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哭,她的眼睛流泪,心也一样。克莉斯走向伊莎贝拉,体内澎湃的秘法能量可以让她精确控制身体,皮靴落在地毯上没有声音。奥维利亚的新君主卸下了加冕的妆容,只着雪白的睡裙。她歪倒在四柱床上,长发搭过肩膀,无力地垂落胸前。血色加冕耗光了她的力气,她靠在床柱上,抚摸乌黑的雨燕浮雕,轻声抽噎着。克莉斯瞅了一眼壁炉,确认炉火烧得正旺,轻手轻脚接近她的贝拉。
“我不该强迫你,都是我的错。”等她靠近,贝拉立刻转过来,投进她怀里。克莉斯庆幸自己还穿着加冕仪式上的长袍,面料柔顺,能够让她靠得舒服。“不关你的事,我明白,不这样做,他们永远不会接受一个女大公。噢,他们会‘接受’,然后争着娶我,将大公看作他们餐盘里的猪肉。”伊莎贝拉吸着鼻子。克莉斯胸中一片酸软,只能将她搂紧。“不是你的错。”她重复,捋过伊莎贝拉的刘海。“我恨我无法帮你避免这些痛苦。很多事情并不是谁的过错,就是……正确的灵魂偏偏降生在错误的时候,错误的地方。你会没事的。”克莉斯握住她的肩膀,怀里的女孩因为刚刚处死了背叛父亲的强大领主而微微颤抖。
“阿尔伯特伯爵在尸潮中立下大功,如果不是佛多父子逼迫,如果他不是莉莉安娜的弟弟——”
“协助你保卫黑岩堡的功劳,在他打算胁迫你的时候已经一笔勾销了。他和莉莉安娜永远不会安分,布里奇家觊觎大公之位,在莉莉安娜嫁给你父亲之前就开始了。你不过是做了父亲没能做到的事,有人会背地里诋毁你。他们从未见识过善良,正直,能力并存的君主,只能用自己龌龊的想法臆测你。你会把这一切都改变。”
“我可以吗?”贝拉把头埋在克莉斯胸前,双手环住她,摩挲她的后背。“‘如果你不可以,那就没人可以。’克莉斯大人一定会这样说。”她压低声音,模仿克莉斯的语气。克莉斯微笑,想到将在很长的时间里触碰不到这份可爱,她的嘴角又耷拉下来。“不信我。”克莉斯揉乱伊莎贝拉的头发。她的卷发里藏着加冕仪式上固定头发的发卡,克莉斯摸到最后两个,帮她取下来。伊莎贝拉小狗一样甩脑袋,不配合她。“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一切都太沉重了。大公的权力,国家的责任。而她生来就是个想让所有人满意的女孩。“老天,我现在倒希望你是个腐败,愚蠢,不负责任的家伙,那样的话,你会好受很多。很多领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没能做到,只因为出身,依然被人崇拜。人们听命于他们,如此一来便不用为自己的命运负责。”
“又开始讲大道理了。”伊莎贝拉抬起脸,抹去泪痕。她奇迹般地迅速振作了起来,克莉斯有些舍不得她离开。伊莎贝拉看出她的留恋,笑着揉了揉她的脸颊。她滑下床,赤足走向窗边。
黑岩堡是奥维利亚风格的古老城堡,缺乏夏宫常见的拱形屋顶和敞亮的落地窗。无论哪座石塔,窗户总是开得又高又窄,克莉斯曾在《大陆建筑史》读到过。该书的作者是位杰出的秘法师,他无情地嘲笑奥维利亚窄高窗的设计,称奥维利亚没有一个建筑学家,只有不思进取的泥瓦匠,将房屋当成未凝固的乳酪,以为只要把窗口挖大一点,房子就会塌掉。
傲慢的帝国人,从未亲自造访过奥维利亚,呼吸松林的空气,倾听夜莺的声音。克莉斯坐在床上,望着贝拉踮起脚,向外打量的样子。有生以来,我很少感觉如此惬意,将来也不会再有。她舒服地叹息。阳光透过石窗倾洒,将伊莎贝拉的发顶晒成红金的颜色;风的味道很纯净,只有松树,落叶,积雪;石窗下面,身披链甲的卫兵懒洋洋地走过,罩衣下的铁环相互摩擦,发出金属的轻响。
“真希望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克莉斯走向她。与伊莎贝拉重逢之后,她的皮肤无时不刻不觉得干渴。我一定是病了,总想触摸她。事到如今,哪还有心情为些许小事烦恼。克莉斯·沐恩,你总是不合时宜,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异数。
“那么,你打算离开我去哪里?”伊莎贝拉转过来,神色平静。还没到必须告诉她的时候。克莉斯一心要享受最后的甜美晚餐。她摇摇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伊莎贝拉握住她伸过去的手,她满手是茧,出乎意料地有力。“事到如今,你仍打算瞒着我吗?还是我不够聪明,不够坚定,不配站在你身边?”克莉斯担心她又要伤心落泪,连忙否认:“没那回事。我只是,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要保护你。”
“我知道!”她愤怒地要甩掉克莉斯的手,克莉斯不想教她如意,又担心伤到了她,犹豫之下,伊莎贝拉已经把手抽了回去。她抱住胳膊,气呼呼地转向窗口,尽管面前只有石壁。“贝拉。”克莉斯戳她肩膀,她不回答,抬起手抹自己的脸,克莉斯就怕这个。她不知道如何让她好受些,只能走到壁炉边,取下铁钩拨弄炉火。松木发出干燥的燃烧声,松脂噼啪爆开,扬起几朵火星。克莉斯成长的洛德赛气候炎热,冬季从来不生火。她吸进一口饱含松香味的空气,决心要记住这种味道。伊莎贝拉转过来瞅着她,手臂依然抱着。克莉斯打趣道:“艾莉西娅在洛德赛某些特殊上流贵族圈里很吃得开,你懂的。她们有个俱乐部,会员都是些兜里满是金币的女人,老少都有。她声称自己只是图个乐子,总为那些动了真格的人烦心。”
“哦。然后呢。”伊莎贝拉面无表情。克莉斯收回抬起来的手指,要是我说她看起来就跟她们一样,说不定要挨打了。荒谬的想象令她发笑,伊莎贝拉见状,更加生气。
“我要叫卫兵,现在就叫!我是大公了,还是个靠杀人震慑敌人的铁腕君主!哼,跟区区帝国骑士比起来,我才是更强硬的那个!铁腕君主就要把你软禁起来,让你乖乖侍奉她一个,哪里也不能去!”说完她真的走向门口。雷娅为她准备的铜铃倒扣在床头柜上,她却视而不见。摇铃是雷娅的建议,克莉斯嘴上不说,心中暗暗赞许。铃声能拉开主仆的距离,虽然不是必须,但对她这个与仆从过往密切,多少有些缺乏威严的新大公正合适。伊莎贝拉没有拒绝雷娅,她允许帝国骑士为自己找到摇铃,并为松木把手刷上清漆,只是从来不用,当然,追问起来,她一定会说也许某一天就用上了。不论如何,眼下她的手已经拉住卧室门的黑铁环。克莉斯忽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紧,摸上去才发现自己在微笑。
“那么,听凭大公吩咐了。”她笑道。开门的铁环耗光了贝拉的力气,她忽然间崩溃,奔向克莉斯,踮起脚揪住她的耳垂。“你不准走!不准跑走,不准骑马,不准变成乌鸦飞走!你得答应我!现在就答应!”贝拉仰起脸,泪水飞溅而出。克莉斯握住她的手背,她的体温向来比常人低,现在贝拉情绪激动,摸起来像个小暖炉。
“我答应你。”
“答应我,让我陪你战斗。”
“你可以送我上战场。”
“骗子!”
她吼道。被抛弃的痛苦令她悲痛欲绝,推开克莉斯。敲门声几乎是立刻响起来,一个年轻女人小心翼翼询问大公的情况。“我当然有事。”伊莎贝拉没好气地回答,“大公刚刚继位,就遭遇背叛,气得快要退位。去叫盖伦过来,我有吩咐。”听到盖伦的名字,克莉斯立刻皱起眉。“盖伦此人,缺乏荣誉心,对你也不够忠诚。我跟你分析过很多次,他受利益诱惑,还不如雷娅可以依靠。”
“雷娅是个帝国人!诺拉学士也是帝国人!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你还一门心思要离我而去!”伊莎贝拉捂住脸。她没再大哭,克莉斯既心疼,又欣慰。“会有那一天的。有才能的人渴求英明的君主,比君主渴望他们还要强烈。他们会效忠你,成为你真正的力量。”
“那么你呢?”
“我得确保你脚下的大陆不被颠覆。”克莉斯拿开伊莎贝拉的手。她想记住她的面容,比任何时候都想。“某种程度上,诺拉说的没错。有时候,我也讨厌她这一点,不给人留下幻想的余地。如果没有人出面,长夜将夺取世界,到时候大陆上只有死去的生灵能够行走。人的才华不再有用处,美丽,青春,知识,武技,全都化作飞灰。”
“是的,只有你能阻止,像歌谣里的骑士一样。”伊莎贝拉别过脸。盖伦敲响房门,用他的铁手指。伊莎贝拉走过去要去给他开门,克莉斯拉住她。“你打算让他看到你穿成这样?”“真不巧,我打算推行帝国的晚觐制度呢。”“太任性。”克莉斯不松手,盖伦敲得越来越大声。“您在里面吗?我就在门边,您要是需要,尽管叫我的名字。我可以破门而入的。”用不着补充,你巴不得踢破门,硬闯她的卧室!
“等一切都结束,我就回到你身边,我保证。”克莉斯捧起伊莎贝拉的脸,她很伤心,看上去一点也不相信她。克莉斯继续解释:“我要回到开始的地方,先结束大陆的问题。如果能一次得手最好,如果不行——我将返回柏莱古陆,我必须得走一趟。我的族人生活在那里,没有我在,他们能力衰退,部族之间相互敌视,难以取得最终的胜利。”伊莎贝拉眨眨眼,她的善解人意被北方的严寒冰冻住,少见的没有表达支持。对她来说,我远去柏莱古陆,是为了一帮陌生人弃她于不顾。我怎么就没学到一点伶牙俐齿的功夫?诺拉与人争辩口若悬河,艾莉西娅的小动作也总是奏效。
克莉斯对自己感到失望。“就算你恨我,我也……够了!别敲了!她好得很!再嚷嚷——”我就把你的舌头拔下来。克莉斯抿紧嘴。伊莎贝拉皱眉埋怨:“你计划远去风暴海的另一端,憋到现在才告诉我,还威胁我的侍卫长。”“他要不是你的侍卫长,早成一堆油渣了。”“他要不是我的侍卫长,你会这么讨厌他?”伊莎贝拉叹息,低头抱住克莉斯。她怎么忽然软化了?克莉斯摸不着头脑。伊莎贝拉抱着她,让她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无论你让我等多久,我也会等。我拥有的只有信念,直到信念随我一同死去。”
她抬起脸,惨兮兮地笑了。克莉斯急着要安抚她,被她按住嘴唇。“你说服不了我,也不打算改变主意,我感觉得到。我只求你刚刚保证过的,将来都能实现。”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到胸口完全瘪下去。然后她摸向后颈,将一直佩戴的吊坠取下来。“我不能收。这是你母亲的遗物。让它陪着你,尤其当我不在的时候。”
“我希望它能代替我陪着你。你要去的地方,总是比我面对的危险许多,而我从来没能帮上什么忙。你戴着它,我的一部分就在里面。”伊莎贝拉拉起项链,克莉斯半跪下去,让她为自己戴上。房门还在响,盖伦叫来伙夫,告诉大公厨房的土豆不够用了,把她逗笑。她松开手,被她捂得温热的吊坠滑进衬衫里,贴住克莉斯的皮肤。
“起来吧,我的骑士。”伊莎贝拉松开手。克莉斯跪在地上,仰望她的公主——现在已经是女王了。当初奥罗拉殿下在洛德赛为我授勋时,就跟现在的她一样,一样踌躇满志,一样胸怀四海,一样的杰出,伟大,令人心生向往。
“他们真幸运?”
“什么?”
“那些被你授勋,册封的人。”克莉斯按住自己的左胸,以她做骑士时宣誓时的姿势念道。
“我发誓善待弱者;
我发誓勇抗强敌;
我发誓绝不姑息谬误;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之人作战;
我发誓帮助任何求助的人;
我发誓不伤害妇孺;
我发誓帮助我的同道;
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
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克莉斯说完,捧起陛下的手,低头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