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娜端起茶杯。行刺的事已经被整个中阵知晓,并且还在士兵间以飞一样的速度传递。她没有要稍加遏制的意思,最好让战马也知道,一位身怀异数的,不知是神是鬼的旧相识击败魔化的刺客,救了他们的皇帝。事实上,绯娜已经授意亲历现场的几个人这样去说。威尔的后嗣又一次在决战前得到神的眷顾,除了这个,实在想不出更能振奋士气的说法了。况且,那是事实,不是吗?
绯娜啜饮热茶。营地不能生火的禁令暂时取消,她大张旗鼓地接待了克莉斯,让侍女为她准备铺了熊皮的桃花心木座椅,增派了一倍的守卫,将主帐团团围住。密谈在两人间展开,陪同的只有艾尔莎和梅伊。搞得太过神秘也不好,总得有人在会晤结束之后,将神迹宣扬出去。艾尔莎虽然忠诚,可不会说人话。绯娜又抿了一口茶。端坐对面的克莉斯——爵士?——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油灯的光亮在她脸上跳动,她金色的眼睛仿如金属,反射出人眼不该有的光芒。除此之外,她看上去勉强还算个普通人,绯娜瞥了一眼她呼出的白气,决定先发制人。“你见过贝拉了?”克莉斯冷漠地瞥了帝国皇帝一眼。“你大可以继续试探。我有言在先,你要是继续,故意,叫得那么亲热,我不介意放弃此行的初衷,把你的茶水变成毒药。”
“你有那样的本事?”有意思。我还以为她会假装无动于衷呢。绯娜挑眉,举起骨瓷杯挡住微笑。“请你立刻让我见识。说实在的,刚才你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我可真担心会教江面上的敌人瞅见呢。他们最好立刻出现,这样的话,我们这边的——该怎么称呼您?一位全新的,猫头鹰神还是什么?恳请您立刻把长蛇河变成毒水,让我的敌人统统毙命好了。”绯娜放下杯子,挤挤眼。“我没你想的那么好骗,对吧。”
“我承认。”克莉斯·沐恩像个人一样叹息。“但是你也要明白,我会出现在这里,全是为了贝拉。要是让我发现你对她图谋不轨——除掉你,我有的是办法。”
“噢,真是不巧,那样的话,‘你的’贝拉可是会伤心的唷。”绯娜在克莉斯真的发怒之前收敛笑容,做了个请冷静的手势。“嗨,我真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会羡慕那个阴霾之地的小笨蛋,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忽然间得到一个会飞,能变成沥青,一爪子就捏爆魔物脑袋瓜的爱人。既然您把让我把帐篷里的人都支走,我也开诚布公地说,眼下我什么都缺,最缺的是个忠诚于我,能当千军万马使唤的家伙。你吃得不多,对吧?贝拉——伊莎贝拉怎么舍得放你离开?还是你用了诺拉学士那个法子,一眨眼就从黑岩堡的地下来到了我这边?我这里不会有尸潮出现吧?诺拉学士告诉我,地下的这些通道本是给魔物行走的,要是真交代在了尸潮里,别的都好说,泽娅绝对不会像我一样,许给奥维利亚那么多优待的。”
“话真多,跟艾莉西娅一样。”
猝不及防,绯娜意识到自己的脸完全僵了,再要挽回也来不及,不如放任愠怒继续发展。“请您注意自己的态度,克莉斯·沐恩爵士。即便我们算作旧识,眼下也不是讨论私情的时候!倘若您想要交流的并非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也没心情陪您耗费时间。”面对皇帝的愤怒,克莉斯爵士摆出挑衅的笑容。“我既然并非帝国人,也就不是您麾下的骑士了,皇帝陛下。况且我要讨论的,本就是存亡大事。”她说着,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看在绯娜眼里,简直就是□□裸的挑衅。
“艾莉西娅遇到了□□烦,如果我不救她,她就会死。我的朋友不算多,一心为我的友谊,此生我也仅收获了这一份。我不愿意她死。坏消息是,我要是帮了她,在明天的决战里,就跟一个普通的狮卫没什么两样了。”
“那样相当于辜负了你的贝拉?”绯娜叠起腿,惨然一笑。“在你眼里,最不值一提的是我这个皇帝。哼,只怕帐篷外面的人,也是这样想。皇帝不能服输,让我们举杯,敬你和艾莉西娅的友谊。”她端起红茶,一饮而尽,将茶杯抛到桌面上。残余的茶水洒出来,弄脏桌面上的羊皮纸地图,将长蛇河著名的蛇颈河湾染成砖红色。克莉斯低头端详了好一会儿,好像不认识地图,抑或连红茶也不认得了。“我也不想你就此败北。”她续道。油灯豆粒大小的光点倒映在她眼底,正好遮住瞳孔的部分。绯娜被她金色的眼睛盯得很不自在,索性也去瞅地图上的污渍,梅伊有意无意地干咳一声,她不出声倒好,这下教克莉斯察觉到她的怯懦,愈发放肆起来。
“没有我的帮助,你一定会输。”
“哼,那可未必。我为‘你的贝拉’提供了帮助,如果没有我,她绝不可能短期内平定奥维利亚的内乱,当上大公更没可能。按照我们约定的,她本应把诺拉学士和我借给她的狮卫还给我——”
“然后你就可以凭借多出来的百来人赢得战争了。”
“皇帝说话的时候,不要打岔。”
“神说话的时候,凡人别插嘴。”
梅根愤怒地踏上一步,克莉斯伸出手,虚握住空气。梅根的佩剑毫无征兆地挣脱剑鞘,飞上帐篷,钉在大帐篷的撑架上。王帐跟着晃动,油灯猛地闪烁,艾尔莎惊得瞪大眼睛,发出威胁的低吼,但却不敢靠近,反而藏到绯娜的椅子腿后面,朝正施展神秘手段的克莉斯探头探脑。“漂亮的一手。瞧把我的小猫咪吓得。”绯娜鼓掌。克莉斯面无表情松开手,梅伊正全力与她对抗,对手忽然卸去力量,她像个与同伴拔河的孩子,猛然仰倒。“你要是神,一定是个邪神吧。”梅伊瞪着她,脸白如纸。克莉斯耸肩,不置可否。“谁告诉你世界是善神的产物?”
“别担心。”绯娜抚弄狮子的毛绒耳朵。“既然她问了,就是让我决定的意思。”“是对你的考察。”克莉斯再次插话。这回,绯娜也有些气恼。她故意的吧。绯娜冷笑。“‘考察’。只有我死去的老爹爱对我说这种话。”新神克莉斯殿下完全没听出绯娜语气里的调侃。她一本正色,绯娜捻着艾尔莎耳朵里的绒毛,差点就要怀疑自己误会了她的意图。“如无意外的话,我需要越过风暴海,处理世界各地肆虐的尸潮。柏莱古陆和大陆必须通力合作,没人希望和一个不值得信赖的家伙结伴,神也一样。”
哈,古老的金斧头和银斧头,看来童谣也并非全是胡编乱造,神的确喜欢玩弄这种把戏,好高高在上地陶醉一番。绯娜抱起手臂,拇指触到胸口的披甲雄狮家徽。她忍不住抚摸一番,衣料下面,肌肉不知为何有些抽搐,让她误以为心脏跳得太过厉害。
“答案过于明显,反而让我觉得是陷阱。”绯娜抱着手臂,她仔细端详克莉斯的神情,从中寻找到答案的指望落空了。
“说说看。”克莉斯的嗓音和神色一样淡漠。绯娜撇嘴,“你真让我开始怀念艾莉西娅了。要是她在场,一定会给你一通好揍。”
“现在才开始怀念她?”
“就算不动手,也会大肆嘲笑你的自以为是。”
“我认为她不会,因为顾忌我会对你不利。她比你所了解的,还要爱你。”
绯娜皱了皱鼻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谈情说爱。“有跟我拌嘴的闲工夫,不如变成猫头鹰去拧掉泽娅的脖子。我跟伊莎贝拉不同,所受的是正统的君主教育。君主在成为她自己以前,首先要对王座下的人负责。姐姐在世时,总是这样跟我说。”克莉斯郑重点头。“我很高兴你在揍你哥哥时,完全没想起这档子教诲来。你猜她有多喜欢加里奥?与维瓦尔家订下婚约时,加里奥还是个沉醉于诗歌与七弦琴的白净少年。”
她是故意的,我已经上当了。绯娜其实希望能在克莉斯脸上找寻出一丝得意的痕迹。输给神比输给人还要令她恼火。去她的吧!她就是在玩弄我,报复我,为了我对伊莎贝拉做的那些没恶意的小小恶作剧。“我真佩服她,面对你的冰块脸,也张得开腿。”愠怒再次闪过克莉斯金色的双眼。绯娜得意起来,她叠起腿,松开胳膊,扶正倒下的茶杯,拎着把手玩弄,把茶杯滚出骨碌碌的响声。“得了吧,你也有不得不妥协的事情,我也一样。让我为了个人喜恶葬送整个国家的未来?我宁愿作为最后的威尔普斯战死。死亡不仅仅是屈辱,也能成就荣耀。明天是个好日子吗?”
绯娜扔了茶杯,倒进椅子里。她转向梅伊,她的侍卫长看上去轻松了许多,其实她也一样。“您忠诚的卫士早已准备好要与敌人决一死战,陛下。”绯娜颔首,这样很好,这样就足够的了,让那些神神秘秘见鬼去吧。“如果您喜欢,可以留下来观战,看我如何撕开敌人的防线,拿走泽娅的脑袋的。”绯娜推开椅子站起来,俯视坐着的克莉斯,缓缓吐尽胸中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