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孟菲没有参加今日泪墙前的祭祀。黑暗的影子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长。与民间流传的不同,它其实自北部风暴海而起,长而扭曲的影子越过皑皑的剃刀山脉,遮蔽鱼肚湖,时至今日,还在像只受惊的老鼠一样,疯狂乱窜。为了保护世人免于灾难,神殿付出许多。倘使泽娅识得大体,乖乖听话。孟菲握紧滴血的手指,咬紧牙关。密室深埋于地下不见月光之处,在他被选为大神官继承者的当日,便由上一任大神官交到了他手里。此乃神力的深井,世代以来,苏伊斯大神官都是通过此井,与女神沟通的。他被如此教导。
涂抹血液的六芒满月则是孟菲自己的创造。大神官低下头,他被金匕首割破的手腕仍在滴滴答答,法阵中的烛火兀自飘摇。地下自然不会有风,蜡烛乃是被神风吹拂,主神仆人鲜血画出的符咒同样因神力而闪烁着金斑。此乃信仰虔诚,半神体质的象征。然而今日不知怎么了,主神吝啬回应她的仆人。孟菲抬头眺望。除了面前的蜡烛,深井中完全无光,黑色的螺旋石阶贴紧井壁向上,与同样漆黑的石门相连。深井暗无天日,不见星辰,明月,更加没有秘法师的钟表破坏禁地的神圣。举行神圣仪式时,有神力加持的孟菲从不感觉疲劳或饥渴。神血虽未凝固,地面上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月神或许已退至地平线下,泪墙前朝觐的信徒直到不得不转身离开,依然没有等到他们的大神官现身,安抚他们恐慌无助的心灵。
没有关系,他们会理解的,都会理解的,包括冥河里的泽娅,赫提斯等人。世俗中的人都是月神鲁钝的孩子,业已将神的语言遗忘。看顾他们的长辈有时候不得不扬起皮鞭,将他们鞭打,但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他们总有一天会了解的,而神会记得她忠诚的仆人的名字。
孟菲垂下头,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很久,脑子里全是摇晃的烛影。自从接过大神官权杖以来,这还是首次。是老奴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孟菲挺直脊背,冰冷的黑石让他膝盖疼痛,屁股酸软。孟菲五岁皈依,早已习惯午夜祭祀,在长夜祷告中一跪就是一整晚。作为对他忠诚的回报,苏伊斯祝福他的膝盖,使它们从来不因祭祀活动疼痛受伤。
有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是北方袭来的邪恶雾影。十八年前,孟菲便获得了神谕,但说服威尔的后嗣浪费了太多时间,最后白白错过了时机。大陆的权柄掌握在愚昧之辈的手里,才是现下遭逢浩劫的真正原因。孟菲击中精神,再次与苏伊斯沟通。然而不仅是神明,就连马特,自愿献身,成为孟菲灵奴的玛法,全都沉默不语。
不对,统统不对。孟菲审视自身,确认没有一处不洁。今日并非大潮,北方的阴影不至于太过浓郁。也许只是一时的,他安慰自己。主神的神力有如潮汐,本就是常常变化的。幸而马特在出发前,已习得支配圣言骑士的神语。他原本资历稍浅,但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孟菲还是决定冒险。如今看来,当初的决策再英明不过。灵奴和马特都联系不上,至少圣言骑士还在马特的掌控下。圣言骑士是战无不胜的,完成过数百个不可能的任务。他们会成功的,只要背弃主神的罪人死去,大陆便完全处于掌控之下。如此一来,主神方能显圣,引领万众度过难关。
石井上方,沐官叩响石门,孟菲立刻生起气来。这家伙怎么回事!以前从不这样的!难道邪恶的红光也教坏了他?不能生气,不能在主神面前发怒。孟菲平复心绪,眺望石阶尽头,脖子啪地一声轻响。响声回荡在井底,并未渐渐消失,反倒越来越响,最后连孟菲膝盖底下,也震动起来。
不对,沐官并未叩击石门。事实上,不仅石门,地板,墙壁,孟菲亲手画下的法阵下方,都传来叩击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地板震动,蜡烛倾倒,孟菲在烛火熄灭之前跳起来,顾不上放在一旁的软底便鞋,赤脚跑向石阶。恶魔,北方的阴影,嗜血的红鬼!孟菲找到石壁上的机关,麻利地打开石门,偏偏它今天升起是这样的慢,急得大神官顾不上仪态,抖起脚来。它们来了,它们终于明白统治大陆最大的阻碍是什么,来找我了!我是苏伊斯忠诚的仆人,明月从不害怕阴云,神的仆人不能害怕!孟菲,你难道忘记了吗?你早已领受神恩,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了神!
对主神的绝对忠诚抚平大神官狂野的心跳。他平静下来,重新挺起胸膛。石门缓缓升起,门扉后面是沐官局促不安的脚步。“冷静下来!”孟菲责备,沐官哈夫拉弯下腰,看上去想要钻过半开的石门,躲到他的大神官身后。他好大胆子!要是那样的话,就打发他去看管犯人,将他的名字永远从高等神官中抹去。
“大人,大人!您听见了吗?”哈夫拉有张年轻俊美的脸。深井外头的甬道墙壁上,火盆正噼啪燃烧,火光让哈夫拉原本白皙的皮肤病态地发黄。他的脑袋上汗珠弥补,孟菲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你的胡子该打理了。瞧瞧你的嘴唇,上面全是汗。”向来乖顺的哈夫拉聋了一般,完全没注意到大神官的不满。“魔鬼在敲门,是魔鬼的敲门声,就像神谕里说的那样,大人!塔夫神官,佩皮神官,伽卡尔神官他们都跑到地面上去了!信众,信众还在泪墙前祈祷,若是教恶魔混入他们之中——”
“够了,闭嘴!冷静下来!苏伊斯让你今夜献身,你要拒绝神的旨意吗!”孟菲痛斥,偷瞥身后。法阵中的蜡烛已不知何时熄灭,漆黑的石井将甬道透出的光明吞吃干净。台阶尽头静悄悄,有什么东西在暗影深处蠕动,听上去像是无比巨大的鼻涕虫,拱着身体爬过湿漉漉的草地。孟菲回过头,哈夫拉一定也听到了。他的双眼因惊恐而失去主张,完全丧失了身为神仆的风采。孟菲扇了他两巴掌,帮助他彻底清醒。“你打算滚回乡下神庙重新学习吗,白痴?没有我的允许,神谕所也是你能够偷窥的?正是由于神官们不洁的心思太多,苏伊斯才会震怒,降下惩罚!”
哈夫拉被孟菲痛骂,哭泣着跪下。背后濡湿的扭动声越来越响亮,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攀上石壁,一寸一寸向上爬。女神看顾我,令我的灵魂远离黑暗!孟菲默默祷告。他走向墙壁上燃烧的火盆,沐官以为他要丢下自己,连忙抹着眼泪跟上。孟菲将手伸进火盆里,捞出正在燃烧的木柴。苏伊斯的祝福令他的皮肤免于火烧的痛苦,只有丝绸袖子被烤得焦黑卷曲。哈夫拉目睹神迹,合掌闭眼祷告。嗡嗡的声音在沐官背后响起来,孟菲立刻高举火把,火光一时大盛,夺目的光芒将哈夫拉的影子涂黑拉长,直伸进无边的黑暗里。一只甲虫振动翅膀,晃悠悠地从井底飞上来,神圣的火光将它的甲壳照得灿烂如金。
要是头恶魔,我就当面让它瞧瞧厉害!孟菲本已铆足劲,要再次施展神力,小小的甲虫停留在哈夫拉头顶,忽闪着它透明的翅膀,歪头望向圣火。卑贱的生命,对神圣和高贵一无所知!孟菲晃动火炬,想要驱赶甲虫,那东西不为所动,小小的三角脑袋转向圣火,给孟菲很不好的感觉。
“小东西,还敢偷看?!”只有我,主神的仆人,明月之下的唯一半神,才被准许透过神的眼睛,监管世人!“给我把它拿下。”孟菲命令。哈夫拉没明白过来,他迟疑转身,不知中了什么邪,朝他自己瘦长的黑影走去。“你干什么,哈夫拉?听不懂我的话吗?”孟菲的声音成功令年轻的沐官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望向自己服侍的半神,神情懵懂,有如婴孩。
巨大的黑影骤然遮盖他洁净俊美的面庞。快离开那,笨蛋!孟菲想要帮他的,不知为何,唇舌全都不听使唤。黑影扫过哈夫拉的脸,高举在孟菲手中的火光似乎停滞了一瞬。下一个呼吸,哈夫拉的脖颈突兀地裂开,他俊美的头颅歪向一旁,而后滚落肩膀。血雾冲上石门,火光立刻将它们照亮,令黑石大门反射出金属般的橙色。黑影伸长它的八只脚,轻巧落地,与此同时,哈夫拉无头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下。恶魔蜘蛛俯下身,镰刀样的牙齿刺入哈夫拉喷血的温热身体里。骑乘恶魔蜘蛛的魔鬼伸出分叉的舌头,仰起头享受石门上低落下来的鲜血。
哈夫拉……孟菲脑中一片空白。你得想点什么,做点什么。为可怜的哈夫拉祷告吧,孟菲。你是他服侍的主神官,曾在圣泉前接受他的效忠,要成为他一生追随的偶像的。
孟菲转过身,哈夫拉的遗体发出恶心的声音。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双腿生出有悖于主人的意识,自顾自地奔跑起来。你是大神官,怎么能在神谕祭坛中奔跑!孟菲越跑越快。他的脚板踩上方砖和石头台阶,粗糙的砖石划伤他的皮肤,令他神圣的血液遗留在甬道中。
该死,孟菲,你的血!用你的血,与主神沟通,请求她的帮助,就是现在!孟菲猛吞口水,不断回望。伤口未愈的手也开始痛起来,更加糟糕的是,身体。今年以来,频繁地使用圣言骑士,一月之内三次请求神谕,这些都掏空了他的身体。大神官孟菲的脚步绵软下来,他由奔跑转为行走,最后扶住墙壁,弯下腰,像个凡人一样,又喘又咳,快要在赶来的下级神官们面前吐出来。
“大神官大人——”伽卡尔神官带着他的沐官,紧随其后的是尼尔,威格夫,曼莎神官,以及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孟菲接受伽卡尔神官的帮助,让他扶起自己。甲虫再次嗡嗡地响起来,孟菲跟被蜜蜂叮了一样,猛拍耳后。该死!你在做什么,孟菲!从伽卡尔眼里,孟菲看到了末日的景象。神殿骑士们亮出武器,发出神圣的怒吼,追随孟菲而来的魔鬼潜伏在暗影之中,以毒蛇般的嘶嘶声回敬。
罪孽,全都是罪孽。孟菲捂住额头,回忆起自己一路奔逃,打开通往神谕所的每一道铁门,却忘记转身关闭其中任何一扇。
神的仆人绝不耻于面对,承认自己的过失乃是高贵的品德。“收回你的手,我自己能行。”孟菲拒绝伽卡尔的帮助。吾乃神官之表率。他扶稳墙壁,转向深渊。我必须做得到,更不用说,作为苏伊斯最信赖的仆人,我的身体神圣,不可轻易触碰。
孟菲抬起头。圣殿骑士举剑过顶,冲向黑暗。铅色的影子掠过他,比风还要快。孟菲没感觉到任何苦痛,便被黑影撞倒。它闻起来一点也不像腐尸。孟菲为自己最后一个念头感到难堪。幸好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场浩劫中幸存。主神的神力会帮助我升上天国,俗世的孟菲则会以半神之躯,被信徒们永远铭记。
孟菲想要微笑,然而他的面庞已经不属于他。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视线,全都不属于。苏伊斯的祝福令他飞升。眨眼之间——虽然他已失去了眼皮——孟菲冲出神谕所的深井,漂浮在月丘上空。
孟菲从未在这种角度俯瞰过苏伊斯大神殿。主神的神威面前,孟菲不过是沙粒,然而如今看起来,大神殿也跟一块灰白的地砖差不多。黑色的蚂蚁潮水一般,从砖头下涌出。噢,可怜的孩子们,逃避毫无用处。停下脚步,闭眼祷告吧,苏伊斯会保佑你们的。孟菲想要帮助他的下属神官们,可惜已经无能为力。头发苍白的灰点从黑暗中扑出,很快撵上蚁群。正如孟菲料想的那样,抵抗毫无用处,魔鬼的仆人有如饿狼,冲进羊群肆意杀戮。更远的地方,泪墙乱成了一锅粥,信徒们组成的黑色潮水超山脚涌去。前浪很快被陡峭的转折长梯拖慢速度,紧随其后的黑色浪潮无处容身,不断由断崖边溢出,滴落山底。
噢,更远的地方,更多的地方。月丘下信徒的营区因为各地信众的涌入,扩张了三倍不止。还有洛德赛未设防的城门,因主母离去,防御薄弱的夏宫。眼下宫殿的内城墙上,还有几个金狮卫在巡逻呢?
孟菲的意识渐渐熄灭,直到黯淡无光。彻底坠入深渊之际,他所见到的最后景象,是一个高耸的灰影。灰影举着什么东西?是托举银月的苏伊斯大灯塔吗?狗屁,秘法的小小把戏怎能居于主神头顶,抢夺她的光辉?正是因为秘法师们的傲慢和经年累月的亵渎,大陆才被女神背弃的。
意识的火苗完全熄灭之前,孟菲想最后看一眼女神的脸。她也在看着我。他心想。然而不知为何,女神的脸是他从未见过的悲悯,她抿紧了唇,银色的露水淌过她的面庞,不住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