男仆当中挤过去,盖伦的手下提着剑从他面前跑过,险些撞翻他。他们扑向阿尔伯特伯爵的随从,把他们的手捆起来。在他们动手之前,那些家伙已经被打倒在地了。更惨的是他们的主人,伯爵大人匍匐在台阶上,胸口下面的地毯晕出一片黑色污迹。安德鲁走向高台的时候,污迹仍在缓缓扩散。盖伦侍卫长提剑站在旁边,气喘吁吁。他的长剑亮白如雪,安德鲁不知道伯爵是不是由他打倒的,而他还在努力证明自己的忠诚。

“把她绑起来!”盖伦扬起剑,指向莉莉安娜。“刽子手!小人!反复无常!”莉莉安娜怒斥。安德鲁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的样子。一名卫兵扑上去,按住曾经的大公夫人的肩膀,她被迫弯下腰,手臂仍奋力抽动。莉莉安娜不堪屈辱,转过头去,用口水狠狠招待那名卫兵。亚瑟暴跳如雷,他高举钢剑,用力劈下,剑锋斩向卫兵肩膀,割破他的罩衣,露出下面的链甲。未能奏效的攻击让亚瑟憋红了脸,他怒吼连连,高举钢剑接连劈向卫兵的半盔。钢剑的锋刃与黑铁头盔碰撞,发出刺耳的噪音。卫兵被他暴风般的攻击打得抬不起头来,亚瑟脸上展露出邪恶的狂喜。一个身着铠甲的帝国女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用剑柄将大公的异母亲王敲晕。莉莉安娜转身与她对视,满脸愠怒,却没有再用口水吐她。帝国女人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莉莉安娜拢了拢头发,顺从地从她身边走过,她的儿子亚瑟就倒在她脚边,两胞胎兄弟像一对影子,彼此靠近,僵在昏倒的亚瑟身边,不知是要跟随母亲,还是守着受伤的哥哥。

她帮过我,当初我以为她要害我,她把我藏进自己的密室里,其实是为了保护我。阿尔伯特伯爵可能要对我不利,亚瑟可能参与其中,但她曾经保护过我,我也可以为她做点什么。安德鲁决心不要让她太过难堪。“你们不要为难他们兄弟,我是说,对夫人也要礼貌一点。她仍然是父亲的合法妻子,已故大公的遗孀。”安德鲁走上前去,没几步便被绊了一下。亲王低头去看,只见一只苍白的手被他的皮靴踢飞。倒霉鬼的手臂是被人活生生撕下来的,鲜红的肉片像块烂抹布,被他踢得翻折过去。安德鲁猝不及防,弯腰呕吐。

“来人,把几位亲王都带下去,包括亚瑟。给他单独准备一个房间,严加看管。”姐姐总算留意到高台下的情况。她做了个手势,几个套有松林雨燕罩衣的卫兵走上来,陶德爵士走在他们中间,拍了拍安德鲁的肩膀。他回头望去,拥挤在大门前的人群骚动业已停止,控制他们的是帝国人,黑岩堡的□□握在他们手里,看上去更加致命。

安德鲁在护卫的陪同下绕过高台,走向侧门。亚瑟被人扛上肩膀,双胞胎兄弟跟在他的后面。姐姐转过身,走向高台上属于自己的座位。她在高背金属座椅上坐下,猩红的披风从她腰侧露出来,自然地垂到地面上。她竖起权杖,金色的橄榄枝花冠与她棕色的卷发相得益彰。诸神呐,她看上去神圣,美丽,又有权威,她是如何变成了这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她的关系,从姐弟变成了君臣?安德鲁缓缓挪着步子,视线不曾从姐姐身上挪开。那个黑衣黑袍的白头发帝国女人在姐姐的王座边站定,她瘦长的身影阻挡安德鲁的视线,让他很不满意。

“至于你。你和你的家族。”姐姐的声音在白发女人的影子里响起来。“到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了。”她伸出手,从安德鲁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用来拉弓的手。白皙有力的手指上,加冕戒指粗犷又蛮横,散发着宝石的冷硬气息。克莱蒙德父子对望良久,最后年老的率先动身。他年纪老迈,旁观血腥事变让他腿脚僵硬,一瘸一拐。“多年以来,在我一口气能喝下一袋子葡萄酒,你的祖父也能拉弓射箭,在松林里跑上一天一夜的时候,我曾经跟布里奇家的拜伦,卡特家的雷,这些在乎奥维利亚——起码是曾经在乎过——的家伙们说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奥维利亚受够了谨小慎微,松林和风暴海呼唤着一位强有力的君主,他必须有胆识烧毁捆绑奥维利亚的旧绳索,还得有能力编织出崭新的来。哈,哈哈。那几个死老头子想破了头也不会料到,他们期望的强横的君主,居然会这样子降临。”

老人蹒跚着,在新大公面前跪下。他伏下身,用他颤抖的嘴唇亲吻大公的加冕戒指。“要不是曾经和你父亲谈论过你的婚事,我真要以为,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哩。瞧瞧你,一副奥维利亚打扮,神色反倒像个外国人。”雷克利大人招了招手,他的儿子抿起嘴唇,把剑收回鞘里,满脸不情愿地跨上台阶。

安德鲁放下心来。陶德爵士按住他的肩膀,骑士将侧门打开来,暴烈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他回过头避让,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好像夜空的星辰,静静地盯着他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