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英杰传

作者:醉鲸

阳光白炽,在艾莉西娅的眼眶附近投下铅色的阴影。艾莉西娅搓揉胀痛的额头,舔着嘴唇,盲目地在灌木丛生的草地上寻找一杯辛辣的饮料。手持托盘的男仆在人群中穿梭,脸上的喜色快要掉进杯子里。可惜的是,托盘的木杯里的葡萄酒淡如江水,艾莉西娅喝过的那一口现在还挂在草叶上。发现男仆注意到自己,艾莉西娅赶紧转过脸。可别再给艾莉西娅灌江水了。她心里大翻白眼。

“艾莉西娅大人。”手托满满一杯葡萄酒,额头缠着绷带的托曼——还是曼托——大人抚摸自己的大肚子,满脸堆笑迎向艾莉西娅,长靴踩过被大人们踏成烂泥的野草。诸神呐,又来了。艾莉西娅赶紧转回脸,她想要后退,撞上詹妮的大屁股。“拜托,别像个桩子一样杵在这里。好歹也帮艾莉西娅做点什么!”她抱怨道。

“这些人都是领主和侯爵,是陛下能说出名字的人。而我,我只是个代理尉长,父亲既是农户又是屠夫,母亲除了纺纱和生孩子,什么也不会。”詹妮砸吧着她的厚嘴唇,端起木杯啜饮。杯子早就空了,她伸出舌头等了好久,意犹未尽地放下。“这么好的酒我从没喝过,比营地里的啤酒好多了。希望艾迪他们能好好享受。”她微笑,露出消失在决战中的门牙。艾莉西娅有把握,她那当农民的老爹笑起来一定跟她一样。

“艾莉西娅大人。”托曼大人搓着手。很显然,他把他随身能带的那点家当都戴上了。肥胖的托曼穿了件对于他的年纪和容貌来说过于艳丽的紫红色丝绸衬衣,金项链上的绿松石尺寸能噎死个男人,最糟糕的是,他的丝绸衬衣胸膛上有个拳头大小的阴影。眼下冬阳虽然灿烂,还不到会让人流汗的程度。这家伙不会只有这一件能穿着面见陛下的衣服吧。艾莉西娅撇嘴,她身边的詹妮鼓着眼睛,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农民女儿的样子。

“这位是?”托曼大人注意到詹妮。大脚女人没丝绸衬衫可穿,第七舰队的那套军服也完全在长蛇河里泡了汤。艾莉西娅别无他法,从皇帝赏赐的衣物选了一套最宽松的给她套上,但衬衣还是小了,蕾丝边袖口让她很不舒服,两个手腕都被挠出粉色抓痕。诸神呀,艾莉西娅的脑子里一定是进了海水,才会想要在这种场合带上她。

“我是詹妮。”“她是我的副官。”艾莉西娅瞪了詹妮一眼,但愿接下来她不会再犯蠢。噢,见鬼,活尸才会在她身上寄托这种愚蠢的希望。艾莉西娅叹气,转向托曼。“如您所见,她是个没穿过绸缎的泥腿子,但是打起仗来像头母狼。在南海,以及长蛇河的江面上,她都跟我站在一起,几天前,也是她帮我把瞎眼老头子和神殿的傀儡送到绯——陛下手上。”

“啊,不,我没她说的那么——”

“给我闭嘴!”艾莉西娅踩詹妮的脚,不在乎托曼会不会看见。他看得清楚才好呢。“詹妮女士,我记住了。”托曼作出偷偷打量艾莉西娅的模样,有意让她注意到。“不知詹妮女士的夫家现在何处?”“我,我还没结婚呢。”岂止没结过婚,连一双嘴唇也没亲吻过。艾莉西娅心底没好气。托曼大人双眼闪亮。王帐前,传令官撩开帐帘,两位将军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高个子负责蛇颈河口的防御工事,后面的矮个子则是锋线总指挥。最后的大脑门是被掏空了身体的诺拉学士,她看上去像个幽灵,阴森的笑容占满她的脸庞,像是壁画上奸计得逞的魔鬼。托曼大人见状,急着要抓紧最后的机会,一把握住詹妮的手。老女人的脸噗地涨红,手里的木杯掉在了草地上。“很高兴认识您,詹妮女士。实话实说,我有个不争气的儿子,至今还未婚配,假如您有兴趣的话……借一步说话……噢,我叫托曼,托曼·里奇,父亲是里奇爵士,我是他的第三个儿子……”托曼抓着詹妮的粗手,眼神不时飘到艾莉西娅身上。怎么着,她是艾莉西娅的女儿不成?我们长得像吗?

“别上了这老小子的当了,想当你丈夫的人,马上就要把你家的门槛踩破了,要是你家有的话。”艾莉西娅冷笑,招来男仆。传令官还是没叫她的名字。说什么平定内乱的英雄,勤王的最大功臣,到现在,不也跟无关紧要的里奇一样,等在荒地上吗?艾莉西娅接过男仆递来的木杯,屏住呼吸,灌进一口兑水的葡萄酒。该死,昨晚应该早些睡的。现在转身回帐篷补觉,也还来得及。要不然的话,真要在皇帝的召见中大打呵欠了。倘若如此,她会说我什么?嘿,宝贝儿,你看上去累坏了。看在你俘虏敌军总指挥官,揭露神殿阴谋的面子上,去我的帐篷里好好休息。行军床虽然远比不上我在蓝宫的大床,但狭窄的铺面也有好处,它将我们的心拉近。

见鬼,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噩梦让人脑子生锈。我一定要让她把营地里最擅长治疗失眠的秘法师派给我。艾莉西娅张大嘴,呵欠又长又大,还她下巴差点脱臼。王帐前的男仆陪着笑脸,等在帐篷外面的几位大人投来敬畏的目光,活像艾莉西娅的呵欠也能帮他们退敌。呵,要是让他们知道鼎鼎大名的艾莉西娅大人昨晚又在梦里尖叫……艾莉西娅甩头,深知那些涂抹蓝黄油彩的鬼脸就像蜱虫一样顽固。拜托,行刺你的不是我啊,雷蒙。我只不过……

传令官嘹亮的嗓子响起来,一开始,艾莉西娅没觉得他在叫自己。“南洋总指挥官,临河堡领主,冠军骑士,铁牙,艾莉西娅爵士。”艾莉西娅?铁牙?跟她有什么关系?艾莉西娅抚摸嘴唇。三日前决战留下的伤口还在,虽然学士设法以冰块,红花,没药医治,令肿胀消去大半,但说话的时候,嘴唇仍然不利索。她打算干什么,取个新绰号就算奖赏了?

艾莉西娅摸着嘴唇,由男仆带领,在御前大臣们拥趸的目光下入了王帐。帐篷里焚烧的龙涎香令她胀痛的脑袋安静下来。她深深吸气,告别这种味道似乎已有一个纪元,而王座上的人,艾莉西娅曾以为余生只能在梦境里相遇。

“你瘦了,还黑了。”艾莉西娅脱口而出。她的直白令绯娜有些不自在,别人或许难以察觉,但艾莉西娅有这个把握。艾莉西娅踱向王座——一个临时由木料垫高,铺垫地毯的小小平台,仔细闻闻,龙涎香的味道里,新鲜木材的清香踪迹可寻。那地毯……艾莉西娅不知道它是不是从临河堡的废墟底下挖出来的,旧得有好几处脱毛,也瞧不见任何刺绣。而皇帝本人,虽然冬天和熊皮垫子很相配,但兽皮下朴素的桃花心木椅子让艾莉西娅疑心它也是临河堡的遗产。

“都过去了,你值得最好的。”艾莉西娅在小平台前站定。绯娜新晋的侍卫长站在台阶下,真正阻挡她的则是皇帝浑身黄毛的新宠物。瞧她又肥又壮的样子,皇帝屁股底下的熊不会就进了她的肚子吧。艾莉西娅腹诽。狮子仰头打量她,红色的舌头卷过胡须,长而有力的尾巴紧贴绯娜的黑色高筒靴,炫耀般地蹭来蹭去。

该死的畜生。哎呀,艾莉西娅,沉住气呀,可别上了她的当。艾莉西娅舔了舔肿胀的嘴唇,环顾帐篷。除了新侍卫长,服侍的女仆,传令官,书记官,帐篷里没有别人。艾莉西娅感到满意,不过她可不会傻到说出来。“艾莉西娅是不是应该跪下来吻你的手指,作为你把一根鸟毛都没有的临河堡赏赐给她的感激?”

绯娜点头。她居然点头?“确切地说,是临河堡,以及长蛇河流域,渡口,沿途运河的关卡。等我返回夏宫,就会立刻签署政令。沃伦必须交出他行省的一部分,并且感激我的仁慈。那些观望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们总得付出点什么,作为让皇帝受罪的代价。”绯娜做了个手势,男仆走上来,为艾莉西娅挪动椅子。她这才意识到皇帝为自己安排了座位。我的眼睛不应该只盯着她瞧,妈的,失眠拖累了艾莉西娅,把一切都搞砸了。艾莉西娅咂咂嘴,嘴唇的伤口让她不经意间流露痛苦。皇帝毫不掩饰地取笑她,得意洋洋。看什么看,要不是冒险爬上泽娅的旗舰,艾莉西娅也不至于——艾莉西娅并拢手指,挡住伤口。忽然很担心自己在她眼中是不是魅力尽失。

最起码,服侍她的人都没我好看。艾莉西娅偷瞥绯娜的新侍卫长。她们似乎有过一面之缘,还是在蓝宫中碰到过好几次?艾莉西娅想不起来她的名字。瞧她的骨架和身板,肯定是使剑和骑马的好手,不过嘛,不见得比凯更优秀,当然更不会是“独狼”巴隆的对手。可是凯和巴隆都是男人,皇帝永远不会在某次晨练过后,对大汗淋漓的他们动什么心思。艾莉西娅转动眼珠,绯娜以为她有所顾虑,主动安抚她说:“你在长蛇河决战中的功绩我不会忘记。正如你刚才听到的,在奖赏方面,我绝不吝啬。事实上,新的领地只是赏赐的一部分,等我坐到狮椅上——”她摊开手掌,示意仆从送上牛角杯。啤酒根本没有冰镇过,错误的温度让它酸得像葡萄汁。艾莉西娅作出苦脸,皇帝则和她的大猫一起望着她,像在观赏什么新式的玩偶。

“眼下我们还在行军,战争尚未完全结束,艾莉西娅大人。”听听,艾莉西娅大人!“夏宫中封赏的仪式您会列位首席。至于迭戈大人……”她转向座位旁,活像哪里有个透明的家伙会提出什么绝妙的主意似的。

“雷蒙已经死了,你知道吗。”艾莉西娅脱口而出。该死,为什么偏偏提起这个。艾莉西娅绝望地闭上眼,图鲁勇士满是蓝色油彩的脸庞再次浮现。艾莉西娅暗骂自己,又一次。她的眼睛由于噩梦而酸涩,眼袋肿胀,不用摸也能知道那对黑乎乎的丑袋子正挂在自己发红的眼睛下面。而绯娜仿佛什么也没瞧见,这让艾莉西娅更加生气。新的情报让她的双眼明丽动人,将射入帐内的金色暖阳也比了下去。

“现在,你成了第一个了,跟我一样。”

“我和你一样?”艾莉西娅没明白她的意思。皇帝叠起腿,蓝缎披风紧贴扶手,盖住她的右臂。微风透过卷起的窗帘,拂动披风,引起了狮子的兴趣。她压低身体,肥厚的黄爪子伸向披风,被主人的靴子踩住脑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用不着假装糊涂。律法上,你仍然是他的继承人,就排在雷蒙后面。雷蒙小子至今仍未娶妻,因此没有合法继承人。”绯娜微笑。“艾莉西娅公爵听起来很顺口。你说不出口的话,我可以帮你。”

“作为对我的嘉奖?”艾莉西娅反唇相讥。早该料到,她所思所想,和你完全不同。艾莉西娅垂下头,牛角杯里的酸啤酒只剩几粒可怜的焦黄泡沫,看上去更加酸涩,难以下咽。艾莉西娅呷了一口,皱起眉头,将牛角杯搁到自己并拢的膝盖上。

“你把艾莉西娅想成什么人了?我要是存着那样的心思,何必花力气救他回来!”

“有理。”

被主人踩住头顶的雌狮尝试了几次,放弃抵抗,躺倒在她脚边,两只爪子抱住主人刚才踩自己的那只靴子,张开嘴含住。瞧瞧看呐,皇帝对待自己的宠物,比艾莉西娅亲热多了。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摆出一副君臣有别的架势。哼,当初她把艾莉西娅按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

“你只想着那些?你的心里,只有你的朝堂是吗?早知道你变成了这样,我,我,我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被怒火冲昏头脑之前,艾莉西娅的眼圈先红了。手按剑柄的女侍卫长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为皇帝斟满牛角杯的女仆递酒的手停留在空中,皇帝本人则偏过头。帐篷内唯一的一束阳光将她赤色的眉宇照得灿烂,像有火苗在其中跳动。噢,这该死的红发,艾莉西娅的生命之火!

“我不要了!”艾莉西娅倏地站起,牛角杯滚落,残存的劣酒弄脏皇帝的廉价地毯。你们正好相配,艾莉西娅恨恨地想。狗屁营地里的烂帐篷,连个刺绣都看不见,一切都显得那样低廉!

“你不要了?”皇帝挑眉。“都不要了!废墟,荒地,洛德赛那些狗屁大人们的仇视,还有你——还有你——”艾莉西娅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勇气提起这个。酸啤酒苦涩的味道粘在舌根上,让她想起那些困在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的日子。真希望詹妮他们在这里。她望向窗口。可惜艾莉西娅要让他们失望了。“你跟以前完全不同了,现在的你让我失望。”艾莉西娅用力吸鼻子,吐尽心中怨气。“战争改变了艾莉西娅,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它能摧毁绯娜·威尔普斯。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现在的你,只会让艾莉西娅想到‘帝国之光’。你原本明明不是这样的,你比她可爱多了!”

艾莉西娅一口气说完,完全没有任何快意,反倒气得哭了起来。她大力抽噎,粗鲁地抹去泪水,鼻涕直往外喷。现在可好了,不等艾莉西娅走出王帐,她在御前痛哭流涕的丑事就要传遍营地了。到时候,就连锁在囚车里的瞎眼老头子也要笑话她。不快令艾莉西娅飞起一脚,将牛角杯踢向高台。雌狮抬起头,一口将它咬住,她的主人则大声叹息,捂住被阳光照亮的侧脸。

“你看什么看?还有你这头蠢猫!”艾莉西娅背过身,捏起袖子抹泪。她有意要离开,但总不能,顶着一张哭花的脸,跟外面的所有人宣布艾莉西娅爵士跟皇帝谈崩了吧?接下来,他们该看艾莉西娅的笑话了。就像她获得步战冠军之后做的那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艾莉西娅把脸埋进臂弯里。侍女轻手轻脚地走上来,扯她袖子,要递给她同情的手帕。“艾莉西娅才不要你来同情!”她拿开胳膊大吼,映入眼帘的是雌狮金黄的饼脸。艾莉西娅一时忘了伤心落泪。雌狮在艾莉西娅面前坐下,把嘴里的木杯放到她脚边,伸出爪子扒拉艾莉西娅,粗糙的肉垫刮得她好痛。

“你的猫要干什么?”艾莉西娅转向王座。绯娜的脸陷进手里更深了,根本就是在捂着脸,说起话来也跟感冒了一样。“她希望你痛饮一杯,消消气。”皇帝为她的爱宠解释。艾莉西娅冷笑:“消消气?就凭你的劣酒?不,当然不。你起码得备上一壶半日神仙,满满的一壶,冰镇到最合适的温度,再在蓝宫的湖边摆上宴席,准备好刚刚打捞上来,最为肥美的四鳃鲈,把鱼汤炖至奶白;小牛腰要两个钟头之内现杀的,派里得有天鹅肉。我们找一个悠闲的下午——”艾莉西娅哽咽,最想要当面向她确认的事堵住她的喉咙。噢,算了吧,艾莉西娅。她就跟你该死的老爹一样,宁愿去死,也不会低头认错,更不可能承认心中也有那么一丁点,有那么一丁点在意过艾莉西娅。

艾莉西娅心酸得又要落泪。她用力忍住,好像专门为了给她解围一样,皇帝捂着脸开口。“去你的吧!艾尔莎,别那么看着她,这女人不值得同情。我许给她爵位,领地,封号,一生享用不尽,成为权臣的资本,她还不满意,假惺惺地要求什么美酒和宴席。哼,艾莉西娅·霍克,你到底想要怎样才能——”皇帝的下巴颤抖。她的嘴藏在手掌后面,艾莉西娅泪眼朦胧,抽噎响亮,既瞧不清也听不仔细。她说了什么?“原谅我?”艾莉西娅狐疑地望向雌狮。狮子叹了一口气,离开艾莉西娅,走上高台,拱开主人的胳膊肘,舔她遮住的脸。

“看什么?你已经哭了,还要我跟你一起哭吗?”皇帝绝望地闭上眼。“给我一条热毛巾。我实在是英明,一位英明的陛下,懂得在事情失去控制之前,接见所有必须要见的人,将重要的事处理妥当。”侍女放下酒杯,转身去取毛巾。艾莉西娅冲上去,夺过毛巾,登上高台。帝国的皇帝从来没有这么近过,她转向她,艾莉西娅的心跳得比脚步还快,祈祷她不要制止。皇帝什么也没说,她的侍卫长抱起手臂,背对王座,把艾莉西娅当成空气。艾莉西娅一步跨到皇帝铺熊皮的桃花心木椅子旁边。

她没有涂香水,完全没涂,是好多次艾莉西娅在她枕边醒来时,闻到的她原本就有的味道。艾莉西娅生怕勇气流失,立刻伏下身。皇帝的脸皮被狮子带刺的舌头舔得发红,湿漉漉地,看不出是否曾为艾莉西娅流泪。她的视线转过来,碧玉一样的眸子落进艾莉西娅眼底,教她的心跳停止。

“我闻上去怎么样。”皇帝抬起手。她拨开艾莉西娅垂落的金发,粗糙的指肚拂过她的脖子,扣住她的后脑。被她触碰的瞬间,艾莉西娅失去了意识,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绯娜的脸是那么地近,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