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风微笑:“哪怕是杨首辅再厉害,在这朝中怕是也做不到一手遮天,贫道就不相信,没有跟他平素与他有积怨的。况且内阁之中,就真的是铁板一块吗?”
朱厚熜努力回想,然后犹豫道:“朕刚登记,对于京中局势尚且不太清楚,不过……”
“不过什么?”李乘风连忙追问。
“四个阁老给朕的奏折中,虽然都要求朕认弘治皇帝为皇考,但费宏费阁老的语气明显比其他人温和一些。”
他说的这位费宏费阁老,少年时便轻轻松松三元及第,为人刚正和顺,对后辈爱护提携,深受人们尊敬。正德年间因直言进谏而被钱宁等一众小人构陷,辞官回家。之后心系朝廷,得知宁王造反协助王守仁平叛,却丝毫没有邀功。
朱厚熜即位的第十天,朝廷立即将他召回京城,并重新任命为文渊阁大学士。
嘉靖有些迟疑,他虽然十分敬佩费宏为人,但其与杨廷和共事二十载,私交颇深,让他帮助自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李乘风摇头:“陛下过虑了,贫道即使身处湖广,早年间也听说过费阁老的事。他向来公私分明,您亲自去找他,对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算事情办不妥,留下个礼贤下士的印象也是好的。”
朱厚熜听罢也觉得有理,朝臣这么多,完全没必要可杨廷和这一棵树上吊死。
“最后一点,就是皇上您之前说过的了。”李乘风接着补充。
嘉靖又懵了,竟然还有:“朕之前说过什么?”
李乘风提醒他:“之前您不是说过,想要从家国大义上驳斥杨首辅吗?”
“可是……”朱厚熜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就算他再怎么自负,也没觉得自己能引经据典,说赢那群老学究。
安抚了一下小皇帝,李乘风接着道:“术业有专攻,陛下何须妄自菲薄,虽然我们不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难道您身边真就无人可用吗?”
这句话可谓点醒了朱厚熜,对啊,自己说不过有人能说过,大不了雇人来说不就好了!
可到底选谁还是个问题,首先此人必须是朝廷中人,起码能在朝中发表言论的;其次要出身微寒,游离在权利中心之外,不被杨廷和所利用;最后还要对礼法研究透彻,能言善辩。
思前想后,他将主意打到新科进士们身上。说来也是天意,这届进士们实属坎坷。原本他们都是正德十五年二月考的会试,正常来讲,三月就应殿试。结果当时皇帝在南京游玩,他不来,殿试就没办法举行,于是三百来名举子便在京中闲逛,结果一逛就是一年。
直到前一阵子,才有嘉靖自己出题主考,总算是把殿试考完了。白捡了三百个进士,朱厚熜自然高兴,这帮人属于第一届的天子门生,与新皇有一种天生的亲密感。
朱厚熜和李乘风把那些人的试卷以及基本资料找出来,挑灯夜战,翻了许久,总算是将目标锁定在几人身上。
找是找完了,但如何让他们帮着说话还是个大问题,总不能朱厚熜自己上前去求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个皇帝也当得太没格调了。
此时李乘风站出来:“说了这么多,都是陛下再做,贫道也该来出一份力了,此事就交给我吧。”
朱厚熜自然是同意,于是二人正式开始分工合作。
先说嘉靖这边,张太后那里进展的比较顺利,果然如李乘风所言。太后对于自己丈夫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儿子这件事十分抵触,再加上担忧自己家族,朱厚熜一提,她便顺势透露出不想过继的意思。
张太后一发话,顿时局势就微妙起来,自古王勋贵族就与朝廷文武大臣相处的不怎么样,杨廷和乾纲独断十余载,更是得罪了不少了。于是各公府侯府虽然明面上不说,却都暗地里支持新皇。
对于此举,杨廷和完全就当他们是空气,正德皇帝驾崩后,他为了给朝廷开源节流,修理了不少贵族。刀架在脖子上屁都不敢放一个,如今什么好处都没有这帮纨绔能出多大力。
当费宏来找他请求后退一步给小皇帝个薄面的时候,他才有那么几分惊讶。望着多年老友,杨廷和不解的询问其到底为何这样做。
费宏叹了口气:“介夫,你我相识多年,我也知你并不是世人所想的那样,一心想把持朝政,当权臣。可今上不同旁人,天资聪颖性情又强硬,如果一再打压,我只担心他年纪太小,路子走歪了。”
他注视着杨廷和的双眼,郑重道:“你我都已年近古稀,可新皇尚未及冠,日后治理国家的还是他。我希望他能是个好皇帝,希望我大明能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还望介夫你能引导他。”说完便向其行了一礼。
杨廷和认认真真的听完,认认真真的拒绝,他也向对方拱手行礼:“子充严重了,我身为臣子,辅佐君王本就是自身义务,孝宗皇帝将先帝交付给我,我没有照顾好他,这是我的失职,如今他膝下无子,我若不为其延续血脉,那哪里配得上他的一番苦心。”
听他提起孝宗,费宏也无话可说了,用句现代的话讲,明孝宗简直就是文臣们的白月光。他基本符合了这时代文臣对理想中君王的所有定义,礼贤下士、温雅可亲、心胸宽广……别说杨廷和这种深受皇恩的,就是没赶上弘治一朝的都对其十分缅怀。
费宏张了张嘴,想告诉老友人要向前看,但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颓然的告辞。
送走费宏,杨廷和独自坐在空荡的厅堂里,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他回忆了很多从前的事。
想起刚出翰林院,孝宗对自己毫不犹豫的赞赏提拔,想起初任侍读,年仅五岁的正德小声喊自己老师。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起身大步返回书房,继续处理公务。
收到费宏费阁老的消息,朱厚熜简直鼻子都要气歪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你怀念孝宗就要让我强制认爹吗!于是他彻底豁下脸面,使了招阴的。
他派身边心腹内侍黄锦去找礼部尚书毛澄,之所以选他。一是因为礼部在此较量中意义重大,二是毛澄曾跟随他一同从安陆赶来,两人还算有些情谊,比较好开口。
黄锦到了礼部,没干别的,就一个任务——哭!此人常年在朱厚熜身边,承受着其非同常人的杠精体质也龟毛性格,也养成了影帝般的演技。
见到毛澄,二话不说,抱着他的腿就哇哇大哭,眼泪说来就来。毛澄一把年纪,差点让此人掀个跟头,刚想痛斥来人,一见其打扮,顿时无奈了。众所周知,这宫里的太监,虽然是奴才,可也都是皇帝的奴才,明朝宦官专权,即使刚正如毛澄也不好随便得罪他们。
毛澄叹气道:“这位公公,您不去服侍圣上,来我这做什么。”
“奴才就是替皇上来的,皇上说了,他如今有父母不能相认,日夜心如刀割,毛大人您掌管礼部,特意让奴才来对着您哭上一哭,看能不能将爹娘哭回来。”黄锦继续抽噎,也顾不得来往之人异样的眼光,死死抱住对方就不撒手。
他不要脸,毛澄还要,好说歹说都没用,动用武力又打不过,最后毛澄自己也无奈了。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内侍,再联想起皇上,他竟然有点怜悯起来。哎,罢了罢了,左右自己问心无愧。
于是开口道:“起来吧,你回去禀告圣上,议礼之事微臣不会在开口了,至于能不能让杨首辅改变心意,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黄锦立刻顺杆上爬:“礼部不说话就已经是帮了大忙,毛大人果然深明大义,实乃忠义之士。”然后起身、收声、离开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留毛澄独自风中凌乱。
朱厚熜那边磕磕绊绊,李乘风进展的也不怎么顺利。
无他,定下来的那几个新科进士,经过考察,不是已经跟朝中重臣有了联系,便是自身条件不过关。
李乘风一路排除,如今只剩下一人了。
……
张璁百无聊赖的走在街上,无视周围小商贩们热情的叫卖,他如今囊中羞涩,虽然中了进士有俸禄,但还要养全家老小,哪里有闲钱消遣。半羡慕半嫉妒的看了眼远处一掷千金的勋贵富商,心中暗恨,不过是帮国之蛀虫。
在茶楼喝了杯廉价的茶水,听了半天书,正当打算回家之时,突然有人叫住他。
张璁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半新道袍,面容清俊的年轻道士笑吟吟的看着他。“大人,算一卦吗?”
张璁略微郁闷,自己现在不过是寻常儒生打扮,寒酸的很,怎么还能被人骗到头上。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说什么,摇摇头便要离开。
那道士没等他起身,有道:“贫道观您似有心事,再加上身上文气未散,可是刚刚翻身,却前程渺茫?”
听到这里张璁才来了点兴致,其实他对于占卜问卦一事还是比较相信的。他二十五岁便中了举人,之后连续七次落榜。正当心灰意冷打算放弃仕途回家教书的时候,偶然间遇到的一个道士给他算了一卦,说他这次必定高中,结果此次果然中了!……虽然只是个庶吉士。
张璁不甘心,可他今年已经四十七了,仕途基本无望,无非就是等退休。这道士虽然说中了一部分,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如此年轻,恐怕……
对面见他犹豫,干脆直接下杀手锏:“算不准不要钱啊。”
“好!”张璁最后的顾虑也没了,痛痛快快的让人开算,结果出乎预料,那小道士所说之事竟然大部分都料中了!
自己这是遇到神仙了!张璁激动了,连忙求教日后该如何做。
小道士笑了笑:“破解之法嘛……自然是有,而且根据卦象来看,此物必定近在眼前,最近成日与您朝夕相对,只是您没注意过。”
张璁迷茫了,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待在礼部,基层小官员整日忙得团团转,若说真有什么近在眼前的,那就只有供在最上方,自己顶头上司毛澄毛大人那份要求皇上叫孝宗皇考的奏折了,可那奏折……不对!奏折!张璁幡然醒悟,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恐怕要来了!
但还是有些害怕,风险非常大,他带着几分希冀几分恐惧的问那道士:“能不能再帮我算一卦,我此行结局如何。”
只见对方潇洒的一掷了两枚铜钱,钱币在桌上晃晃悠悠,最后停在一处,二人定睛一看,那道士连忙道喜:“困龙出水,大吉之象。”
张璁咬咬牙,不再犹豫,付了银钱后利落转身,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那道士,也就是李乘风,看着张璁的背影,总算是松了口气,他心知自己这事算是办成了。只要朝中有一人敢发声,接下来的言论便会持续不断。
刚要转身换装回宫,忽然边上一位一直默不作声饮茶的老者对着他道:“小师父,能给我也算一卦吗。”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杨廷和是权臣不假,但即使有不少阴谋论,我还是相信,他对弘治正德还是有感情的。毕竟这父子俩人格魅力确实都挺强大的。
弘治先不说,正德就算胡闹,但对那群老臣还是挺不错的,对身边人也仗义,可惜就是皇帝当得不怎么样……
历史上的张璁个人不是很喜欢,但他又确确实实有一些功绩,所以在这篇文里就让他安安静静的做个工具人吧。